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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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节选自“知道经典”课程

《纯粹理性批判》一节的音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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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图读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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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讲内容由知道人文讲师Munho撰写，迟暮修订）

关键词：观念论，德国古典哲学，批判哲学，三大批判，理性的丑闻，哥白尼式革命，先天综合判断，先天认识形式，先验统觉，物自身，人是目的

1

德国古典哲学

大家好！欢迎来到知道人文出品的知道经典课程第90天。终于，今天，我们来到了康德。这可能是很多同学这么多天以来，盼星星盼月亮最想听的一课；当然，对于另一些在哲学上没有多少积累的同学来说，可能就是一场智力上的梦魇了。所以我们真诚地建议大家，今天的课程肯定是有一定的刺激性、挑战性的，即使听不懂，真的不要紧，本身百部经典，大家也一定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咱们听个高兴就好，不用把自己累着了。

今天、明天、后天，我们来介绍的是18-19世纪的三位伟大哲学家：康德、谢林、黑格尔。我们在上学学马哲的时候，都会听说过一个词，叫作“德国古典哲学”；那么今天在学术界来说，更严谨、更通用的称呼是叫作“德意志观念论”，German Idealism，我见过有不学无术的人把这个Idealism翻成“德国理想主义”的，那就闹大笑话了。但是不论“德意志观念论”还是“德国古典哲学”，我们知道它们的内涵基本上是一样的就可以了。通常德国古典哲学是讲四个人：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但咱们这个单元只剩下三个空，所以我们只好忍痛割爱，砍掉了相对最不重要的费希特，留下了其他三位；但这只是因为其他三位实在太耀眼了，费希特相比起来在哲学深度上相对弱一些，绝不意味着费希特就不重要，或者影响力就不大，在哲学史上可以把他忽略，那是绝对不正确的。

就个人经验而言，在整个西方哲学史上，德国古典哲学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部分。最主要的原因是德国人做哲学的风格是把所有问题都纳入到一个庞大的体系，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与思辨性，读到最后就把人给绕晕了。但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在思想史上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些人，所以读起来十分痛苦，但是又必须要阅读这些人的著作。好在我们只是简单地介绍这些人的思想，很多内容点到为止就可以，要不然讨论就没有尽头了。

为什么我们要称这些人为德国古典哲学家，反而比他们更早的莱布尼茨和莱辛不称为德国古典哲学家，反而要称为早期近代哲学家，难道是突然一下子德国就回到了古代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我个人理解，之所以称这些人为德国古典哲学家，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内容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它的评价有很大的关系。恩格斯曾经写过一本十分重要的小册子，名字叫《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在这本书中，恩格斯梳理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源头与发展。他认为在费尔巴哈之前的德国哲学都是根据自己的主观想象去说明世界，用头脑中臆造的关系去代替现实世界的真实联系，费尔巴哈通过唯物主义批判这种唯心主义，同时扔掉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所以费尔巴哈成为走出德国古典哲学的第一人，同时也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者。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哲学中的“合理内核”以及费尔巴哈哲学的“基本内核”，才真正克服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唯心主义倾向，开创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几乎将之前哲学的形式完全颠倒过来，变成一种以人的理性为中心的观念论，对于黑格尔之后的一代人来说，康德与黑格尔就是德国哲学的代名词，这是最经典的哲学体系，所谓的古典其实意味着“典范”，所以被称为“德国古典哲学”。

德国古典哲学并非是德国人独创的，它继承了笛卡尔与斯宾诺莎的理性主义哲学、洛克与休谟的英国经验论、莱布尼茨-沃尔夫为和莱辛代表的德国启蒙哲学，以存在与思维、理性与信仰之间的关系为核心问题，将哲学思维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19世纪的德国最诡异的地方是思想的高度发展与政治的落后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画面。这个时期不仅德意志处于分裂状态，而且几位哲学家全都生活在普鲁士封建专制下，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是相对恶劣的，但是他们的思想构成了欧洲大陆启蒙运动的最高峰与集大成，详细阐述了了人权、革命、理性、自由等一系列对后世产生重大影响的理念。反观同一时期的法国，法国大革命改变了欧洲甚至全世界的政治格局，拿破仑统治下的法国成为欧洲大陆的霸主，但是却没有任何可与德国古典哲学比拟的政治与哲学思想，只存在一些比较粗糙的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可见在德法之间存在一种十分奇特的镜像关系。

