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狱23年,母亡妻散,现在他要适应自由

封面·底稿 2018-12-07 13:12 54665

封面新闻记者 薛维睿 摄影 关天舜

9点30分左右,金哲宏出现在吉林高院门口。

两分钟前,律师在微信群里发了两个字:无罪。

等待已久的记者蜂拥上前,迫切地想知道他23年后改判无罪的心情。

“没什么感觉。”金哲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整个人支撑在一副双拐上,略显疲惫。

没有更多的形容。语言描述得再精准,也无法替代真实的感知。

金哲宏后来解释过这种感觉。他曾在监区医院三天没有合眼,护士问他为什么不休息。“我笑了”,金哲宏说, “这种24小时的疼痛,没有人能睡得着。”

生理的痛感尚且无法描述,心理的波动更加无以言说。收到再审通知书的那天,金哲宏没有控制住,嚎啕大哭,把两个来送决定的法官哭愣了。

听说再审决定下来,管教过来安慰,“好事儿啊,哭啥?”

“我没法说。一个没有经历过的人,没法理解再审是什么。”

2018年11月30日,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宣判金哲宏无罪。

回家

往往要意识到事实彻底发生,感到绝对安全以后,情绪才会开始复苏。金哲宏花了一些时间,适应突然宣布的自由。

宣判前一天晚上,金哲宏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早上五点醒来,他直接被直接带到法院,以至对几分钟就宣读完的判决,他感到“非常茫然”。

没有时间作更多的反应,他需要回到监狱办手续。

入狱多年积攒的疾病,让金哲宏的身体非常虚弱。20公里的车程,超过了金哲宏可以承受的范围。因为体力不支,他一路上坐立不安,几次问道,“还有多久?快到了吗?”办完手续,他第一个要求是睡上一觉。

三个小时以后醒来,金哲宏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他仍然表示“没有感觉” “挺平静的”。再多就是,“感觉一场梦终于醒了”。

金哲宏出狱后接受采访。

采访结束,儿子金永鑫带他来到一家乌拉满族火锅。这是吉林地区有名的满族美食,因兴盛于吉林乌拉城而得名。金哲宏开玩笑说,“我儿子是混血,我是朝鲜族,他母亲是满族。”

金哲宏放松下来,这才感觉“沉重的大山没不见了”。

晚饭结束已经九点,坐在回去的车上,金哲宏望着窗外,一切都是崭新的。

他上一次看到街道,还是在转运长春监狱的路上。“变化太大了”,金哲宏感叹,“但我很快能适应的。”

车窗外的街灯照进来,在那一个瞬间,他感觉未来可期。

只是这种期待很快消散。第二天回吉林的路上,随着车驶向曾经熟悉的地方,金哲宏又觉得迷茫,“我对家已经没有什么概念。”

金哲宏入狱前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无法居住,长满荒草。

当天,金哲宏回到大姐在吉林的住所。那是一栋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从小街拐过一个黑乎乎的通道,楼梯间入口因为漏水结起了冰。

要爬到第六层。蹬上第二层的时候,金哲宏已经体力不支。拐杖滑了一下,他差点摔在地上。

这是他时隔二十多年他第一次回家。虽然他实际上已经没有家可言。

回忆起有一次探视,妻子曾哭着对告诉他,有人威胁她做假证,对方说:“如果你不照做,让你家破人亡。”

“结果真的家破人亡了”,金哲宏说。

他在监狱里常常梦见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种感觉。”

那种有关家庭的幸福感,只能存在于回忆中。

金哲宏曾经位于双河镇的家,如今已经破败不堪。

横祸

他曾经有美满的家庭。金哲宏是朝鲜族人,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在家里排行老五,除了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他从小热爱音乐,参加过各种文艺活动。入伍的时候,进的是图们文工团,会弹吉他和电子琴,能自己写词谱曲。九十年代的东北小镇上,常有文艺演出,金哲宏和弟弟经常登台唱歌,是镇上的小明星。

出事以前,儿子刚满2岁,他差一个月满27岁。他办了停薪留职,开了一家食杂店和一间饭馆。

饭馆在村里的岔路口,取名“路吉顺”,寓意吉祥通达。他还在熟人那里买了摩托车,一辆黑色的老式建设60,偶尔顺路拉点活。

直到突如其来的变故,截断他红红火火的生活。

出事以后,金哲宏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很少进食,不到半年就过世了。因为担心金哲宏承受不了,家人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律师在一次会见时说漏嘴,他才得知母亲离开。

“我回去以后蒙被大哭。”金哲宏心里清楚,母亲的过世和他有关。

他后来尝试写过关于母亲的歌词:

不是儿不孝,不是儿不报。只是天灾横祸,再也见不着。喊一声我的娘啊,你再也听不到......

