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叔案:这篇《译后记》得到张卜天老师本人授权,特转载出来,分享给所有对科学与宗教关系充满好奇、热情和探索之心的同学们。
《科学与宗教的领地》(商务印书馆《科学史译丛》2016年)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890706/)
作者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1955-),曾任牛津大学神学与宗教学院安德烈亚斯·伊德里奥斯(Andreas Idreos)科学与宗教教授(2006-2011),牛津大学伊恩·拉姆齐中心(Ian Ramsey Centre)主任和高级研究员,目前是昆士兰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the Humanities)院长。
他是国际科学与宗教协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奥地利人文科学院院士。他的研究集中于现代早期的哲学、科学与宗教思想史,著有《科学与宗教的领地》(The Territories of Science and Religion,2015)、《人的堕落与科学的基础》(The Fall of Man and the Foundations of Science,2007)、《圣经、新教和自然科学的兴起》(The Bible, Protestantism, and the Rise of Natural Science,1998)、《英格兰启蒙运动时期的宗教与诸宗教》(“Religion” and the religions in the English Enlightenment,1990),编有《与自然角力:从预兆到科学》(Wrestling with Nature: From Omens to Science,2011) 、《剑桥科学与宗教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cience and Religion,2010)等。
2011年2月,哈里森教授在爱丁堡大学发表了著名的吉福德讲演(the Gifford Lectures,这是科学与宗教领域最负盛名的讲演之一),《科学与宗教的领地》即为这次讲演的修订版。
我与哈里森教授偶然相识于2008年在北京大学举办的一次科学与宗教国际会议上,他的温文尔雅和纯粹的学者风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对其学术造诣当时并无深入了解。后来,随着我视野的拓宽和知识的增长,我才真正了解到他作为一位学者的卓越,其卓越在我心目中甚至可以用伟大来形容。
说他伟大,不仅因为他如今已是科学与宗教领域国际最著名的学者之一(《剑桥科学与宗教指南》由他主编便是证明),更是因为他在该领域提出了许多深刻的新鲜观点,始终拒绝用简单化的思路去看待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特别是关于圣经诠释对现代科学发展的影响,以及人的堕落叙事在实验科学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他提出的看法都极具原创性。目前这些看法不仅在我国学界还不为人所知,在国际学界也独树一帜,处于学术研究的最前沿。
《科学与宗教的领地》可以说是哈里森教授对自己数十年学术研究的一个总结,其底稿虽是面向公众的吉福德讲演,但内容却并不通俗,翻译起来难度很大。可以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为欣赏和珍视的学术著作。在翻译过程中我受益良多,每每因其中的精彩片段而激动不已。
据我所知,哈里森教授第一次把宗教史家关于“宗教”概念演变的研究成果与科学史的研究成果有机地结合起来,“激活”了大量尘封的原本显得枯燥的科学史料和宗教史料,绘制出了西方科学发展与基督教关系的一幅令人信服的复杂图景,颠覆了我们对于科学与宗教的许多常见的简单化理解。在我看来,这已臻于思想史研究的最高境界。
该书出版后获得的极高赞誉也印证了我的感想,比如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著名科学史家南博斯(Ronald L. Numbers)评论说:“彼得·哈里森的《科学与宗教的领地》是自近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约翰·布鲁克里程碑式的研究《科学与宗教》问世之后对科学与宗教的历史领域做出的最重要贡献。哈里森利用他丰富的历史、哲学和语言知识,为这个经常被误解的话题作了新颖的权威介绍。”
普林斯顿大学著名哲学史教授加伯(Daniel Garber)评论说:“这是我所看过的关于科学与宗教之间所谓战斗的最复杂的论述。它所采取的策略是历史的:哈里森认为,我们现在理解的科学与宗教都是晚近的概念,而在过去,它们更多是互补的而不是敌对的。通过这种方式,作者希望瓦解那种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永恒而根本的紧张关系的观点。它文献详实,论证精辟,为一个困难争论提供了值得欢迎的新视角。”
该书认为,“宗教”和“科学”这两个文化范畴对于理解现代性的本质及其遗产最为重要,但我们现在理解的“科学”与“宗教”都是相对晚近的观念,是在过去三百年里在西方出现的,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该书试图描述我们是如何通过“科学”和“宗教”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范畴来逐渐理解世界的,物质事实的领域与道德和宗教价值的领域是如何逐渐分开的。
“科学”(scientia)和“宗教”(religio)这两个概念起初都是指个体的内在品质(inner qualities)或者说“德性”(virtues),到了16世纪则渐渐成为首先通过教理(doctrines)和实践(practices)来理解的东西,成了命题式信念(propositional beliefs)系统,这种客观化过程是科学与宗教之间关系的前提。从19世纪以前“科学”活动与道德和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到后来科学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Robert K. Merton)认为赋予科学以特殊精神气质的并非从业者的道德品质,而是科学方法,我们可以更深刻地领会所谓科学与人文的分裂是如何发生的。
该书的讨论超越了关于科学与宗教的传统叙事,无论是冲突(conflict)、独立(independence)、对话(dialogue)和融合(integration),都无法刻画“科学”与“宗教”的关系。这是因为,“科学”和“宗教”并非划分文化领土的自明方式或自然方式,它们既不是人类的普遍倾向,也不是人类社会的必然特征,而是因为独特的历史情况而形成的。无论是持冲突观点,还是持融合观点,都同样巩固了“科学”与“宗教”的现代边界。倘若把我们的现代范畴僵化地运用于过去,就必定会得出一幅扭曲的画面。
由此,该书对那种极为常见的简单化的科学史叙事发起了猛烈批判,即认为科学起源于古希腊,古希腊哲学家第一次摆脱了祖先的神话,寻求自然现象的理性解释;随后,基督教的出现使科学遭遇了挫折,在中世纪显著衰落;但是随着17世纪的科学革命,科学胜利地出现了,此时它终于摆脱了宗教,沿着进步的道路走到现在。
事实上,把“宗教”当成科学的对立面,把宗教当成科学所不是的东西,以此为自己划定新的领地,这种科学观乃是在19世纪下半叶才逐渐形成的。当实验自然哲学和现代早期的自然史刚刚兴起时,是一种具体化的宗教(表现为新的自然神学)为它们提供了支持和某种程度的统一性。然而,科学事业所共有的宗教和道德背景在19世纪下半叶解体了,“科学”围绕着一种共同的方法论原则及其从业者的共同身份得到了重建。科学与宗教之间永恒冲突的叙事被炮制出来,以巩固当时划定的界限,此时无神论承担了曾经由自然神学所扮演的统一角色。
读罢此书,我们不仅会懂得,为什么没有基督教就不可能产生西方近现代科学,甚至会发觉,再论西方科学的发展时根本不可能脱离基督教来谈。
本书的翻译初稿是我2015年上半年在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访问期间完成的,回国前我在所里作了一个报告介绍此书,获得良好反响。在翻译过程中,我与哈里森教授通了二百多封电子邮件讨论大大小小的问题,非常感谢他耐心地一一作答,并且在百忙之中为本书中译本撰写了序言。我把通信过程中他给出的一些重要解释作为脚注插入书中,以供读者参考。由于本书涉及范围甚广,对于不少细节我也拿捏不准,定有诸多错误和不当之处,匆促之间将译稿奉上,敬请读者不吝指正!
张卜天
中国科学院大学哲学系
2015年8月31日
附
商务印书馆《科学史译丛》,目前拟定书目:
文明的滴定(已出)
科学与宗教的领地(已出)
新物理学的诞生
牛顿研究
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互动
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