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威海卫警察口述历史》
刘智鹏 刘蜀永 主编
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2月
价格:HK$168
ISBN: 978-962-937-381-8
香港威海卫警察,是香港警队从山东威海市招募的警察,也是香港警队中一个特殊的群体,侧面反映了香港的历史和社会多元化的特色。
香港开埠初期,香港警队由英警、印警和本地华警组成。20世纪初的印度民族解放运动及海员大罢工发生后,港英政府对印警和本地华警产生怀疑,于是到英国租借地威海市招募警员。1923年,第一批威海卫警察正式抵港,成为警队的一部分,为香港社会作出各种贡献。
本书收录了29篇香港威海衞警察及其亲属同僚的访谈故事,当中分享了他们在警队生涯的亲身经历及部分后人的回忆。这些口述历史除了展示出警队制度及文化的变化外,更真实地记录了香港在1920年代至今的历史脉络与社会变迁,见证着日本侵华、国共内战、双十暴动、六七暴动、警廉冲突等历史事件,同时记述了香港的社会、民生、威海卫警察在香港的角色等。
威海卫警察的经历是香港重要的历史文化符号,书中一个一个真实的故事是第一手历史资料,弥足珍贵,可为香港的历史呈现更丰富、立体的一面。
以下节选自本书第一章 警队生涯。
家乡永远是最美的
谷讯昭 1952年入伍
受访日期及地点:
2010年3月31日于沙田大会堂
我在1931年5月20日出生于威海卫谷家疃,父亲谷源泽是西餐厨师,以前在威海的饭店、酒楼和大户人家中工作。我的母亲是徐家疃人,虽然扎脚,但个子很高,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包括我的子女都一样很高。我的父母亲都是勤劳朴实、安分守己的人,相处得很融洽,当年我们家在谷家疃名声很好。
我五岁就到文泉小学念书,在家乡的童年生活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威海自从民国以来,各方面都很先进,文泉小学也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学校。威海「内无大江大河,外无客水入境」,所以水很珍贵。我们谷家疃八百多户,只有四口水井,洗锅、洗衣服用过的髒水还要拿去浇花浇树。我放学回家,就去帮家里挑水,虽然辛苦,但是路上可以抓蚱蜢,也很有趣。
日本侵华被迫逃往上海
可惜小学念了几年,日本人就来了,文泉小学变成了日本小学,我们全校学生被赶到天后宫去。我爸爸不肯服务日本军头,所以就回家不做了。日本人威胁谷家疃里的人,要父亲继续工作,父亲没办法就回去了。为什么他愿意替英国人工作而不替日本人工作?爸爸告诉我,英国人很尊重厨师,每次请完客,总要让他在厨房门口等着,然后客人一一过来跟他握手致谢;日本人很野蛮,不准吵闹,只准悄悄地说话,所以很讨厌他们。父亲心里不好受,就有离开的想法。
我哥哥当时在上海工作,时常来信劝父母带全家到上海避难。本来父母都舍不得家乡,对上海的印象不好,只知道是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的地方,不适合年轻人居住。我读五年级时,他们终于决定离开威海,反正日本迟早会投降,到时候我们再回来。我们先坐「大排子」(捕渔载货两用的机动渔船)到烟台,转乘远航的大船。出发时,我和妹妹站在甲板上,我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威海。我二姐嫁到刘公岛,我常常坐船去,但从来没有回看威海卫是什么样子。这样一看,威海卫这么漂亮,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一直站着,直到看不见威海的影子才进船舱。
上船后,大人很担心遇到美国潜艇。当时中国的海岸线几乎全被美国封锁,遇见兵船就放鱼雷。现在的商船什么颜色都有,但那时日本的商船跟兵船一样都是灰色的,是掩护色,令人难以分辨。走到青岛崂山时,忽然有船员喊「Submarine! Submarine! 赶快回舱!封舱!」幸好只是虚惊一场。那条商船叫「乐山丸」,第二次从上海回程时,真的被submarine放鱼雷打沉了。
谷迅昭 (右一) 在交通展览会上展示模型,宣传遵守交通规则 (1958)。
我到上海后继续读书,上课时每一个字都是用上海发音。我不知道上海话跟我们的话完全不同,经过足足半年,我才能跟他们交流。抗战是艰难时期,吃的用的什么都没有,我有个朋友在仁济医院工作,经他介绍,我每逢暑假都去做暑期工。当时正值盟军反攻,美国的飞机时常轰炸上海。日本政府机关的楼上都有高射炮,但是高射炮怎么打也没效果。有一次有个炸弹落下来,我捂着耳朵,光听见「轰」的一声。过一会儿往外一看,四面八方的人,身上有血的、没血的,都灰头土脸朝医院跑过来。
我在医院化验间管显微镜,给化验师数白血球。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喜欢我,因为我眼明手快,又时常替他们当跑腿。那里有个和善的日本女护士长,有一次我忽然看见她穿旗袍,后来才明白,她是怕盟军进了上海,会被当地人打,所以飞机一来轰炸,她就改穿旗袍装成中国人,方便随时走难。
