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历史不过几百年。从塞尚开始,一路枝繁叶茂地发展到20世纪末时无数艺术家、流派的快速更迭;从视觉透视革命开始,或传承或误解地把现代艺术的革命推动到后来的“百家争鸣”。艺术史书的书写者需要拨开艺术的层层浓雾,需要看见艺术的赤诚,也需要看见每个艺术家的缜密心思,把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观念丝线”编制成环环相扣的巨网。看书时,时常惊叹作者清醒和明澈的内心,看破连艺术家都不一定能察觉的心思,也能对艺术史作家的局限和作用有清醒的认识。对于绘画与历史兼修的我来说,读的不仅仅是灿烂的艺术历史,更是读执笔者的艰难与伟大。
“……但是在艺术上,一个流派一旦建立,随着它的发展往往会走向衰弱。……它无法解释这种运动,无法向我们解释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但是一旦到达顶峰,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衰弱。……美术史中的任何一个阶段的规律,都如同艺术家个人的生平一样,他的规律都不是进步而是后退,无论大小。总之有关艺术生命的天平永远都是不稳定的。”
作者用柯林伍德的一段话作为全书的开篇,似乎奠定了全书关于艺术规律“不是进步而是后退”的悲观基调。纵观整个美术史,每个流派、运动都没有逃出过衰弱的结局,就像史书里的一个个朝代,哪有万岁的帝王哪有不亡的国家。书写这样的“衰退”史,作者只能冷静地书写所有澎湃,抛去偏见、而客观地记录几百年间艺术与视觉感知方式的相互影响。
“当代史会令作家尴尬,不仅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还因为他所知道得东西还未被理解和消化,太缺乏联系,太细小。只有在仔细、持久地反思之后,我们才开始明白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重要的,才明白为何事情会如此发生,才能书写历史而不是新闻。”
开篇两次提到柯林伍德的言论,可见作者应该是赞同“表现论”的,之后读来确实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出作者对于“艺术是情感的表现”的认同。如果上一段话是用于警示艺术家,这一段的用意必然是作者再借柯林伍德警示自己与其他史论作家的——“用思考代替发问”。特别面对当今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缺乏整体性和长久性的思考,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新闻被混淆,甚至没有独立的判断。这些都是当下很多艺评文章的症结。
“……马蒂斯、鲁奥、弗拉芒克、德兰、毕加索,所有这些名字的背后都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人类复合体,每个人的感觉体系都由数不清的感官感受构成,而他的行为,也并不是只有一两个指挥官指挥进行的部队,而是好像有一群独立的天才们发挥各自所长逐渐累积确立的。
尽管如此,无论历史学家对艺术中出现的不可捉摸的这类现象有多么绝望,都必须找出相似点与相同点来表明,任何个人都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独特,无论他占据了多么孤绝的位子,他仍会被看不见的孢子传播下去”
在“艺术品”纵横、满目艺术博览会的当下,抽丝剥茧的梳理并记录,是艺术史论工作者的职责所在。信息的爆炸,所有人都在被无数信息孢子传播着,不会有幸免的人。身处这个被信息互相影响的时代,遗世独立的人都不可能存在的,何况艺术品。这些被“孢子”传播的的艺术品,需要去撕开五光十色的“形式外壳”,看看这内里还剩多少实在的“精神内核”。这些都是说来容易,做来艰难。对于一个合格的艺术史书写者来说,大量的知识储备、极好的艺术品味和鉴别能力、长远锐利的眼光眼界、甚至对坚毅稳重的人格都有极高的要求,翻阅这样一本书,真是深感每个站在艺术家及历史背后的历史学家之不易。
“……有一个发光的能量中心,而每一条向外辐射的阳光都代表毕加索风格的一个不同方面。除了说他的风格就是他自己,人们无法有效地区分这上千条射线。在靠近灼热的源头之处,它们相互融合,只有身上较明显的一些地方才能被区别开并且命名,这些地方都远离中心。我们可以将这些表面特征区分为立体主义或古典主义、写实主义或超现实主义,但是我们会面对带有超现实主义意图的古典素描,也会面对带有古典主义静谧的超现实主义构成品艺术。风格与意味不断重叠或者自相矛盾。
同样,任何企图按时序来分类的念头也很快就会受挫,因为任何一个阶段是封闭的、局限于某一风格的。……风格的转变顺序与时间的顺序并不一致。每一道光芒都从艺术家胸中的太阳身上发散出来,不同时间,不同方向。”
“有一种明显的风格上的统一可以从毕加索多产的艺术创作中鉴别出来,那就是他在每一个阶段的间歇期总会不断回归复古的新古典主义。……
以他的个性特点来看,我们可以将毕加索定期地回归新古典主义视作一种对秩序的回归,对必要的规律的偶尔服从,或者仅仅是(但最后可能)对鉴赏力的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展示。”
