专访|富大龙:记住我的角色,忘掉我的脸孔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19-05-11 12:23
来源:澎湃新闻

由胡玫导演,邹静之编剧,取材于“徽班进京”真实历史事件的故事片《进京城》近日公映。片中戏份最吃重的男旦,伶人岳九的饰演者便是富大龙——这位曾凭借在电影《天狗》中的出色表演,而荣膺中国电影华表奖、金鸡奖以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三项大奖最佳男主角的演员,近年来大银幕上的作品并不多,“戏痴”之名却远近闻名。

富大龙

上世纪八十年代,富大龙以童星身份出道。不到十岁时,便在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少年彭德怀》中饰演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少年时代,并凭借该片获得第二届中国电影童牛奖优秀表演奖。1990年代初,他在冯小宁导演执导的电视剧《北洋水师》中饰演少年刘步蟾。这部口碑颇佳的电视剧,一改1960年代老电影《甲午风云》中对 “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奸佞、叛徒”的脸谱化刻画,基于史实做了较为客观的呈现与反映。1994年,富大龙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读书期间曾参演葛优、陈道明主演的古装电视剧《寇老西儿》,1998年以全班总成绩第一毕业。

从踏出校门之日算起,富大龙银海沉浮二十载,一方面凭借个人演技和敬业精神在圈内有口皆碑,另一面却因为出道至今鲜有新闻,甚至即便在作品宣传期面对媒体采访都有些“意兴阑珊”的另类做派,可谓“戏好,人不红”。就此,富大龙曾在网上不可多见的一次对话中自表,“我特别明白有的人会说这是一种好,或者有的人批评我觉得这是一种坏。其实不过是看你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怎么舒服怎么来,大家也不必理解我,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喜欢这种安静。”

导演胡玫此前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毫不掩饰自己对富大龙的喜爱,“签下他,我心里就踏实了。”在《进京城》北京首映礼现场,胡玫也不吝赞美,介绍说在这部专业性极强的电影中,本来已经为富大龙选好了替身演员来完成高难度的京剧舞台动作,“可大龙太倔强,把我的安排都否了,所有戏都自己演,没有一个镜头是替身演员代演的。最终与角色混为一体,达到了不成魔不成活的地步,是我见过最刻苦敬业的演员。”同台之上的富大龙听罢憨憨一笑,说为演好角色不仅要“一日三遍功”,甚至还要“一日三毁”,“每天要上妆勒发、吊眼,毁精神;为保持形体要少餐缩食,毁身体;为发音女声还要变音说话,毁嗓子”。

《进京城》中的富大龙

【对话】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谈及你,很少有人会关注到你童星出道的身份。

富大龙:我小时候并没有所谓的明星梦,那会儿对电影、电视基本没有概念,而拍戏作为儿童演员的经历,其实都是无意地被挑选。去的时候就好像参加课外活动一样,也没觉得有什么。而且我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对我的学业一直有要求,拍戏可以,绝不能因为这事耽误学习,这后来也成了我的一种自觉。再后来考上电影学院,才开始以很懵懂的状态去真正学习表演。

澎湃新闻:作为一名演员,我很想知道在你成长历程中,通过哪些表演的经历,一步步夯实了你就是想做个演员的笃定?

富大龙:干了这一行以后,我还是本着做一个工作就要做好的态度。所谓低调和敬业,这里面并不涉及什么品德的评估,也不是我清高或者怎么样。首先我这人性格就是如此,我不愿意成为一个高调的娱乐圈中人。在我看娱乐圈和影视界还是有区别的,这不是说我看低什么,比如说像迈克尔·杰克逊,他就是自带光环的明星。还有一些演员本身气质、形象就是特别好,在世间作为一种美的存在也无可厚非,这没有高下之分。还是说我,我并非不喜欢热闹,可即便是在朋友们中间,我也不大健谈,所以我选择(和世俗)保持一定距离。

第二点,这有技术层面的考虑,作为演员我希望能饰演不同的角色,甚至这些角色间有很大的跳跃性。而如果大家太过熟悉你的一颦一笑,实际上不利于你之后的角色塑造。我有一个比方,一个好的特工是不需要被别人记住的,就是要找那些没有明显特征的人来从事这一行业,演员也是如此才能够更快、更好地进入不同的角色。

澎湃新闻:这个道理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富大龙:我在大学时就想明白了。

澎湃新闻:《进京城》中你饰演的岳九控制食欲,甚至有点厌女癖的意思,我特别注意到他在生活中将自己的指甲保养得珠圆玉润。关于男旦生活的细节,你有哪些发现和呈现?

