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5日巴黎时间18时50分许,正在修缮中的巴黎圣母院被突如其来的熊熊大火所包围,尽管500名消防队员闻讯赶来,但终于回天无术,享有举世盛名的教堂尖顶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围观市民含泪吟唱的圣歌中轰然倒塌,引来一片唏嘘。
不幸中万幸的是,当余烬熄灭,人们盘点损失时,发现比最悲观的预料略好:教堂尖塔、中殿屋顶、唱诗堂屋顶和过道坡顶等几处正在修缮中的顶层木质架构全毁,但更具知名度的南塔、北塔两座代表性塔楼虽受损严重,所幸因为系石质建筑,并未伤筋动骨,巴黎消防队发言人表示,钟楼北塔的受损情况怵目惊心,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号称“最美眼睛”的玫瑰花窗虽然毁损,但巴黎圣母院院长绍维(PatrickChauvet)心有余悸地表示,对于法国乃至世界天主教徒而言至关重要的圣母院两大“镇院之宝”——1293年由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从拜占庭购得、据称系耶稣遇难时戴在头上的荆棘编织冠冕,和号称“法兰西护身符”的圣路易袍,都侥幸逃过了回禄之灾。
正如突然“火了一把”的旧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因为那句“你相信有一天巴黎圣母院会消失么”的台词)中所言,巴黎圣母院并非其所在塞纳河城岛上最原始的“古建”,在其原址上,当年的占领者——古罗马人修建了一座木质的朱庇特神殿(1711年人们在修缮巴黎圣母院时发现了神殿的一些石柱础)。罗马帝国基督教化后,神殿被原地建造的一座长方形罗马式教堂所取代,这所教堂的“保护者”,是号称“基督教第一批殉教者”之一的犹太裔教士圣太田(SaintÉtienne)。约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鼎盛时期,比较简朴的圣太田教堂被一座气势恢宏的罗马式大教堂取而代之,这所大教堂拥有典型的罗马式装饰:用大理石柱分隔的中殿和四个过道,以及带有北非迦太基特色的马赛克壁画。新的大教堂“保护者”改为斯德望(StStephen,另一位号称“首批殉道者”的犹太裔基督教士),其建筑规模甚至比如今人们见到的巴黎圣母院还要大近50%。只可惜,这座教堂先是在743年火灾中严重受损,又最终毁于857年的又一场大火,灾后人们在原址重建了一座教堂,但又于962年、1020年两度遭到火灾,反复重修后已不复昔日之盛。
圣太田教堂遗址
公元1160年,巴黎的德苏利主教(Maurice de Sully)提议改用石材重建、而非原样复原城岛上的圣太田教堂,新教堂应改用石头作为主体建筑的建材,而不是当时欧洲最常用的木材,以免再遇到天灾时玉石俱焚。他是著名学者,德高望重,这一计划得到王室、贵族和许多富商的积极赞助,1163年新教堂开始动工,哥特式建筑风格和南北塔楼加中殿的基本格局,正是由德苏利主教所奠定的,正因如此,1196年这位主教去世后,人们为他在巴黎圣母院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型纪念教堂,教堂墙上有一块石碑,上面浮雕着初落成时巴黎圣母院的轮廓,南北塔宛然可辨,只是尖顶被置换成了主教本人的形象。
德苏利碑
1163年,巴黎圣母院开始动工,第一块奠基石据说来自正在法国避难的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三世(AlexandreIII),最先完工的是唱诗堂,然后是中殿、过道和画廊,最后是南北双塔,这项工程是如此之浩大,以至于直到87年后的1240年,最后一座主体建筑——北塔才最终竣工。至此,中殿、双塔、塔尖、过道、画廊、唱诗堂,甚至玫瑰花窗,几乎所有今天世人所熟知的巴黎圣母院构成要素,都已具备了轮廓。
但仅过了10年,新任巴黎主教科贝伊(Renaud de Corbeil)就开始嫌弃大教堂的风格,招来能工巧匠进行改建,包括“大改”玫瑰花窗,给唱诗堂添加木质阁楼和彩绘照壁,修建更华丽的中殿飞拱和大门,等等,这些“小修小补”旷日持久,以至于直到主教去世都未完工。
