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则渊讲科学学②丨贝尔纳及其《科学的社会功能》

原创刘则渊三思派

刘则渊，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教授，中国第一个科学学与科技管理学科博士学位点创始人

引言
36岁当选为皇家学会会员，恰逢科学创造高峰期的贝尔纳，就以其天才的头脑和超常的勤奋，从结晶学迈向更广阔的科学原野纵横驰骋，完成了煌煌巨著《科学的社会功能》，将科学与社会关系结晶为科学学这门崭新的学科。通过对贝尔纳思想和影响的研究，可以更加准确地把握其在科学学研究史上的思想贡献和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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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贝尔纳开创科学学的足迹

贝尔纳是一位天才而勤奋的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除了正常的科研工作，其大量时间都集中在科学学和科技政策领域，于1939年发表了《科学的社会功能》(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这部不朽的巨著在二战和战后对英国及世界科技界产生了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1《科学的社会功能》概要

J.D.贝尔纳1939年的巨著《科学的社会功能》,被公认为科学学的奠基作。本书的副标题：“科学是什么？科学能做什么？”概括了全书的主题。为纪念本书出版25周年，应英国科学政策基金会的邀请，一些著名科学家撰文于1964年在伦敦出版了一部题为《科学的科学》论文集。文集主编M.戈德史密斯和A.L.马凯在序中概述这部巨著的背景、意义、主题和影响。

《科学的社会功能》出版的背景：正处于二战期间，许多科学家卷入了战争，关注和讨论战后的世界局势，战后科研机构的重建等问题。“今天，甚至历史学家也不怀疑，科学已经是形成我们的生活方式，并且决定我们的未来的主要因素之一。”该书的观点,不仅是贝尔纳个人的,而且来自一个科学大流派，当时的一种“无形学院”。其大多数成员信守马克思的格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科学的社会功能》是第一部对于科学怎样才能对改造世界作出贡献进行严肃而有根据的研究著作。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基本论点：科学为每个人服务，科学有其社会作用，而如果有计划地加以利用，就可以大大地改善人类的命运。其中贝尔纳提出科学是可以规划的，而且他特别强调这一点，认为科学既然是我们当今人的一种工作方式、生活方式。那么，科学就应该为更多人享用。

《科学的社会功能》的主要内容：全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科学现在所起的作用”，包括科学的历史概况、英国科研组织现状、科学教育、科学研究的效率、科学的应用、科学和战争、国际科学概况等。在“中国的科学”一节中指出：“最近几年，中国开始独立发展科学。有史以来，在大部分期间，中国一直是世界三、四个伟大文明中心之一，而且在这一期间的大部分时间中，它还是一个政治和技术都最为发达的中心。研究一下为什么后来的现代科学和技术革命不发生在中国而发生在西方，是饶有趣味的。”贝尔纳提出了后来所称的“李约瑟难题”，并分析了原因，提出中国发展科学必须彻底地改造中国文化传统。这里不妨称之为“贝尔纳之问”。

第二部分为“科学所能起的作用”，包括改组科研、科学经费筹措、发展科学的战略、科学为人类服务、科学和社会改造、科学的社会功能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贝尔纳言简意赅地讨论了马克思主义与科学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在于它是一个方法和行动的指南，而不在于它是一个信条和一种宇宙进化论。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的关系在于马克思主义使科学脱离了它想象中的完全超然的地位，并且证明科学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还是一个极其关键的组成部分。……我们正是靠了马克思主义才认识到以前没有人分析过的科学发展的动力，而这种认识也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实际成就才能体现在为人类造福的科学的组织形式中去。”

贝尔纳的这部科学学开山之作是科学学发展的思想来源，今天我们相关的研究和观点几乎都可从它那里找到思想的胚胎。

2《在通向科学学的道路上》——对《科学的社会功能》的新解读

此文是贝尔纳和马凯1965年在第十一届国际科学史大会开幕式上联合发表的报告，也是对《科学的社会功能》新解读。该文收入《科学的社会功能》1967年修订版。文章主要论述了：关于科学学的定义、科学学的必要性、科学学产生的初步条件、科学学的特性、发展科学学的措施、开展科学学的试验研究等。该文的精彩之处莫过于开头的“科学学的定义”：

