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海国图志原叙

《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1]，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2]，钩稽贯串，创榛辟莽[3]，前驱先路。大都东南洋、西南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八[4]。大小西洋、北洋、外大西洋增于原书者十之六[5]。又图以经之，表以纬之，博参群议以发挥之[6]。

何以异于昔人海图之书[7]？曰：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8]，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9]，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易》曰：“爱恶相攻而吉凶生[10]，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故同一御敌[11]，而知其形与不知其形，利害相百焉；同一款敌，而知其情与不知其情，利害相百焉。古之驭外夷者[12]，诹以敌形，形同几席；诹以敌情，情同寝馈。

然则执此书即可驭外夷乎？曰：唯唯[13]，否否。此兵机也[14]，非兵本也；有形之兵也，非无形之兵也。明臣有言：“欲平海上之倭患[15]，先平人心之积患。”人心之积患如之何？非水非火，非刃非金，非沿海之奸民，非吸烟贩烟之莠民[16 ]。故君子读《云汉》、《车攻》[17]，先于《常武》、《江汉》，而知二《雅》诗人之所发愤；玩卦爻内外消息[18]，而知《大易》作者之所忧患。愤与忧，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也[19]，人心所以违寐而之觉也，人才所以革虚而之实也。

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之两朝[20]，而电扫于乾隆之中叶。夷烟流毒[21]，罪万准夷。吾皇仁勤[22]，上符列祖。天时人事，倚伏相乘[23]。何患攘剔之无期[24]，何患奋武之无会[25]。此凡有血气者所宜愤悱[26]，凡有耳目心知者所宜讲画也。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2 7]，去营窟，则人心之寐患祛，其一。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2 8]，艾三年而蓄之[2 9]，网临渊而结之，毋冯河[3 0 ]，毋画饼，则人材之虚患祛，其二。寐患去而天日昌，虚患去而风雷行。《传》曰[31]：“孰荒于门[32]，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叙《海国图志》。

道光二十有二载，岁在壬寅嘉平月[33]，内阁中书邵阳魏源叙于扬州[34]。

《海国图志》卷首(《魏源全集》第四册)