没过多久,文艺复兴运动开始了。和如今人们的想象有很大差异的时,文艺复兴并非在欧洲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对任何“文艺元素”都采取“复兴”态度,在法国,清教徒思想一度占据上风,他们认为巴洛克风格“庸俗堕落”,教堂里的雕塑和人物彩绘是“于古不合的偶像崇拜痕迹”,开始对美丽的建筑构件、雕像和绘画作品大动干戈,许多文物就此遭到破坏。好在这一过程在法国历时不长,随着胡格诺派清教徒的没落和好大喜功的路易十三(LOUISXIII)、路易十四(LOUIS XIV)两位国王相继继位,巴黎圣母院被“整旧如新”,并且在公元17世纪增添了更多的元素,如主祭坛、唱诗堂壁画(《对贤者的崇拜》,因被卢浮宫收藏,此次火灾幸免于难)等。
《对贤者的崇拜》现藏卢浮宫
1747年,巴黎圣母院再遭火灾,许多木结构和玻璃附件毁损,但得益于主体建筑的石结构,损失远不像857年大火那样可怕——事实上,还远不及不久后“自己人”的一场“改善性修改”的破坏程度严重。
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教士都是欧洲文化程度最高的一群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教士都富有文化品位。18世纪中叶的巴黎圣母院资深教士勒维耶( frères LeVieil)就是个焚琴煮鹤的代表性人物:1756年,认为“光线太暗,不能凸显主的荣光”的他授意砸毁了五彩缤纷的玫瑰花窗玻璃,换上了普通的白色玻璃,他和他的追随者还为了方便“荆棘冠冕”的例行巡游,拆掉了“碍手碍脚”的许多雕塑和建筑构件,好在这些被拆下的文物多被其它教堂的有心人不声不响地抬走收藏起来。
焚琴煮鹤勒维耶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了,在大革命最激进的阶段,雅各宾派试图用一种新的“科学信仰”取代天主教,并清洗教堂里一切“封建君主元素”,在这种思潮驱使下,巴黎圣母院先是在1793年被改为“理性女神祭坛”,随后在这年底索性变成了仓库,许多最精美的雕塑、壁画和文物则要么散失,要么损毁。
“理性女神祭坛”
拿破仑执政后扭转了这一趋势,素来喜欢大场面的他花了两年时间匆匆修复了巴黎圣母院,并于1804年在这里举行了被著名画家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的画笔载入史册的法兰西皇帝加冕礼。但拿破仑时代很快过去,法国此后陷入几十年的混乱,大教堂无人问津,渐渐衰落破败。
《拿破仑加冕礼》在卢浮宫完成
1831年,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的不朽名著《巴黎圣母院》出版,这部小说既叫好又叫座,意外引发了法国各界对巴黎圣母院命运的关注,乃至引发了著名的“文物修复运动”(mouvementde restauration du patrimoine médiéval)。大作家、考古学家和建筑学家梅里美(ProsperMérimée)出任官方历史古迹修复总监,开始募集资金修复各地受毁损的历史文物,其中当然包括巴黎圣母院,著名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Eugène Viollet-le-Duc)和拉苏斯(Jean-Baptiste AntoineLassus)中标领衔修复,他们在1845年向国民议会提出3888500法郎的总预算,但后者反复扯皮后只批了2650000法郎,且还不能一步到位。1848年,法国再度爆发革命,“文物修复运动”因为有“封建复辟”之嫌一度被叫停,好在不久后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III)加冕称帝,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帝国,一心模仿叔父拿破仑的他恢复了对文物修复的支持,维奥莱-勒杜克才得以将巴黎圣母院的修缮勉强完成(此时拉苏斯已积劳成疾去世)。
梅里美
维奥莱-勒杜克为修复古建手绘的草图