“按时序来分类”这一做法,曾经是我在书写艺术评论时提出过的一个拙劣的想法,而现在作者这一番话,对我来说醍醐灌顶。用梳理一个艺术家一生作品的时间排列,只是探索那个艺术家一生艺术思想的“丛林指南”,要去看破这些一江东去的时间,看破交融和夹杂了多少暗流、激起了多少浪花、水与沙的成分等等。这江水的分流、汇聚,就是艺术家的来回摇摆的心思,只有究其源,才能清醒的面对这艺术家如嘈嘈的流水一般的艺术人生。
而毕加索的“不断回归新古典主义”,可能这就是天才,对规律的偶尔服从,只是为了下笔时更加的肆意潇洒。即使路走得再远,也知道重新回到原点再出发,而不是盲目前行。
“格罗皮乌斯创建包豪斯……在1919年于魏玛发表的第一次声明中,指出所有的艺术必须被集结在建筑物周围。‘建筑家、画家和雕塑家必须重新认识到一座建筑物作为一个整体所具有的复合性特点。只有这样他们的作品才能渗透建筑的精神,而这是作为‘沙龙艺术’所丢失的。建筑家、雕塑家、画家:我们必须都转向手工艺……让我们创建新的手工艺者行会,排除造成手工艺者和艺术家之间傲慢屏障的阶级差异。让我们一同构思,一同创造未来的新建筑,让建筑、雕塑和绘画环抱成一个整体,经过千百万劳动者的双手拔地而起,直耸云端,成为一种新信念的水晶般的象征。’
这一充满勇气的雄心壮志被庸俗的政治家的阴谋诡计挫败,但包豪斯自身却成为这个时代经济与政治的迷雾中一切创作性、建设性的事物的标志,并一直保持下去。……抽象艺术之原则与批量生产的设计之原则首次被并列。”
这种将艺术运用到实际中的做法,让建筑、绘画、雕塑作为一个整体去共生,其实远比直接拿一个白空间作为展示要有更多的趣味性。也是在包豪斯的时代,美术与设计开始有了明确的区分,科隆论战的两个观点虽然是以“个性艺术观点”反对“类型化”的凡·德·威尔德为胜利,但是穆特休斯的“类型化”确确实实的影响到了现在批量生产的设计。虽然包豪斯的并没有完全实现这个豪言万丈的理想,但是放在今天,可以利用日新月异的技术和观念去实现这个建筑雕塑绘画共生体的目标。
“试图对当前的一切变化进行归类变化,这属于批评的任务,而不是历史的任务,不过人们可能会猜想,对未来的历史学家而言,相似性会比现在的差异性更为显著。”
又一次被作者不幸言中,每次都会赞叹一下这些心思明澈、眼光长远的作家们。之前是为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而赞叹,现在为了赫伯特。有时候在对当下展览市场抱着失望的态度,那些显著的相似性见其一二便觉无趣。而苦苦等待的差异性,也在逐渐增长的见识中,慢慢消失——各类绘画作品是,也包括满目琳琅的装置。
“自杜尚开始,这条线就始终将更多的重心放在艺术活动而不是具体的终极产品、艺术作品上。也正是这一因素造成人们不可能仅用绘画或雕塑的术语对当代艺术做出一种平衡的记述,因为通常来讲,选择绘画来作为一种专业活动的艺术家们代表的是那些刻意反对策略和政治的类型。他们延续一种与世隔绝的语言,而这一套已经受到许多后世艺术家的批评攻击。久而久之其结果就成了一种防御式的形式主义,通过刻意使用一种能自说自话的语言挡住了对其角色和作用的质疑。”
每次被作者狠心戳破这薄薄谎言的窗户纸,都有种痛快又痛苦的快感。毕竟绘画艺术已经够与世隔绝,更何况有七千年历史的漆。自说自话的大有人在。每次费劲的和别人解释漆画是什么的时候,只能拿出“历史悠久”来堵住悠悠众口。不论是漆画还是其他画种,这个问题不能再无视了,应该拿到台面上正视它。即使被无数次被告知“美术史终结”、“绘画已经很难创新了”等等,但是防御式还在,即使“借尸还魂”,这门艺术还是会一种存在,只是不再是艺术史的主角罢了。
“就我们所知,旧的模式是法国大革命不可避免的产物,这一事件开创了西方现代社会,并将这一社会分割为不同的活动领域。资产阶级的秩序建立起学院制度,这一制度将不同的生活领域加以区别,科学分析区别于哲学思索,技术区别于科学,科学区别于艺术。其结果就是现代人的孤立,他无法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建立联系,无法理解他所处世界的整体性。在这个被分割的世界里,艺术依然保持一种不受预定限制的姿态。如果这一开放的信条也被否定,那么艺术将走向死胡同,走向业已成为许多近日艺术特质的琐碎。作为一种挑战,可以锻造一种新的、拓展的艺术观念,视其为一种交叉学科活动,沟通知识的各个领域,串联人们的两极特质:直觉与知性、混沌与秩序。”
以这段话作为全书的结尾,放在1974年,算是在为正在开启的另一个艺术时代指路。而今天,借着科技发展的东风,艺术已经加快走上了这条路的步伐。然而也不过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先觉醒,大多数的现代人依旧无法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建立联系、没有对所处世界的整体性理解。不得不承认,让所有人都拥有整体性的思维是不可能的目标,艺术家只能做自己的文化祭司。精神阶级是永远都会存在的,在这座阶级金字塔的底端终究是少数人。但是艺术也类似宗教,艺术家作为文化祭司,是需要信众的,需要传播的,即使无人能真正解读,也要靠着艺术作品、靠着文字将所有复杂的精神,千古的流传下去。
全书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对艺术家参加艺术沙龙的记录。从未有过艺术展览史,这些展览除了出尽风头的艺术家,还有就是把握核心的策展人。特别在艺术品‘展示价值’高出‘崇拜价值’的今天,艺术展览史的书写或许势在必行。因为在当下,展示——才是开启艺术品与艺术家命运的钥匙。然而在良莠不齐的展览中,选出能入史册的展览,对于史论家来说又是一次艰难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