《道德经》，这部描述中国人对自然与社会运动看法的中国古典优秀著作，一开始就明确告诫人们，过于刻板的定义有使精神实质被阉割的危险：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就是在一定的结构内永无休止的变化。对于科学或科学学，我们也无需下一个严格的定义，因为科学或科学学正是此类性质的活动。作为一般的阐述，我们可以采纳普赖斯的定义，他认为科学学就是“科学、技术、医学等等的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运筹学及其他”。

该文进一步解释道：首先应该指出“科学的科学”这个术语的“反身的”性质。重复使用“科学”一词就是强调，我们应该着手来完成连物理学、心理学、宗教科学等都向我们提出的对主体与客体、观察者与观察对象、创造者与创造物、火种与媒介物的综合工作。这里的每一对概念都是统一的有机体。总之，科学也应该研究它自己本身。

文章指出：正如其他学科一样，科学学也可以分为理论的和应用的两个部分。前者是描述和分析，说明科学和科学家活动的方式。后者是综合和规范化，提出的问题是：如何使科学应用于人类社会的需要。科学学应该成为真正的、具有某种特点的科学。它应该充分运用观察、估算、试验以及运筹学等手段。贝尔纳强调：科学学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必须通过研究现实生活、花大力气去寻找。

3《二十五年后》——《科学的社会功能》25年后的未来展望

在纪念《科学的社会功能》发表25周年的《科学的科学》文集中，最后一篇文章是J.D.贝尔纳的《二十五年后》，对文集中各个作者的论文做了必要的回应，并对未来进行了展望。贝尔纳认为，科学革命本身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这个阶段上，已经变成了一种自我意识的革命。

战后，出现了三个主要的前沿发展领域，其中每一个领域，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广阔前途。第一，世界能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第二，是更有意义的计算机的发明和创造。这是一次人类智力的突破。它终将导致一种新的人和机器之间的共生现象的发生，不仅能够而且定然会实现“人-机”的共同思考。第三，更深的层次上去认识生物的过程，它影响我们这个时代面貌的变化。

他提出创立一门“科研战略学”：要想把科研效率略微提高一点点儿，就必须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新学问来指导。这就是建立在科学学基础上的科研战略学。科学学，或者如同我在其他场合曾称之谓“科学的自我意识”，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定会取得迅猛的发展。科学学研究的范围必须是宽阔的。它必须包容科学的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

此文继承和发扬了他探索研究前沿、预见科学前景的一贯风格。以下两方面的预见令人印象深刻：

其一，在《功能》一书中他就强调科学交流与科研生产同等重要，为实现科学论文的直接交流，他经过调查研究，提出废除科学期刊，以多种服务方式替代妨碍交流的期刊。25年后他看到新的计算机处理和通讯工程发展，导致情报资料处理方式和科学交流方式的巨变，对传统的期刊形成冲击。他再次预言：“科学自身的迅速增长，使得科学杂志在实际上行将淘汰。”如今基于数字化和互联网的论文预印本发布网络平台，正进一步印证贝尔纳的远见卓识。

其二，他不赞成降低科学难度来开展科学传播与普及的做法，认为这种为适合发展中国家而将科学通俗化，会助长国际科学合作只是单方面的。“随着科学水平和人们认识水平的不断提高，我们将进入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整个世界的十分之九(而不是现在的大约四分之一)的人，都能对科学的发展作出贡献。”尽管实现这个愿望还十分遥远，但这洋溢着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博大情怀。

