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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的皮里春秋

作者:三联节气

2018-10-06·阅读时长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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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亚有珍宝蟹,北美洲有帝王蟹,大西洋有黄道蟹,但是这些异域珍产都离长三角太远,对于我们来说,大闸蟹“足以销魂”。    

20世纪初姑苏城内的旧派报人引包天笑写过一个《大闸蟹史考》,说大闸蟹三字来源于苏州卖蟹人之口,当时沿街叫卖的喊:“闸蟹来大闸蟹”。包笑天说,“这个"闸"字,音同"炸",蟹以水蒸煮而食,谓’炸蟹’。”

这个炸跟当代人理解的油炸可不一样。当时,用大火蒸煮食物的方法在昆山方言中称为“炸”(发za音),章太炎先生写的《新方言》中称“炸”有“用甑蒸食物”的意思。所以“炸蟹”在这里是特指用火蒸煮的一种吃法。

但另一种说法似乎更切实际。包笑天在后来又写,"闸字不错,凡捕蟹者,他们在港湾间,必设一闸,以竹编成。夜来隔闸,置一灯火,蟹见火光,即爬上竹闸,即在闸上一一捕之,甚为便捷,之为闸蟹之名所由来了。"

管他是大火蒸煮的“炸”还是夜来隔闸的“闸”,我姑且就把大闸蟹当作小毛蟹的成年——“六月黄”是它的幼年。我处在文学启蒙的阶段时,最难忘的讲大闸蟹的文章为林语堂《秋天的况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年幼的时候不解物候之美,在很多年后,一个秋风初燥的去暑之夜吃着大闸蟹才想起,遂感叹时轮的馈赠。两只大闸蟹、一碟热姜醋,对着寂寥的秋月真的是刚刚好的陈设,“可抵十年尘梦”。

《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晋毕卓(字茂世)嗜酒,间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对于生长在长三角的人来说,不必去纠结为何吃蟹要在金九银十,只需知道在一个溽暑后,大闸蟹总会如期而至。吃蟹的时候,哪怕没有露台秋月的陪衬,也听不到虫声新透,但空气里总有清浅的寒意微微沁骨,此情此景再单调,也构成了吃蟹的意味。难怪李渔要把九、十月份叫做“蟹秋”,好像蟹上必是秋,秋来必有蟹。

大闸蟹文化里有“九雌十雄”的说法,也就是谚语里说的“九月团脐十月尖”,团脐是母蟹,尖脐的是公蟹。母的蟹黄肥而不腻,掰开蟹斗,看见蟹砣上的金红色琼浆微微化开,吸一口是甜腥腥的,吞下去是极其”熨胃“的丝绒般的流淌感,浑身如同被一股暖流通电,如果说这一口有后劲,那就是仙飘飘的了,直到这时才知道这东西的美味。

蟹黄就是母蟹的卵巢和消化腺,是准备过冬和来年繁殖需要的。到了十月空气里有桂花香的时候,公蟹就长成了。那白黏的膏霜结在蟹砣上,其实是一斗精液和性腺的凝结物,将蟹肚子撑得鼓胀出来。这东西入口如黏块,咋咋磨碾着嘴壁,黏涩滞重却极富回味,在饿的时候下肚绝对是管饱的食粮。

大多数时候公雌是一起上桌的,品蟹成精以后我喜欢公雌夹在一起吃才爽快,两者不相伯仲。九月的时候,雌蟹比公蟹肥壮,那时我确定了自己爱吃雌蟹;十月的时候,公蟹的膏叫人欲罢不能,而雌蟹开始消瘦,那时便感觉还是公蟹解馋。      

大闸蟹是无法下饭的,它不像佐餐的其他肉蟹,可入锅成菜;但仅像古人那般留作良夜里的消遣之食,又恐怕降了它的实用性。我喜欢把大闸蟹当正餐来吃,饿来煮两只,一公一母,胜却人间无数珍馔。

不谋而合,清代文人袁枚也认为“蟹宜独食”,“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而“从中加鸭舌,或鱼翅,或海参者,徒夺其味,而惹其腥恶”,是“劣极”的“俗厨”所为。

在并不阔绰的上海旧式家庭里,吃大闸蟹绝对是件值得纪念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在90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我家还在弄堂里,一天妈妈在邻居处辗转买了两只大闸蟹,一公一母,花了50块钱,回来想给我跟弟弟吃。而夏天并不是产蟹的季节,那两只蟹虽然身材壮硕,但里面真的空空如也。

那天在饭桌上,爸爸相当不高兴,不断责备妈妈怎么会想到在夏天买大闸蟹,白白浪费50块钱。那顿蟹,确实味淡肉瘪,我和弟弟是在埋怨声中将就着吃的,如果说蟹有涩味,那么那一天才十岁左右的我一定是吃出了蟹这种并不美味的一面。

而我妈妈还常提起,在我还是孩童时喂我吃大闸蟹。那时,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水产市场卖大闸蟹,而我刚会吃硬物,母亲从这位亲戚这里廉价买一两只,回去拆了放在调羹里,一勺一勺喂我吃。她总是一提再提这事,意即在吃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我,那么昂贵的珍馐,她居然是盛在调羹里一口口喂我的。

网传图片  美国摄影师瓦尔特·阿鲁法特摄

前段时间微信上流传开了一张图,题为“旧社会上海人穷到只能吃大闸蟹”,图里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街头排挡上,他埋在桌前一堆“蟹山”中啃蟹。但要是仔细看,那根本就不是大闸蟹,更像是便宜的梭子蟹。

每一年秋风吹劲草的时候,我总会忆起前一年此时我吃过几顿几只大闸蟹。大闸蟹的价格每年浮动,也影响着是否能过足瘾。有时家里来客多了,就吃得多;如果机缘不巧,可能错过一季,都没吃到一只。如同中秋要吃月饼,如果某个十月没有吃到大闸蟹,我便会记得,因为它早已深入骨髓。    

   《红楼梦》剧照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和薛宝钗在蟹宴上分别题诗,一个说“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另一个说,“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一个是从“我”的视角出发,看到了自己吃蟹无劝酒的落寞和孤独;另一个是移情到他者的视角,使得漫无目的横着行的蟹,如同空虚的人茕立于世。这两首诗都那么好,似乎说透了吃蟹人和蟹的所有关系。

大闸蟹真的很奇妙,在长三角,爱它的人可达蟹痴的程度——对偌大一个中国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地域上的梦,参杂了太多文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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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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