有一天,护士长忽然过来叫我到大堂。到了大堂,日本医生、院长都在场,前面有个喇叭,说着说着,他们低下头哭起来。忽然有听得懂日本话的中国人说:「哎呀!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了?当场我也哭了,他们是伤心地哭,我是兴奋地哭!以后不用再担惊受怕,而日本人就倒霉了。中国人聪明反应快,鞭炮很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街上的人到处都很开心了,我开心得四处跑来跑去,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情景。
恢复和平后,上海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当时我多读一年书,视野和思维不同了,开始留意时事、政治。当时有很多美国人来到上海,看见中国女孩子又搂又亲,虽然那是他们的一种庆祝方式和表示礼貌的做法,但我看不惯,觉得不成体统。
来接收上海的国民党军队有好的,但也有些杂牌军,他们会歧视市民和警察。警察是原本帮日本人当警察的中国人,职责就是维持秩序,算不上是汉奸。然而当军队犯罪,警察去调查时,他们开口就大骂,说自己抗战八年,警察想管也管不了他们。当时经常有这种小冲突,报纸常有报道。
年轻人开始不满腐败的国民党,对中共产生好感。当时国民党也会发佈共产党的负面新闻,因此上海市民很矛盾,既讨厌国民党,但对共产党也有点害怕。后来内战愈打愈厉害,在街上人少的地方,军队动不动就强拉民夫为他们做各种杂务。晚上戏院外边有机关枪在等候,电影完场就抓壮丁,他们不要女人、小孩,只要男士。
才刚学会上海话,又要学广东话了
我有个堂哥在船上工作,每次到上海都会来我们家,有一次,他向母亲提议让我跟他上船逃难。当时我的哥哥姐姐有些已经在香港,母亲本来不舍得我走,但只能改变主意。我当时不想走,船一到福州,我就去投靠我的姐姐。虽然她也一直不想我走,但等了不到一个月,共产党过江,将要解放全中国。所以在1949年,我就坐船到香港。
哥哥姐姐都到了香港避难,他们很欢迎我来香港,不管到谁家都可随便吃,还给我零用钱。我只是个18岁的青年,又不懂广东话,可以做什么呢?当时,我在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才刚学会了上海话,现在又要学广东话了。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我最喜欢画画。有一次看报纸看见中华青年会招美术生学画广告,说毕业后会有工作介绍,因此吸引了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骗人的。当时全香港有很多人失业,紧接着又来了难民潮,哪有那么多工作,所以我就不去白交学费了。
我姐夫的朋友开了家饭店,制作蛋糕和糖果,邀请我到他厂里工作。一个多月后,我感觉挺闷的,而且那时当学徒没有师傅教,只能自己偷师,有时候人家还觉得你碍事,所以我就辞职了。后来我找了份行船的工作,风平浪静时还好,但碰上大风大浪便很危险。工作不到一年,那艘船要大维修,我就趁机辞职。当时会几句英文的人,都到兵船上做买卖,收入挺好的。姐夫有空也会做这些买卖,从船上下来,他就让我画画,再拿去卖给外国人,但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最后还是决定去考警察。
当时香港失业问题十分严重,但威海人可以投考威海卫警察,这工作是专门留给我们的。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却等了三年才去考,关键是家人都觉得我只是暂时避难,没有把香港当成一个永久居留地。
我家的老一辈都经历过乱世,凭过去的经验,认为打完仗就能回去。我的哥哥姐姐也是这样想,所以没人赞成我当警察。我母亲对穿制服的人印象最差,以前的军阀、汉奸都穿着「老虎皮」,叉着腰装模作样、张牙舞爪的去吓唬市民,所以她极力反对自己的儿子当警察。
最初我也不乐意当警察,我太留恋家乡了,总想回去。我在上海看见国民党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们的宣传也令我害怕共产党,但我仍然对共产党抱有希望,所以打算在香港等待机会,不想去当警察,后来看到内地总是在争斗,就很失望。当时有人劝我移民,我更不愿意,我对国家、对民族有一份自 尊心。
吸引我当警察的主要原因是同乡。我从小就离开故乡,到上海住了六年多还要继续往南跑。离开家乡愈来愈远,心里愈觉委屈,每逢遇见同乡都倍觉亲切。来到香港后,看见很多年轻的威海人当警察,我也想挤进同乡的圈子。虽然所有家人都反对,我还是偷偷跑去考,打算考上再决定。笔试那关,三十多人当中,大概只有十人通过;到身体检查那天,一百多人只取录六人。
多一门手艺,多一条出路
