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水杯
一只水杯,是的,车窗台几
立着一只水杯
三个小时划走我大半生,看它
依然是一只水杯
我打盹,睡着,数着钱醒来
仿佛还爬了一回墙壁
衣帽钩折断,如释重负
狗年贴反了年画
依然是一只水杯
我跟随它,坐火车,泡岩茶
一口,三口,见底,续水
忘了最初的茶色
有人试图借用量词
改变事物的属性
一只水杯,亲,一个水杯
写入无产者的宪法
2018/3/3
坐在火车上看风景
半树桃花,放过
一只鸟巢,放过
春天和它厉害的国
闭眼放过
带走它,一方池塘
鸿雁正在歌唱它
水下的天空
带走它,樵夫,牧童
船坞眼圈内
鼓槌捣衣的女子
火车,火车,你不要停止奔跑
不在眼前的另一半桃花
以及鸟巢,春天的国
我百看不厌
2018/3/6
一条埋葬浪花的河流
我在火车上看到一条河流
它每遇一座桥洞
就以副本另存的方式
改变一次流向
火车往返于始发和终到
故乡以他乡的面貌
张挂旌旗,灯笼,风铃
寄存一个人的行李
在一个挂满雨滴的窗口
一条埋葬浪花的河流
弃我而去。它以矢志不移的
蜿蜒,描绘火车的前途和末路
2018/3/11
诗意到此为止
在我第十五天浇水后
插枝的百香果
发芽了
替代一个人的念头
在节骨眼上发芽了
诗意到此为止
今后,它将在露台上
建立自己的帝国
肆意在我头上
开花,结果,摇摇欲坠
2018/3/18
老去艰难
我背剪双手,模仿父亲
在一条马路上“退步”颠走
——一种疗伤的方法
可以缓解腰痛
人生空出一个下午
我放下儿童书包
在地上划出一组网格线
单脚跳步,玩起“踢格子”
将一枚石子,或别的什么疙瘩
踢进跟前一个个方格
——成长不知不觉
老去却显得异常艰难
2018/4/27
我已丧失谈情说爱的能力
太阳花,牡丹花,山楂花……
(这个季节,连晚霞都在竞相开放)
想想在米家花园,我最多记得
一个女人的三个名字
扑克牌。大师将一手好牌
一张张压紧,叠一把桃花扇
过夜的灯光聚集牌桌中央
划一圈烟雾禁飞区
曾在拆除篱笆的地方
拉起一根电线
而今,造一所房子
不如简简单单写一个字
我已丧失谈情说爱的能力
2018/5/17
蠢 事
我最近在做一件蠢事
睡觉前,将老鼠啮过的水果
摆放到厨房里。关上拉门
找不到老鼠藏身之所
或许这个家伙只在夜间光临
我只能割让厨房
想想为老鼠,也为我声张的主权
做出一件两全其美的蠢事
我异常吃力地张一张左眼皮
确认自己是否已熄灯入睡
将来若是有人拿这蠢事鞭尸
我死活都不予承认当年
与老鼠打过交道
这个愤懑的人会是谁呢
我似乎知道他在今天
藏身之所
2018/6/7
这是一个连性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在吸血鬼世界
演员是最体面的职业
他们单独喝红酒的夜里
枕头和床单是雪白的
但,每当遇上人类爱情
他们就被饿感挤进洗手间
垂头捶打镜子
是嗜血生存,还是赎回灵魂
这是一个相拥而泣
连性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2018/6/10
单片眼镜
在一部法兰西小说里
我借助单片眼镜
辨认教堂,舞会,马车
载来的夫人,情妇,面纱
洒三滴香水
服饰歧视轻佻的脖颈儿
翻到最后一页,故事
没有讲完。预设的窗口
不像今天描绘的伤疤
天车吊装山头红日
咖啡托盘闪烁苍蝇泪渍
美坐在丑恶的右首
2018/8/5
追 剧
大雨追小雨
被追杀的反身杀死砍刀
蝼蚁崇权媚术
疾风翻宫墙,光追影
四合院鸡鸭呼朋唤友
龙驹狩猎,黑鼻追金睛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非一
惟漩涡如故,一心一意
人有男女之别
事无阴阳之分
刑吏掏出皮尺
伤口放大前朝世仇的刻度
没完。
“5秒后自动播放下一集”
2018/8/30
孤家非朕,安能以寡人自居