面对这种状况，伟大的德国诗人海涅曾这样感叹19世纪的欧洲格局：“陆地属于法国人和俄国人，海洋属于英国人。只有在梦想的空中王国里，德意志人的威力才是无可争辩的。”

德国人的思辨水平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我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段子：有一个在德国读书的中国学生，网购了一些东西，快递小哥给他送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是学哲学的，于是快递小哥就和他一起尬聊康德与黑格尔。德国人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一群像机械一样刻板的人，而且他们的著作也充斥着大量令人费解的抽象概念，这一切都是德国古典哲学留下的“遗毒”。所以想要理解德国人的思想世界，我们必须要回到德国古典哲学，今天我们要给大家介绍的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第一人，伟大的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

2

  康德及其著作

在西方哲学史上，我们可以很醒目地辨别出两种类型的哲学家：一类哲学家是才高八斗，汪洋恣肆，写的是戏剧、随笔、诗歌，比如柏拉图、奥古斯丁、尼采；而另一类哲学家则是严谨刻板，就是干巴巴的论文，我把这一类叫作“硬核哲学家”，这当中最硬核的大概就是康德。此外，人们通常把西方哲学分成三段：古代和中世纪算作一段，近代是一段，20世纪又是一段，这三段里最伟大的三位哲学家，恰好中文翻译过来名字里都带一个“德”字：亚里士多德，康德，海德格尔。如果一个哲学系学生说他没有读过福柯、德勒兹，或者没有读过阿伦特、罗尔斯，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术业有专攻，但如果一个哲学系学生说他没有读过康德，这性质就不一样了，我们就不得不怀疑他有没有接受过正儿八经的哲学训练了。

介绍康德的生平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因为他的生平以平淡无奇而出名，海涅甚至说康德是没什么生平可说的。海德格尔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讲到亚里士多德，按惯例总要先讲一讲哲学家的生平对不对，那么海德格尔只讲了三句话：“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了。”用这三句话来概括康德的生平或许也恰如其分。康德他一辈子深居简出，终身未娶，过着单调刻板的学者生活，我们在讲卢梭的《爱弥儿》时已经给大家介绍了康德每天的时间表，大概能够感受到这位像机器一样精确的哲学家的可怕。恰恰就是这样一位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在综合过去所有哲学讨论的基础上，深刻地改变了后来所有哲学家的思维模式。

1724年，伊曼纽尔·康德出生于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他在这里几乎度过了所有时日，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哥尼斯堡。康德的父亲是工匠，母亲是一位虔敬派（基督教新教）的信徒，所以他从小家境贫寒，但是却深受虔敬派精神世界的影响。康德从未失掉对这一信仰的同情，虽然他痛斥虔敬派的宗教仪式，却赞扬虔敬思想纯净之人，“具有人所能拥有的最高品德，即静穆、喜悦与不为激情所扰动的内在平安。”1740年，他进入柯尼斯堡大学学习，1746年父亲去世以后康德离开了大学，为了谋生，他决定到哥尼斯堡附近的小城镇去当家庭教师。康德的著述与讲课使他成为了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他的影响开始走出柯尼斯堡，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成为康德的学生，这里面就包括了另一位德国的大哲学家赫尔德。尽管如此，康德在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教授职位，他拒绝了来自耶拿大学的教授聘书，因为他只愿意在哥尼斯堡大学担任哲学教授。终于在1755年，他作为无俸讲师开始在哥尼斯堡大学执教，同一年他发表《自然通史和天体理论》，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这一理论与后来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假说，构成了现代天文学一个重要的讨论基础。还是在同一年，他以一篇关于火的论文获得哲学硕士，又以《对形而上学认识论基本原理的新解释》获得了大学授课资格。尽管他在学术和教学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他不得不一直等到46岁（1770年）的时候，才得到渴望已久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教授职位。作为一名教师，康德显示出了十分开阔的视野，开课范围之广令人惊叹，除了哲学之外，还包括纯数学、物理学、机械论、自然地理学、人类学、哲学宗教学说、教育学、法学，甚至碉堡建造学和烟火制造学。