1952年8月,我进入学堂,展开警察生涯。我进学堂后很开心,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们虽然叫威海卫警察,但也有很多外乡人,山东西府、青岛、东北,甚至还有上海人和广东人,都是冒充威海人考进来。我从小接触外界,没有排外心理,只要是北方人,甚至是上海人,我都当他们是同乡,所以跟大家相处融洽。
威海人一般长得高大,做事忠实,英国人把威海人当成御林军,比广东人矜贵,因此在警校里,我们受训的科目比本地警察多,特别辛苦。当年的仪仗队全是威海卫警察,我们一定要学操长枪。在靶场上也是一样,我们比本地警察多练一款轻机枪。其实用机枪的机会很少,但英国人都希望我们会使用,每次操完枪,我两手都会震,连端饭碗都发抖。
谷迅昭 (左二) 和两位女警身穿便装,为市民示范怎样使用斑马线过马路,摄于1958年3月。
辛苦归辛苦,我们没有白白付出。我们山东威海卫警察至少在警容警貌上,是香港警察里面最好的。仪仗队都由我们担当,横直成行,非常整齐。巡逻时腰板挺直,靴帽整齐,皮鞋锃光瓦亮,对市民和游客很友善,但又不失威严。
1953年毕业后,我被分派到港岛交通部。当时香港的交通警察百分之百是山东人,冲锋队、山顶和总督府也都是清一色的威海卫警察。
初到交通部时很不习惯,要穿上全套警服,配好装备就出去指挥交通。当时指挥交通一天两岗,每岗三小时,十分疲累。一年后,我被调到港岛冲锋队,跟队员们坐冲锋车四出巡逻。一旦发生事故,我们要最先到现场处理,往往都是上吊、打架、抢劫等,好的事不会找警察。
刚过了一年,我又被调回港岛交通部。指挥交通要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当时我有点灰心,有辞职的念头。有一天,长官问我们谁会画素描草图。当时我第一个就走出来。主管让我坐到一张桌子后面,出了题目,我很快就画好了。他拿去一看,说:「好!这个位置以后就是你的。」我的工作岗位属庶务科,由一位庶务警长主理,专责支援交通行动组的所需,例如画图、写临时改道用的交通指示牌等。
最初我不用画太复杂的东西,大多是碰上改道时,画个临时交通告示牌而已。我闲时无聊就自己找事做,当时跑马日和足球比赛日会有交通管制,每个跑马日都水泄不通,交通压力很大。我就画了张马场的图,又做了一个模型,到跑马日时,哪个地方需要摆交通告示牌就一目了然。最初主管见我做模型时,很好奇我在做什么,后来听我解释,就连番称赞这是好主意,还着人去把跑马地的大厦拍照,我再对照相片用卡纸画出来,做成地标放进去,令模型更完善。香港另外一个主要交通管制点是大球场,当时香港足球很狂热,开场散场人山人海,我也做了个模型,实用效果不错。
以前的警察像是工作机器,只跟随上司命令,很少主动想办法做事,上下级之间也缺乏互动交流。做了这几件事后,主管觉得我有点能力,也很有主意,各方面都赞赏有加。后来他又叫我帮忙筹备交通展览会,在会场上布置微型马路,绘图教行人和车辆如何过马路,还组织宣传队到学校宣传,领着学生去示范。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些简单容易的事,但那时行人走路都没规矩,车辆虽有规矩,但也不完全遵守。特别是1950年代,外来人口激增导致交通事故数字直线飙升,所以有必要举行展览会宣传。每到要开展览会时,主管任由我自由发挥,我就不断画。虽然工作量很大,但我那时候年轻有精力、有兴趣,毫不畏缩。
郑明仁先生对本书的评论。
前言
警队生涯
1. 谷迅昭 家乡永远是最美的
2. 吴传忠 我们的故事属于自己 也属于香港和家乡
3. 吕殿卿 回去学学威海话再来吧
4. 张锡钧 从入学堂开始威海卫警察就比别人苦得多
5. 傅元直 山东人只会被派到冲锋队、交通部、总督府和山顶
6. 戚其昭 当警察必须根据实际情形开展工作
7. 刘守通 史密夫,我记了一辈子
8. 丛子超 当上威海卫警察的「饭头」
大事忆旧
9. 王禹生 国民党在港资产案
10. 毕顺海 难忘三年零八个月的凄惨
11. 丛碧辉 当年香港很不太平
各展所长
12. 王本宏 自修为无线电技师
13. 邵金福 怎么偏偏选中我?
14. 宋清森 失踪人口调查殊不简单
15. 谷敬斋 撒拉逊队责任重大
16. 林志敏 经手过的大案多不胜数
17. 苗丰礼 在宪任官会所改良西餐
18. 戚其选 我在犯罪手法小组部门的生涯
后继有人
19. 王先伯 九七回归当天的保安工作
20. 王春锦 小时候就很祟拜警察
21. 戚本忠 异乡人在香港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22. 毕庶雄 爸爸把我们父子带进香港警队
23. 丛书文 小艇队的团队精神相当好
追忆故人
24. 吴传忠 追忆故人徐凤翔
25. 谷煜昭 你们两老辛苦了
26. 何明新 鲁警与我
27. 邵粤辰 警队改掉了爸爸的少爷脾气
28. 陈玉华 记忆原来只有这么多
29. 杨机臣 祖父还是选择了辞职回乡
本书香港威海卫警察名录
后记
本
书
目
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