在十八尊国标姿势里
惟你挖耳罗汉敢做姿态
手捻的一叶清风
将世事搅得书页纷扰
善恶因站位高于六根
显得雌雄难辨
耳勺可以是一叶清风
大雄宝殿的门槛已然低于虚设
我说挖耳罗汉,贫道是你
掏出来的一块粪坑石
然,孤家非朕
安能以寡人自居
2018/9/24
访友人画室
围墙内不止四面墙壁
画里头不止一扇窗牖
挂起来的世界,尺幅不一
远非我们对宽窄大小的认知
乱石堆砌云层
火焰山反噬罂粟花
红漆问绿萝这是何意
粉尘受光线驱使
犹如长假赴黄山招魂
烟雾占卜不确定性未来
路漫漫兮把门封堵
一个下午快过朋友一声问候
烹煮一壶茶
伫立阳台观景
一面龟裂如画的玻璃
进入天然之作
2018/10/6
故 人
一直有个故人的声音
借流水撬开石头:放下
一直有个插秧间苗的动作
拉近我与故人的记忆
水蛭畏惧火柴
节日施放紫色烟雾
如今故人出山
往事走在岁月前面
偶有悬壶济世者
眼神服下苍天白鹤
躬身不为弯腰行礼
暗里却捡起一枚戒指
吹掉草灰,重新戴上——
那是我不可企及的过去
一堆月亮般的事物
“真理”顾自生辉
2018/10/9
地 火
找不出一个比喻
形容新闻观察到的地火
那是我走过的地方
草根旁有牛粪
水坑里蝌蚪为周公解梦
我和所有的游客一样
拍拍照,上车,暗地里
将一颗烟头掐灭
顺手丢进下一站旅程
那时候所谓的地火未曾燃烧
我心无主,空旷,好色
被压制的
仅仅是简单的爱
和自由欲望
2018/10/15
体 验
篁岭村,一张中国旅游名片
它在中央腹地打造一座“怪屋”
上面一层内部构筑及事理全部倒置
黑锅马桶瓶瓶罐罐反扣头顶
也就是说你是正常进屋的游客
而处境却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不过,我对此司空见惯
走遍角落都无异样的感觉
下面一层,请你注意下面一层
情形超出我早有的心理准备
即使你想入地狱恐怕也难以承受
它并非颠倒,只是瞬间倾斜侧翻:
屋顶,墙壁,地板,对事物的认知
那种空前的大厦倾覆的突袭
使我晕厥,失声呼叫
提早结束旅程
2018/10/16
不识时务
漫步校园湖畔的诗人
将湖心岛上的白鹭
当作雕塑观赏,直至一管
接听天命的脖颈
将午后的反刍时光
冷冷地右转一个刻度
从一湖山色步入长安晚景
诗人以不识时务者自居
他把刚刚看到的假象
归因湖面不见桂冠倒影
“再无更为谦卑的身份”
“白鹭终将成为雕塑”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坐在图书馆翻书的学子
羽毛乖巧,额头里一窝蚂蚁
穿过篱笆:有的爬上灶台
有的潜入菜园门房
寻觅各自的王者之道
2018/11/25农大湖畔
十一月。死者
十一月,送走两位老太太
一个是邻居,不常照面
我因循人情世故,爬楼梯
登门,弯腰,深深鞠躬
另一个,居永安,也是邻居
关系深一层:老乡,阿姨
三十多年前照顾过我家人
永安殡仪馆,让我,哦不
应该说是让死者,心旷神怡
荒地上,帐篷搭建的灵堂
一家紧挨一家(可否抵消悲凉?)
我在古时候游牧部落
和当代编剧的薛仁贵征西军营
之间徘徊,选择恰当的比喻
帐篷外,守着一方铁皮桌子
我烧水,泡茶,看四周草木凋敝
莫名的厚积薄发的伤感
来自死者亲属的听说:听说
殡仪馆将要搬迁
那里,距离高铁站不远
死者的遗容不似生前
惟玻璃冰棺,越看越眼熟
2018/12/15
脂肪瘤
我在夜里做出一个决定:
明天——切除它!
梦里,我沾亲带故,
攀上专制主义:但凡决定,
一般都在卧榻上拍板。
晨起,我发现夜里的决定,
没那么重大:它似乎变小了。
但,这是决定了的事情。
医生挡开我赤裸裸的手臂,
不建议切除:不碍事的,
何苦要来挨一刀?
见鬼!哪来的女巫?
麻醉前,我决定取消决定,
取消早上挂号的情景——
护士一边打印号单,
一边问脂肪瘤:您是
来做切除手术的吧?
201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