仅仅通过上述的成就，康德就能成为学生眼中的好老师，公众眼中的优秀学者，但是康德作为一位伟大哲学家的历程从1770年才刚刚开始。我们可以将1770年作为康德哲学的分水岭，1770年之前是前批判时期，1770年之后是批判哲学时期，我们在之后在讲一下为什么要称康德的哲学为“批判哲学”。他在这一年发表了他的教职论文《论感觉界和理智界的形式和原则》。在这篇论文中，他反省了自己先前的形而上学，开始明确划分两种认识方式，即对事物现象的感性认识和对事物本体的知性认识，虽然这部著作仍然停留在传统的形而上学范畴之中，但是已经为批判哲学打下了根基。最初康德只是打算修改一下就职论文，并略作扩展，但是他在尝试这样做时却陷入了一个反思过程。这个反思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无论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怎么催促，这位严谨的哲学家就是不愿意发表自己的任何成果，人们甚至已经已经开始遗忘了这位哲学家。直到1781年，康德才发表了第一版的《纯粹理性批判》，按照叔本华的说法“这是当时欧洲写出的最重要的书”。在57岁，大多数人已经到了退休抱孙子的年龄的时候，康德才向世界证明自己是一个哲学天才。

令康德惊讶的是，他的书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他尤其期望从门德尔松那里得到评价，但是后者却将不耐烦地将这部“令人绞尽脑汁的著作”搁置一旁。6年之后，经过了重大修改的《纯批》第二版面世，在两版《纯批》之间，康德创作了一本小书《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主要是为了使人们更容易了解《纯批》的概念，同时在1785年还写了第一本有关伦理学的作品《道德形而上学奠基》。1788年，他的第二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出版，在这本书中，他重塑了他的道德理论，不仅如此，书中还呈现了他对宗教信仰根据的阐述。1790年，第三批判《判断力批判》面世，其中包含了康德的美学理论和目的论学说，这本书的出版意味着他结束了自己的批判工作。除了三大批判之外，康德在1793年出版了《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沿着第二批判阐释的思路详尽地讨论了宗教；1795年发表讨论历史哲学的著名作品——《永久和平论》，这部著作后来收录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之中；1796年发表《实用人类学》，在这部著作中，康德探讨了“人是什么”，这也是康德写得最通俗的一本书；1797年发表了对其道德体系最全面的解说——《道德形而上学》；1800年之后，有些讲座的讲义被刻印，包括《逻辑学讲义》、《教育学讲义》。

人生的最后几年，康德逐渐减少了教学工作，而且他的健康也每况愈下，到去世前一年，他已经风烛残年，重病在身，双目几乎全部失明。1804年2月12日星期日上午11点，这位伟大的哲学家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在哥尼斯堡所有教堂的钟声中，由上千人的哀悼队伍陪同，他被安葬在教堂的教授墓地之中。人们在他的墓地上竖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实践理性批判》中的一句名言：

“越是经常不断地进行思考，两个事物就越是以新的赞叹和敬畏充溢我的情感，这就是：我头顶上的星辰密布的天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3

理性的丑闻：唯理论与经验论之间的冲突

康德几乎将古往今来的哲学问题一网打尽，尤其是三大批判构成了之后所有哲学讨论的基础，任何人都可以不同意康德哲学，但是却不能绕过康德讨论哲学，那么我们一定会问康德哲学到底在说些什么。简单来说，他的一生完全围绕着四个问题来转，分别是“我可以认识什么？”“我应该怎么做？”“我可以希望什么？”“人是什么？”，前三个问题分别对应三大批判，最后一个问题又总括了前三个问题。整个三大批判写得十分复杂，但是康德的问题意识是清楚的，如果一定要指出康德哲学的主题，那么大概可以总结为“自由”与“界限”，在此基础上，他想要理解我们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从《纯粹理性批判》开始，康德的著作就贯穿着这一思路，康德一方面要抬高人的主体性，同时又要为人的主体性设立界限，那么康德是怎样形成这一思路的呢？