最终没有写完,“这首歌写出来,会要命的。”

家里其他人也没少为他奔走。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姐包了一辆面包车,带着全家老老小小,跪在长春省人大门口,堵住进出的门。

几年前,金哲宏的二哥去世,一直为他申诉的大姐夫也走了。迫于生计,金家人将案件委托给律师,陆续到韩国打工。

同胞弟弟金哲松最后一个离开,走之前他去监狱探望金哲宏,没有忍心告诉他自己要走。

那是2015年,金哲松出国以后,儿子金永鑫是他狱外唯一的寄托。

他还记得儿子第一次去看他,从看守所接物的一个小窗口,看着孩子那张特别小的脸,他感觉特别难受,“我不想把我的不幸带给我的孩子。”

父亲的缺席和家庭的变化,无可避免影响了这个孩子。金永鑫性格内向、敏感,常常一言不发。金哲宏感到愧疚,“这个事情这么多年,他也压抑。”

“想给家人认个错,我连累了三代人。”金哲宏说。

《每一次》

监牢里受的委屈,金哲宏对家人只字不提,“不敢给他们唠。”

狱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只能求助石英钟吧。石英钟不会说话,但它能让我坚持,一秒,一秒。”

熬不下去的时候,金哲宏想,五马分尸是极刑,等胳膊和腿都断了,他就算了。

记得在收容所的第一顿饭。当时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食,进去以后他被拽到餐桌前,面前摆着两个窝窝头和一碗菜汤,金哲宏说服自己,“想活着讨回清白,就得吃。”

最屈辱的是剃头,几刀下去,看着头发掉在地上,有一种强烈无力感。

第一次宣判,死缓。金哲宏记得那天,“是一个下午,天不作美下了雪。”

“对一个没罪的人,要接受一个有罪的判决。这种心情,亲历者才能表达出来。”他那天写了在监狱里的第一首歌《每一次》:

每一次我苦苦的盼,盼望着爹和娘;每一次我苦苦的想,想着妻儿郎;每一次我手捧窝头喝那菜汤,泪珠就挂在我的脸上。盼来盼去,我却在牢房。猛抬头,看见高墙电网。我苦苦的求、苦苦的盼,盼望回到亲人的身旁,盼望自由回到我身旁。

旋律和歌词动人,监狱里的人都喜欢这首歌。许多死刑犯临上刑场,要求把金哲宏调到自己的监室,听完这首歌再上路。

金哲宏在狱中的原创歌曲稿。

音乐成为他一部分的寄托。一次上诉被驳回,妻子来探视他。回去的时候,摸了一下他的手,哽咽地嘱咐,“在里头多保重。”

千言万语堵在心里,他回去感觉特别难受,写了一首《患难见真情》:

不知道命中注定,还是苍天对我不公;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使我失去自由的身。不知道是不是多情的人,把我从噩梦中唤醒。

金哲宏和妻子感情很好。“我们是自由恋爱”,金哲宏说,“当时她家里不同意,我们属于私奔。”

妻子最终没能等到他。金哲宏在监狱里提出离婚,“太久了,该放手了。”

他写的《患难见真情》里,歌词最后一句是:

梦里梦里梦见你,我的心上人。梦醒以后一场空,我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

改判以后,金哲宏给前妻打了电话了,“我说无论未来怎么样,我们都是永远的亲人。”

自由

他记得自己出事的时候,前妻一家出了不少力。从监狱出来以后,金哲宏念叨着要去拜访儿子的姥爷。

每一个伸出过援手的人,他都铭记于心。一个采访结束的晚上,金哲宏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要求记者把名字写在纸上,“我微信还不熟悉,帮助过我的人我得记下来。”

也有他感觉世态炎凉的人。他在路上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他曾经求助过的朋友,“我让人向他转达,但他最后没有赴约。”

“落难中又能有几个能伸出援助之手。”他理解这种退缩,在电话里仍然礼貌问候。对于如今的金哲宏来说,也许世事尽可原谅。

得知金哲宏出狱,曾经的战友接连打来电话。第二天回老家,七八个战友陪着他回老家祭拜父母。

回忆过去在部队,没有人不夸赞他,对他的评价都是勤奋、热心、充满文艺细胞。“他还给首长做过警卫员,最优秀的才当得了。”一位在旅顺军营的战友说。

还有位战友是他的中学同学,回忆上学的时候多金哲宏,“他成绩很好,是班长,多才多艺,为人又很仗义。”

中学毕业后,他们一起到大连旅顺当兵,“那个时候参军名额紧张,我们能去当兵的都是进步青年。”在部队里,金哲宏各种考核都是优异,兵营里唱歌都是他指挥。

昔日战友都发展得不错,有的年年晋升,有的转业做了老板,最普通的也过着小康生活。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一种强烈的落差,夹杂在金哲宏的情绪里。

见战友的前一晚,金哲宏少有地流露出脆弱,“面对这些战友,挺抬不起头的,挺窝囊。”如果没发生这些,他想象自己,应该过着平稳的生活。

兴致昂扬的时候,他会踌躇着重新开始,说起一些商业打算。他曾在监狱里看新闻,关注到未来老龄化的趋势,“我觉得老年公寓是个不错的项目。

他还看过一个专访,一个海龟谈到美国的养老模式,“大伙儿不理解,但我觉得更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国外一些东西还是可以借鉴的。”

谈到这些,他的目光在闪烁和黯然中切换,“这是后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他还带回来一堆歌本,是他在监狱里一点点收集的,“都是延边的朝鲜族民谣,能唱这些歌的人已经很少了。”如果未来如果有机会,他想在民歌传承方面做些事。

他说着唱起过去熟悉的歌。仍然动人的歌声里,二十年仿佛只是一弹指。一张曾经的照片里,一个年轻小伙子抱着吉他,英俊阳光,笑起来一口白牙。

年轻时候的金哲宏。

评论 4

  • 曲山季甲 2018-12-11

    不可思议。

  • 曲山季甲 2018-12-11

    世界待你以敌,而你回之以歌。

  • 曲山季甲 2018-12-11

    太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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