1860年起,好大喜功的拿破仑.波拿巴任用被戏称“拆迁派开山鼻祖”的奥斯曼男爵(Georges Eugène Haussmann)主持巴黎城改造项目,整个城市的格局、轮廓、街道和建筑面貌都变得面目全非,许多古老的建筑或不复存在,或变得“让人辨别不出”,所幸巴黎圣母院位于“不碍手碍脚”的巴黎城岛上,虽也被改动了一些地方,但并未伤筋动骨。
1871年,普法战争中法国失败,法兰西第二帝国灭亡,巴黎公社运动爆发,在随后进行的血腥巷战中,一些情绪激动的群众试图烧毁巴黎圣母院,但他们仅仅烧掉了几把椅子,火就被另一批群众扑灭了,教堂受到一些破坏,但并不算严重。
随后的一战、二战,巴黎都遭受战火威胁,甚至敌军占领,所幸巴黎圣母院近乎毫发无损,《爱在日落黄昏时》中男女主角也无法辨别真伪的“纳粹士兵也不忍炸毁巴黎圣母院”传说固然“查无实据”,但二战时纳粹最后一任巴黎卫戍司令冯.肖尔蒂茨上将(Dietrich von Choltit)的确两次顶住希特勒“把巴黎烧毁”的压力,把包括巴黎圣母在内的所有巴黎名胜古建基本完好无损地交给法国抵抗组织,他也因这一功绩和战后对纳粹思想的深刻反省获得宽大处理,并在1966年死后得到巴黎各界的谅解和追悼。
冯.肖尔蒂茨将军抗命保全了圣母院和巴黎古迹
战后法国迎来了稳定发展的时代,许多文物也有机会得以修缮。1965年,巴黎圣母院邀请玻璃艺术大师勒舍瓦利埃(Jacques LeChevallier)重新设计建造了24面令人叹为观止的玫瑰花窗,由于勒舍瓦利埃是著名的复古艺术大师,他的设计古色古香,以至于不明就里的参观者往往以为那些玫瑰花窗是中世纪的原汁原味,而不知道这些其实从设计到实物,都是2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
玫瑰花窗的玻璃都不到200年寿命,有些连设计都是当代完成的
上世纪90年代,为清洁石质外立面的风化、气泡、污垢和鸽子粪,采用了激光、微擦洗和湿敷等现代修复科技,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巴黎圣母院的外表观瞻。
2012-2013年,巴黎圣母院举行了隆重的“850周年纪念”(850e anniversaire de la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Paris),并利用这一机会进行了又一次大规模内部修缮,包括重建中殿照明系统,重排电线和下水道管网,增设防火设施,修复年久失修的管风琴等。意犹未尽的邵维大主教在2017年发出倡议,希望在20年内筹集1亿欧元善款,以“彻底修缮”巴黎圣母院。此次火灾发生时,这一修缮正在进行,然而火灾却发生了:极富讽刺意味的是,21世纪的大多数修缮都带有防火灾意图,却偏偏阻止不了火灾的再度发生。有知情者批评称,为了节约捉襟见肘的经费,此次维修工程交给了报价最低、却并没有建筑工程经验,素以雕像修复著称的“老关系户”Socra公司,不过火灾是否与之有关,目前尚不能定论。
850周年纪念册
除了宗教活动和收藏宝藏,巴黎圣母院还见证了一系列和法国、欧洲乃至世界史息息相关的重大事件:第一次三级会议的召开(1302年);英法百年战争的结束(1453年);圣女贞德平反案的开庭(1456年);拿破仑称帝加冕(1804年);拿破仑独子“罗马王”的洗礼(1811年);拿破仑.波拿巴的婚礼(1853年);巴黎解放大合唱(1944年8月26日,戴高乐将军和“巴黎解放者”勒克莱尔亲临),这里还为无数帝王将相、去世总统和各界名人举行了葬礼。作为巴黎大主教的本堂,这里曾经群贤毕至,受到无数文豪、巨匠的仰慕和讴歌。
火灾发生后,法国开云集团董事长兼CEO皮诺(François-Henri Pinault)第一时间代表这个法国著名富豪家族宣布,将为巴黎圣母院的重建捐款1亿欧元,但这“一个亿”来得太迟了,如果它在火灾前到位,悲剧也许就能被避免。如今有人估计,以法国当前的效率,修复至少需要100亿欧元资金,和10年以上时间。
猫才是城岛永远的主人
好在巴黎圣母院的各项相关数据信息保存完整,且如前所述,许多经典构建其实早非最初的面貌,修复在技术上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瓶颈。
然而遗憾终究是难免的:即便有朝一日,焕然一新的尖塔再度屹立于塞纳河城岛之上,沐浴在巴黎柔和的春雨中,它也永不复昔日之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