一切都源于启蒙运动者的矛盾与冲突。以笛卡尔、斯宾诺莎以及莱布尼茨为代表的唯理论者，认为人能够通过先验自明的公理中演绎出一切知识，具体来说，就是以上帝的存在为前提，然后确保人类理性的合法性，因为上帝给予了人天赋观念，人们可以通过数学的方式将在逻辑中将万事万物演绎出来。然而以贝克莱和休谟为代表的经验论者却反对唯理论者，他们认为唯理论的根基在于因果性联系上，即一件事情的发生一定有另一件事情作为原因，这样才能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休谟却认为世界上不存在确定的因果关系，比如说“我打你”和“你感到疼”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而是两件独立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两件事情有关系呢？这主要是这两件事情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接近，让人们产生了习惯性的联想和心理上的印象，长期这样，人们就习惯了，认为两件事情之间存在因果关联。休谟的批判是石破天惊的，因为科学的发展最终是靠人们对事物之间因果性关联的发现，但是休谟现在却告诉人们事物之间不存在因果联系，一切事物都成了一大堆心理印象的偶然性堆积，整个外在的世界都可以说是不存在的，这岂不意味着人类建立的科学知识的大厦没有可靠的根基，最终只是感觉的一场欺骗而已吗？唯理论和经验论之间的冲突对于启蒙运动者来说是十分丢人的，为什么呢？人们会说：你们不是要将人从迷信中拯救出来嘛，结果你们启蒙运动内部就存在这么大的矛盾，那还怎么承担拯救人类的责任呢？康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启蒙思想家手中把接力棒接了过来。

康德原本受以莱布尼茨-沃尔夫为代表的唯理论的影响，但是休谟的《人性论》让他从独断论的迷梦中苏醒了过来。其实在读到休谟的《人性论》之前，康德就已经能开始反思唯理论的偏颇，因为前批判时期的康德是自然科学家，自然科学重视的是从实验与计算中得到结果，所以经验是十分重要的，不能仅仅依靠人类的先天观念建立科学体系，只能通过一点一点的实验从中总结普遍规律。虽说如此，休谟的批判无疑是对唯理论的一次巨大打击，问题的关键在于唯理论没有办法反驳休谟的怀疑论，因为彻底的怀疑论者会导向一种不可知论，那么对不可知的东西人们是无法反驳的，比如说唯理论者会假设存在一个客观物质世界，经验论者会反问“你怎么知道存在一个这样的世界？”来反驳唯理论者。面对着这种无理的纠缠，唯理论者认为休谟的理论完全是理性的丑闻，但是又没有办法从理论上驳倒他，所以只能绕着休谟走，但是康德却不希望这样。康德认为唯理论者建立了一个庞大而专断的高层建筑，但是这个大厦的根基却是不稳固的，根本经不起推敲，经验论者就像是一群游牧民族将建筑彻底拆毁，但是拆毁之后又没有办法重建，完全取消了科学知识的可能性。康德的任务就是将两者给结合起来，为了解决这两者之间的冲突，康德一思考就是十年时间。所以我们为什么称康德哲学为“批判哲学”呢？因为批判本身就是考察分析的意思，康德认为在进行实际活动之前，先要对人的认识能力作一番“批判的”考察分析，以确立其大小以及适用范围和界限，否则就会陷入到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无止境的纠缠之中。

其实唯理论和经验论之间争论的核心问题是人类的知识与客观世界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人类的观念是否与客观对象相符合的问题。休谟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是，你怎么知道你的观念是符合对象的，观念是观念，对象是对象，两者是否符合对于人来说是不可知的。虽然休谟摧毁了观念符合对象这一论断，但是康德还是想恢复它，因为如果观念和对象之间不存在符合关系，那么人类的知识就变得不可能了。康德是怎么做的呢？他将这一关系给颠倒过来了，变成了对象符合我们的观念。详细点说，对象本身变成了一种观念，这个对象观念本身就是我们自己的主观建立起来的，所以我们的观念可以符合一个我们自己建立的对象。这个时候科学知识就不再是观念符合对象的产物，反而是观念建立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陷入休模式的怀疑论，而是按照知识本身的必然结构建立起来的。康德在这里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必须要颠倒传统上对于主观和客观的认知，传统哲学认为外在对象是客观存在的，人类的观念是主观的。但是在康德这里，对象的存在变成了主观的观念，但是主观观念本身又是一种普遍的、客观的结构，人类的知识就不再以客观世界为根基，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被休谟的怀疑论摧毁得面目全非，反而将知识建立在主观世界之中。这个听上去不可能的任务在康德那里是如何可能的呢？