富大龙:指甲是我贴的,半个月左右才能卸一次,如果指甲长长了,就卸掉重新再粘。这些细节的设置,基本上是整个主创团队共同商量的结果,团队中的造型师在《大秦帝国》时就同我合作过,那部戏里我兵马俑一般的样态就是他做出来的。这个戏他在看完剧本后,建议把我眉毛剃掉,一来方便化妆,二来即便是生活中感觉也不一样,打眼看着也是干干净净的。贴上指甲也是他的建议,当然贴完指甲我在戏里还有武旦的戏份,接枪的环节就特别别扭,老觉得抓不牢。但日常生活中,一个人指甲很长,他做任何手势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慢,有点功架端着的意思,带出一些阴性的色彩。岳九这人是个戏痴,为了舞台效果可以自虐甚至自杀,所以这些细节的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

《进京城》剧照

澎湃新闻:你也是个戏痴。电影中有一场豆子功的戏,真的有点“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的意思。

富大龙:豆子功这场戏,如果硬从梨园行的训练法门里找可能没有,这是我们琢磨出来的,包括他在豆子上的身段也是编出来的,不过都经过了专业老师的认可。其实这场戏是写意的,就像是武侠世界中,我们看到很多人为了练武可以走笸箩、睡扁担,梨园行里为了练功顶水盆儿,插香拿大顶一样,我们也希望电影中这个人物有一种很怪、很绝的地方。我当时还有个建议,就是练豆子功时拿板儿带绑住膝盖,之前倒是听说过有人夹扫帚的,加上板儿带在豆子上跳跃确实不容易。我们起初想把豆子粘在地上,后来发现一样打滑,那索性就撒上去拍(拍摄)。这些戏都是为了表现岳九对自己要求特别狠的一面。

澎湃新闻:你在豆子上练功除了跳跃,还展现了旦角的步法,能不能介绍下?

富大龙:其实旦角同别的类型角色相比,最基本的手眼身法步全都不一样,且这里面步法是最重要的。旦角有一个基本的步法叫鬼步,就是女鬼出场的时候,最佳的舞台效果是这个人要从台上“飘”起来,衣服很低看不到脚,所以要用非常细碎的小步,很流畅地像被一阵风“吹”出来似的。在电影中有场《活捉三郎》的戏就是这个要求,当然我和专业戏曲演员的表现还是没法比。戏曲演员其实都要练的基本功是“圆场”,行行不同又以旦角的圆场步最小最较劲儿,只能半只脚走路,还不能看着前凸后翘,不能摇晃,看着那么地松快飘逸,内里整个腰部和脊柱以及浑身都要较劲,而且你的眼睛、整个面部表情的女态也要到位。这种模仿,生活中做做样子可能还行,但在舞台上一整套程式摆在那,确实要费一番功夫。

《进京城》剧照,岳九练习“豆子功”

澎湃新闻:除了舞台上男旦的惟妙惟肖,生活一面上,你还为岳九增添了哪些彰显阴柔气质的“毛边儿”?

富大龙:练功练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一个男旦演员除了舞台上的动作、样态,生活中也会涵养自己阴性气质的一面,所以我建议导演给岳九身边添个“道具”,一只小白猫。这只小白猫在电影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豆子功这场戏里和岳九有个极明显的呼应:一面是人在豆子上练习莲步,一面是猫趴在一旁伸伸懒腰,走个猫步。人瞄一眼猫,猫看一眼人,这就有了一个互动的气场。

澎湃新闻:都是讲男旦,《霸王别姬》里人们记住了张国荣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梅兰芳》里有一句台词,“只有心里最干净的人才能把情欲表达得如此完美。”回到《进京城》,岳九有句台词“我演的是旦角儿,但我不是个娘们儿”,你怎么把握岳九身份认知上的度?

富大龙:这句词儿是我和导演商量后加上的,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在肯綮(qìng)上,这不仅仅是一个男旦演员的自白,也是所有戏剧人的一种人生写照。“娘们儿”其实并不指代一个女人的概念,而是人们心里都装着的脆弱和怯懦。最早的设想里,我就不想把岳九演成一个性取向上不同的人,我的想法是戏台上他要比女人还女人,生活中却又倍儿爷们,有个利落劲儿,但当我接触到这个行业,特别是自己也天天练功以后,就发现一个男旦演员在生活中完全没有女态是不可能的。男旦演员一天24小时,可能20小时都在练功、表演,尤其像我演的这位戏痴,生活中点点滴滴都在用功,他的神儿都在戏上,这样的话难免带出女态。同时,他骨子里的刚强和倔强,以及本身性取向上又没有问题。只是说一个男人一辈子要在舞台上演女人,他把身体奉献给了角色,需要极强的自律和毅力。最后我确定这个角色,他要有柔的面儿,但又是钢的芯儿。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