4《科学的科学》序——《科学的社会功能》是软科学还是硬科学

在为纪念《科学的社会功能》发表25周年的《科学的科学》文集的主编M.戈德史密斯和A.L.马凯所写序言中，谈到一个有趣的问题：科学学属于“软科学”还是“硬科学”？

1929年贝尔纳曾写过一本书，讨论了人类的进步是如何有违于人类理性的三大敌人，即自然(自然力)、肉体(人类自己躯体及其局限性)以及魔鬼(人类的感情、愚蠢和无知)的问题。两位主编认为，这本书《自然、肉体和魔鬼》是一部“软科学”(Soft Science)著作，包括幻想和定性分析两个部分。十年之后贝尔纳写的《科学的社会功能》这部书，则是一部“硬科学”(Hard Science)著作，是一份用适于当时计量方法做出的科学社会学的定量报告书。今天，“硬科学”正在向着过去是人文科学的禁区全面地推进，迫使那些早先从事这些科学的人，要么接受新的更为严格的科学规范，要么退居到象牙塔里去。现在，科学渗透到了很多领域，例如：语言学、心理学、经济学、历史学、考古学以及人类学。人们可以预期，科学将会改变更多的领域，甚至诸如宗教之类的现象，也将成为个体或集团心理学的分支。显然这一见解颠覆了科学学属于软科学的传统观点。

二

贝尔纳及其《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影响

1贝尔纳主要作为自然科学家的影响

从Web of Science数据库检索1946-2015年间引用贝尔纳的全部文献，经去重处理，共有施引文献16203篇，这些施引文献的年度分布，见图1。

图1 引用贝尔纳的16203篇文献年度分布：1945-2015

可以看出贝尔纳对世界学术界的影响与日俱增。贝尔纳1971年去世后，其影响在进一步扩大，分别在1970-80年代和进入新世纪后出现被引用的活跃期与高潮。2013年和2014年的被引频次分别高达289次和285次。

对引用贝尔纳的全部文献的学科分布进行考察，这些文献涉及到191个学科，其中高频引用的前50位学科的文献达14476篇，占所有施引文献 (16203篇)的89.3%。

序号	学科	学科中文名	篇数
1	Chemistry,Physical	物理化学	2242
2	Chemistry,Multidisciplinary	化学多学科	1156
3	Materials Science,Multidisciplinary	材料科学多学科	1145
4	Physics, Atomic,Molecular & Chemical	原子分子与化学物理	994
5	Multidisciplinary Sciences	多学科科学	836
6	Physics, Multidisciplinary	物理学多学科	774
7	Physics, Condensed Matter	高分子物理	762
8	Biochemistry & Molecular Biology	生物化学及分子生物学	582
9	Physics, Applied	应用物理	484
10	Metallurgy & Metallurgical Engineering	冶金与冶金工程	446
11	Crystallography	晶体学/结晶学	423
12	Biology	生物学	325
13	Engineering, Chemical	化学工程	230
14	Biophysics	生物物理学	229
15	Physics, Mathematical	数学物理学	228
16	Polymer Science	高分子科学	222
17	Materials Science, Ceramics	陶瓷材料科学	210
18	History & Philosophy of Science	科学史与科学哲学	204
19	Geochemistry & Geophysics	地球化学与地球物理	196
20	Chemistry, Inorganic & Nuclear	无机及原子化学	195
21	Information Science & Library Science	情报学与图书馆学	183
22	Geosciences, Multidisciplinary	地球科学多学科	181
23	Physics, Fluids & Plasmas	流体与等离子体物理	162
24	Mineralogy	矿物学	159
25	Mechanics	力学	150
26	Nanoscience & Nanotechnology	纳米科学与纳米技术	140
27	Social Sciences,Interdisciplinary	社会科学交叉学科	118
28	Chemistry, Analytical	分析化学	96
29	Astronomy & Astrophysics	天文学、天体物理学	88
30	Thermodynamics	热力学	84
31	Chemistry, Organic	有机化学	82
32	Electrochemistry	电化学	81
33	Computer Science, Information Systems	计算机科学,信息系统	81
34	Chemistry, Applied	应用化学	74
35	Education & Educational Research	教育学及教育研究	71
36	Cell Biology	细胞生物学	71
37	Computer Science, Interdisciplinary Applications	计算机科学,跨学科应用	70
38	Philosophy	哲学	68
39	Genetics & Heredity	遗传学	62
40	Sociology	社会学	62
41	Political Science	政治学	57
42	Evolutionary Biology	进化生物学	55
43	Mathematical & Computational Biology	数学及计算生物学	52
44	Engineering, Electrical & Electronic	电气与电子工程	51
45	Environmental Sciences	环境科学	51
46	Soil Science	土壤科学	50
47	Management	管理学	49
48	Medicine, General & Internal	普通医学及内科医学	49
49	Physiology	生理学	48
50	Biochemical Research Methods	生物化学研究方法	48