4

先天综合判断：哥白尼式的革命

康德给出的答案是先天综合判断。什么是先天？先天就是在一件事情还没有发生以前我们就可以判断它，比如A一定会死，即使A现在没死，我们也能知道他一定会死，因为这是普遍必然的规律。什么是综合判断？综合判断和分析判断是人类两种基本判断形式，谓词已经包含在主词里面的判断就是分析判断，不包含在主词里面是综合判断。举例来说，三角形是三条边组成的图形，当我们说到“三角形”时，就一定伴随者它由“三条边组成”这一判断，因为这是三角形的定义，这个就是分析判断。那么综合判断呢？这朵玫瑰花是红色的，玫瑰花可以是红色，也可以是白色、粉色或黄色，但这朵玫瑰花恰好是红色，这是通过后天的经验得到的。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有什么特点呢？分析判断不增加知识，只澄清知识，综合判断却增加知识，但是分析判断是必然的，综合判断却是偶然的。唯理论者一般坚持先天分析判断，经验论者则坚持后天综合判断，康德要做的就是将两者结合起来，将人们的后天偶然的经验变成一种先天必然的经验。

康德从感性着手开始解决这一问题。过往的经验论者认为人们的心灵是一块白板，只具有被动接受的能力，但是康德认为必须有一套早就已经存在的形式框架规定被动接受能力，才能够接受来自于外物的刺激。我们的经验源于外在世界对我们感官的刺激，比如说我们看到了红色，听到了叫声，闻到了香味，但是在其中必须要存在一个先天的成分，才能够让我们形成这种感受，这种先天的成分就是“时间”与“空间”。两者之间更为重要的是“时间”，因为只有在时间中才能够形成一个稳定的感知。人们接受了来自于外物的刺激，形成了某种感知，但是还不能被称为知识，因为只有经过判断之后，我们才能将感受变为知识，所以一切知识的基本要素就是判断。比如说我们看到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花，我们只有在做判断的时候才能够形成对玫瑰花的知识，所以只有当我们说：“玫瑰花是红色的”，才能够判断这句话到底是对还是错。要做判断就要有逻辑，一切知识里面都包含着逻辑和理性知识，这个理性知识就是先验逻辑。“先验”和“先天”不太一样，先验的可以是先天的，但先天的不一定是先验的。举个例子来说，大前提：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脚直立的动物。小前提：没有毛的公鸡是两脚直立的动物。结论：所以没有毛的公鸡是人。纯粹从逻辑上来讲，这个三段论是自洽的，但是却不符合我们的经验，所以先天的普遍逻辑是脱离于经验的，先验逻辑则是要在经验的基础上对概念进行判断，这种先验逻辑被称为人的“知性”。

知性主要处理的是人类的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换句话说，知性就是我们的知识结构，将我们通过感性获得的直观综合成一个井然有序的知识链条。什么意思呢？人脑就好像一台计算机，在里面已经写入了一些算法，无论从外面进来任何信息都能够按照这一算法进行处理，那个早就已经被写好的算法就是知性。所以感性获得的直观感受对人来说是后天的，是从外界获得的，但是知性的概念是先天的，是人的观念中固有的，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够获得有效的知识。所以康德用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总结了感性与知性的关系：“知性无直观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只有感性产生的直观，那么我们接受的信息就是杂乱的，必须由知性将这些信息用算法综合起来，才能够形成知识，因此这些算法不能够没有信息，否则它也就变成空的了。分析知性占据了《纯批》的大部分篇幅，康德分析了知性中有哪些判断，背后又有哪些范畴起作用，这一部分过于复杂就不在这里详谈了，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阅读《纯批》。

虽然没有具体讲，但是不得不说，康德的“十二范畴表”是很重要的，因为在康德看来天地万物都能够被纳入到这一套体系里，它代表了主体内部的一种能动的综合能力。那么最高的综合是什么呢？就是人的自我意识。康德说自我意识就是一种统觉，是一种能动的综合作用，人把所有的观念用一个“我”统一了起来。但是这个我不是具体的我，不是张三李四的经验性的我，而是一种先验的自我意识，它不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什么东西，而是认识活动的能动性和自发的、本源性的综合作用。