【注释】

[1]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林尚书，即林则徐（1785—1850），字元抚，一字少穆，清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道光十七年（1837），任湖广总督，后以钦差大臣身份前往广东禁烟。道光十九年十二月授两广总督。《四洲志》，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时为了解西方，主持编译的一部世界地理著作。原书为英国人慕瑞（Hugh Murray）的《世界地理大全》。《四洲志》简要介绍了亚洲、欧洲、非洲、美洲等五大洲三十馀个国家历史地理、政治状况，是当时中国第一部系统的世界地理志。 [2]夷图、夷语：海外地图和外国语。 [3]创榛（zhēn 真）辟莽：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创、辟，剪开，摈除。榛、莽，丛生的荆棘。 [4]大都：大概。东南洋：是说东南亚海域及朝鲜、日本、大洋洲海域。西南洋：印度洋，即阿拉伯海东部在内的南亚海域及西南亚东南面的阿拉伯西部等海域。 [5]大小西洋：即今大西洋。此处大西洋指西欧诸国和西班牙、葡萄牙的西南面海域，即大西洋接连这些国家的部分海域及北海的南部和西部。小西洋是指印度洋和大西洋连接的非洲部分海域。北洋：北冰洋，指挪威、俄罗斯、瑞典、丹麦、普鲁士王国的海域及格陵兰岛周围海域。外大西洋：大西洋靠近南北美洲的海域。 [6]发挥：阐发，把意思表达出来。 [7]海图之书：有关海外的地理著作。 [8]中土：中国。谭：同“谈”。西洋：大西洋两岸的欧美各国。 [9]“以夷攻夷而作”三句：是说用西洋人的方法攻击西洋人，听从其他西方国家的调节和西洋人和议，学习西洋人先进的技术来制约他们。魏源提出的写作本书的目的都是建立在防守的基础之上的。《筹海篇一》说：“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谓以夷款夷。”夷，外国或外国人，此处指西洋人。以夷攻夷，第一个“夷”指西洋人的方法，第二个“夷”指西洋人。“以夷款夷”，第一个“夷”指其他西方国家。款，和，议和，和谈。 [10]“爱恶相攻而吉凶生”三句：《周易·系辞下》：“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是说对事务的爱好和厌恶相矛盾就会产生吉凶，对远近不同事务的选择就会形成后悔或难舍的心态，真实的情感或虚情假意相互作用就会产生得利和受害的结果。悔，后悔，悔恨。吝，过分爱惜，难舍。情，实情，此处指真实情感。伪，虚情假意。 [11]“故同一御敌”六句：所以同是抵御敌人，了解形势和不了解形势，得利和受害相差百倍；同敌人和谈，知道他的情况和不知道他的情况，得利和受害也相差百倍。形，形势，情势。情，状况，情况。 [12]“古之驭外夷者”五句：是说古代驭使外敌的人，了解敌人的形势，宛如熟悉自己的几案和席子；了解敌人的真实情况，如熟悉自己的睡觉和饮食。驭，驾驭，控制。诹（zōu 邹），询问。寝馈，寝食，吃住。 [13]唯唯，否否：是，也不是。唯唯，回答时表示同意的应声。否否，回答时不顺从别人表示否定。 [14]兵机：用兵的机谋。 [15]倭患：自明洪武二年（1369）始，部分日本武士、浪人和商人受到西南部封建主和大寺院主的资助经常乘船到东南沿海武装抢掠，此后，部分商人、海盗和倭寇相勾结，倭寇之患愈演愈烈。 [16]莠（yǒu 有）民：品质坏的人，坏人。 [17]“故君子读《云汉》、《车攻》”三句：《云汉》，《诗·大雅·荡之什》之一篇，全诗八章，每章十句，是纪周宣王求神祈雨的诗。《车攻》，《诗·小雅·南有嘉鱼之什》之一篇，全诗八章，每章四句，纪周宣王在东都与诸侯田猎。《常武》，《诗·大雅·荡之什》之一篇，全诗六章，每章八句，赞周宣王率兵亲征徐国平定叛乱。《江汉》，《诗·大雅·荡之什》之一篇，全诗六章，每章八句，纪召伯平淮夷，受周王赏赐。二《雅》，《诗》分为风、雅、颂三部分。雅是宫廷乐歌，又分大雅和小雅。大雅多为贵族所作，是贵族宴享或诸侯朝会的乐歌。小雅多为士大夫个人抒怀。发愤，发泄愤懑。 [18]卦爻：《易》中的卦和组成卦体的爻。卦，是古代占卜的符号。爻，是组成卦的符号，如“—”是阳爻，“-- ”是阴爻，每三爻合成一卦，两卦相重，就是大爻。卦的下三爻为内卦，上三爻为外卦。消息：事物的消长、盛衰。 [19]“天道所以倾《否》而之《泰》”三句：由《否卦》走向《泰卦》，即由厄运转为好运。倾，趋向。违寐（mèi 妹）而之觉，摆脱愚昧而觉醒。寐，入睡，睡着，此指蒙昧无知。革虚而之实，革除虚假不实而任用务实的人。 [20]“昔准噶尔跳踉于康熙、雍正之两朝”二句：是说清康熙、雍正时期准噶尔部发动叛乱，乾隆中叶平息准噶尔部叛乱。准噶尔，蒙古旧部落名，清厄鲁特蒙古四部之一。跳踉（liáng 良），跋扈，猖獗。电扫，指事情迅速处理完毕，此处是说平息准噶尔部叛乱。 [21]“夷烟流毒”二句：夷烟，鸦片烟。罪万准夷，罪行超过准噶尔部叛乱万倍。 [22]吾皇：指清道光皇帝（1782—1850），在位三十年。主政前期勤于政务，平定张格尔叛乱，整治吏治和烟运，严禁鸦片，但《南京条约》签订后无所建树。 [23]倚伏相乘：互相依存，互相转化。 [24]攘剔：铲除。 [25]奋武：动用武力。会：时机。 [26]愤悱（fěi 翡）：愤恨，愤慨。 [27]“去养痈（yōng 庸）”三句：养痈，原本误作“养瘫”。养痈即不治疗肿疮而任其生长，指姑息。痈，恶性脓疮，毒疮。去营窟，离开藏身避难之所，此处指去除自私的个人谋划。寐患祛（qū驱），去除愚昧的弊病。祛，除去。 [28]程：衡量，考核。 [29]艾：艾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用灸法治病，艾愈陈愈好。 [3 0] 冯河：徒步过河。冯，通“凭”。 [31]《传》曰：《韩诗外传》载，周成王时越裳氏派使者来献白雉，周公旦为作《越裳操》：“於戏嗟嗟，非旦之力，乃文王之德。” [32]“孰荒于门”四句：这是韩愈所拟《琴操十首·越裳操》歌词中的四句。越裳，古南海国名，在今越南、老挝一带。 [33]嘉平月：农历十二月。 [34]内阁中书：清内阁职官名，正七品，掌撰拟、缮写、记档、翻译等事务。额设一百二十四人，其中满洲七十人，蒙古十六人，汉军八人，汉人三十人。宣统三年（1911）废。魏源曾捐补内阁中书舍人候补。

【解析】

1840年，西方殖民者发动鸦片战争，清政府和战不定，最终战败。魏源经历了外国侵略危机，目睹了清政府的无能，激发了强烈的爱国热情，他投笔从戎，但仍无法改变清政府战败的命运。林则徐的虎门销烟极大地震撼了魏源，而林则徐编译的《四洲志》成为他进一步研究西方社会的基础。魏源接受林则徐的嘱托，撰成《海国图志》五十卷，后又吸收了徐继畬《瀛寰志略》等多种中外文史籍，于咸丰二年（1852）撰成我国近代历史上第一部系统介绍世界地理知识的综合性著作——《海国图志》百卷本。魏源指出，《海国图志》的编纂目的有二：一是通过学习和了解西方，使时人去掉伪饰、不畏艰难，消除愚昧，从而觉醒；二是“以实功程实事”，消除虚妄，从而务实。虽然魏源对这部书是否可以驭使外夷不置可否，但他强调这部书对时人的思想觉醒、趋于务实是有价值的。

《海国图志》据西洋文献来探讨西方国家，区别于以往海图之书用中国人的视角来看世界。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将了解西方提高到关系国家民族安危的高度，强调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为我所用。这一思想无疑在当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当时中国人认识世界多以中国人的视角，认为世界以中国为中心。明末清初，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带来了西方的新技艺，但仍然没有受到重视。

《海国图志》的完成给当时中国人以全新的近代世界的概念，引发了中国人了解世界，向西方学习的新思潮。《海国图志》所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民智，在当时的社会进步人士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推动了中国历史的近代化。洋务运动中的洋务派、戊戌变法时的维新派都接受了魏源的这一思想。此外，《海国图志》六十卷完成后便传到日本，对明治维新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文章选自中华书局出版《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百篇》

长按二维码进入购买链接

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百篇（上下册）

作者：国务院参事室  中央文史研究馆编 ；袁行霈  王仲伟  陈进玉  主编

书号：9787101121803

定价：1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