表1 引用贝尔纳的文献主要学科分布

不难发现，引用贝尔纳的主要学科大都属于自然科学，排前17位的学科都同贝尔纳从事的结晶学领域直接相关。这表明贝尔纳首先是杰出的科学家对科学界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同时，贝尔纳在他开创的科学学及相关科学史、哲学与社会科学领域有诸多建树，对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有深刻的影响，在这些领域引用贝尔纳的主要学科及排序如下：科学史与科学哲学(18)、情报学与图书馆学(21)、社会科学交叉学科(27)、教育学及教育研究(35)、哲学(38)、社会学(40)、政治学(41)和管理学(47)等8门学科。

2科学学奠基作《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影响

从Web of Science数据库检索《科学的社会功能》1939年以来被引用的全部文献，其年度分布见图2：

图2 引用《科学的社会功能》的文献年度分布

《科学的社会功能》1939年出版后，前25年直接引用的文献篇数呈低频次波动，1964年《功能》发表25周年纪念文集《科学的科学》出版后，引用的文献迅速增长。1971年贝尔纳去世后，《功能》年度被引频次总体上呈上升趋势。1979年、1992年、2008年和2012年出现被引频次超过15次的峰值。这反映了这部科学学奠基作对学术界持久而深远的影响。

从引用《科学的社会功能》的文献学科分布看，这些文献分布在87个学科，其中高频引用的前31个学科文献占全部施引文献的83.3% (图3)。这些学科绝大多数属于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排首位的学科是与科学学邻近的情报学与图书馆学。而属于自然科学部门的通讯科学、医学检验技术、生物学、能源及燃料等几门学科也都与科学学息息相关。

图3 引用《科学的社会功能》的文献主要学科分布

本项工作的部分材料和数据，得到大连理工大学WISE实验室团队的陈悦、王贤文、胡志刚、王智琦等师生的支持与协助，谨致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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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则渊，男，湖北恩施人，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大连理工大学21世纪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1957-1962年在大连工学院机械工程系金属材料及热处理专业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新时期转向科学技术哲学、科学学领域。大连理工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第一任院长，为该校人文社会科学的主要开拓者与学术奠基人。中国科学学与科技政策研究会第三、四、五届理事会副理事长，现为该研究会理事及科学学理论及学科建设专委会顾问。大连市第11-12届人大代表暨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大连市科协常委。大连市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的政府特殊津贴。2010年由中国科协授予“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称号。

主要研究方向：科学学理论、科学计量学与科技管理学，发展战略学，技术哲学。创办了第一个科学学与科技管理学科博士学位点，率先在中国命名和引入科学知识图谱，通过国际合作、创建WISE实验室，把我国科学学和科学计量学推进到新的阶段，进入国际学术前沿；WISE实验室被SCI之父加菲尔德誉为世界科学计量学研究中心之一。为国内最早倡导和开展技术哲学研究的学者之一，被同行称为技术哲学东北学派的四大领军人物之一，2013年由我国技术哲学奠基人陈昌曙命名的技术哲学发展基金会授予首届技术哲学贡献奖。

主要代表作有：论文《近代世界哲学高潮和科学中心关系的历史考查》(科研管理,1981,2)和《科学学理论体系建构的思考》(科学学研究,2006,1)等；著作《技术开发原理与方法》(1986)、《发展战略学》(1988)、《现代科学技术与发展导论》(2003)、《德国技术哲学研究》(2008)、《科学知识图谱：方法与应用》(2008)、《技术科学前沿图谱与强国战略》(2011)和《生态城市前沿探索》(2011)等。主编“知识计量与知识图谱”丛书二辑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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