所以从感性到知性的演绎到最后确立的就是先验自我意识的统觉，不再是自然界为人类立法，而是人的理性为自然立法。到这一步，康德已经为人类的知识确立了可靠性，不再是通过人的知觉符合外在世界，而是外在世界符合人的先验逻辑。在这里，康德完全颠倒了过去思考问题的方式，因为之前虽然区分主观与客观，但是主要认为人类的知识是客观赋予给主观的，人的主观观念只能被动接受的。康德彻底将这一关系给翻转了过来，人的主观观念为整个自然界确立法则，这一过程被康德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为什么呢？因为托勒密的“地心说”认为是太阳围绕着地球转，外在世界给予人类感觉与概念，但是哥白尼的“日心说”认为地球在围绕太阳转，人的内在世界赋予外在世界以意义。不得不说，康德的哲学是开创性与革命性的，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被彻底颠倒了过来，因为客观的变成了主观，主观的反而成为了客观。在康德这里完全颠倒取消了主客二分的问题。

5

知识的界限：现象界与物自身

哲学的追问源于人们的好奇心，当康德哲学推进到这个地步，就会有人问“人的先验逻辑是从哪里来的呢？外在世界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康德给的回答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些问题最受康德以前的哲学家青睐，因为解决这些问题就相当于给万事万物找到了本原，也就意味着哲学家是有最高智慧的人，但是康德不想成为这样的哲学家，他想要做的只是为人类的理性设立界限。

我们先来看一看过往的哲学家是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的吧。人的先验逻辑从哪里来呢？当然是人的灵魂。人的灵魂又从哪里来呢？当然是上帝。然后这个追问就结束了，因为不可能追问上帝从哪里来，因为上帝是自有永有的。灵魂是从上帝而来，那么外在世界当然也从上帝而来，这个追问也已经到头了。如果按照这一思路，那么就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而且人们也无法形成对灵魂和上帝的知识的清楚观念，反而会陷入无用的的辩论之中。康德却对过往哲学的这种追问方式进行了总批判，他认为上帝和灵魂是超验的，是人的知性无法认识的。超验意味着超越于经验，与先验不同，先验是先于经验，但是却能够运用在经验之中，超验则是彻底在经验之外，处于人永远无法认识到的地方。过往的形而上学试图越过人们的知性而进入到理念世界之中，在康德看来，这是不合法的，因为充其量只能是人脑中的某种想象，无法形成对上帝与灵魂的清楚分明的观念。康德批评唯理论，他认为人不能够脱离经验而获得知识，灵魂和上帝都是在人的理性中存在的，不能够进入到感性与知性的领域，所以它们不是去认识的，而是去信仰的。康德着重批评了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这个证明是经院哲学家安瑟尔谟提出来的，他想通过概念推导出上帝的存在。安瑟尔谟认为人心中存在一个最完满的东西的概念，我们可以将这一概念称为上帝，即使你认为上帝不存在，但是这一概念也是存在的。这一概念不可能仅仅在人心中存在，如果只在人心中存在，那么它就不是最完满的东西，所以最完满的东西必须也要在现实中存在。康德反对安瑟尔谟的本体论证明，在康德看来，这一证明方式完全是在玩概念游戏，不可能通过概念证明上帝的存在，这就好像概念中存在100元钱不等于口袋里真的有100元钱。

通过对过往形而上学的批判，康德做出了一个著名的二分，即现象世界与物自身。我们讲过感性与知性对应于人类的现象世界，虽然存在一些先于经验而存在的形式与范畴，这些形式仍然是为了经验而设置的，能够被人们所理解。至于上帝、意志、灵魂等存在则被归入物自身，物自身的存在则不能够被人类的知性所认识，人们只能够假设“上帝存在”、“意志自由”、“灵魂不灭”，这是一种信仰而不是知识。如果说知性的存在是为了综合感性的直观，那么由理性而出的理念则是为了综合知性，为知性提供一个坚实的根基。比如，我们说科学研究最终是为了人们的幸福，这是用来为科学研究指引一个最终的方向，没有办法用知识来证明，因为有人会说科学也带了许多坏处，不是在实现人类的幸福，反而在摧毁人们的幸福。两个立场都有论据支持，因此都是正确的，只是因为视角不同而产生分歧，所以这是人们信仰的不同，无法将两种立场变成知识。假如越过这条界线，把它变成一种知识，那么就会陷入到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之中。所谓的二律背反指的是双方各自依据普遍承认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公认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冲突，简单来说就是自相矛盾。两个命题从各自的视角出发都是正确的，这样就会陷入了两个正确的命题之间互相攻讦的境地，这岂不是说人类的理性是自相矛盾的吗？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因为万事万物中都有矛盾，科学又能给人幸福，又能给人痛苦，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康德刻意在现象界回避这一矛盾，因为在他看来，矛盾对科学知识来说是一种不稳定的因素。所以现象世界与物自体区分开来，并不是为了将上帝、灵魂与道德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而是为人们的信仰留下位置，这并不影响现象世界的科学知识的有效性，同时也为人类的道德和宗教留下了自由的空间。在这个地方，康德就从纯粹理性批判进入到实践理性批判之中，这个时候康德要追问的就不再是“我能够认识什么”，而是“我应该怎么做？”，这是一种理想的能动性，人们才开始真正进入到自由王国之中。

6

总结

说到这里，我们就差不多总结了康德的《纯批》这本书的主体内容，为了不让大家感到疑惑，我没有一开始就交代这本书的结构，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总结这本书的结构的时候了。《纯批》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先验要素论，另一个是先验方法论，我们主要讲的是先验要素论。先验要素论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先验感性论，主要讨论感性与直观，第二部分是先验分析论，主要讨论知性与概念原理，第三部分是先验辨证论，主要是为人的理性设定界限，讨论灵魂、宇宙与上帝。在先验辩证论之后，康德就从纯粹理性进入到实践理性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用康德的话来说，他的哲学就像是建筑术，他不是着眼于建筑的材料，而是整个建筑是否和谐，我们可以说康德建立了一个精致且宏伟的建筑，为的是让所有人都能进驻到这个人性的宫殿之中。

《纯粹理性批判》使得康德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夸张一点说，康德是柏拉图之后最伟大的哲学家，因为他几乎将在他之前的一切哲学都一网打尽了。所以有人说，康德就像一个蓄水池，所以以往的哲学都流向他这里，所有后来的哲学都从他这里流出来。康德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第一人影响了他之后的一批哲学家，包括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在康德哲学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不仅如此，康德开启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第一次高抬人们的自我意识，这使得人不再是任何人的工具，而是自身的目的，让人们真正进入到自由王国之中。我们以康德去世前发生的一个故事作为结尾。著名艺术史学家潘诺夫斯基在《作为一门人文主义学科的艺术史》一文中举了康德的例子来说明什么是人道主义：

“康德去世前9天，他的医生拜访了他。他已经风烛残年，重病在身，双目几乎失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过分虚弱，身体有些颤抖，口中喃喃自语。过了一会，他的好朋友才弄明白：他坚持客人先入座。客人坐下后，康德才在他的帮助下坐下来。又过了一会，恢复了些气力，他说：‘人道之情现在还没离我而去呢’”

整个过程令人潸然泪下，因为我们能够从康德的行为中体会到一种悲剧意识，即使必死的命运通过疾病和衰老想让他屈服，但是他心中不忘的仍然是人类的自由与幸福，这就是为什么康德受到几乎所有哲学家尊敬的最主要原因。

推荐资料

《纯粹理性批判》，[德]康德 著，李秋零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康德》，[英]罗杰·斯克鲁顿 著，刘华文 译，“牛津通识读本”，译林出版社，2013

《康德：生平、著作与影响》，[德]奥特弗利德·赫费 著，郑伊清 译，人民出版社，2007

《康德与<纯粹理性批判>》，[英]塞巴斯蒂安·加德纳 著，蒋明磊 译，“经典与解释·启蒙研究丛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康德的先验观念论》，[美]亨利·E.阿利森 著，丁三东、陈虎平 译，商务印书馆，2014

《康德的批判哲学》，[法]吉尔·德勒兹 著，夏莹、牛子牛 译，吴子枫 校，“精神译丛”，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

《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德国观念论讲座》，[德]迪特·亨利希 著，乐小军 译，商务印书馆，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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