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革命不得不等候金融革命。虽然很多发明在工业革命之前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但在一个尚未发达的金融体系之下,工业革命所要求的长期资本投入就无法跟上。只有当英国的金融体系进一步发展之后,工业革命才成为可能。”
——约翰·希克斯,1969
这是英国经济学家、197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翰·希克斯(John Hicks)于1969年提出的观点。“工业革命”是个概括百年进程的概念,背景庞杂,源头众多。希克斯从经济学视角出发,考察了金融对工业革命刺激作用,他认为,工业革命不是技术创新直接作用的结果,相比技术进步,金融革命某种程度上是更为直接的因素。
John Hicks (1904.4-1989.5),本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
希克斯发现,钢铁冶炼技术革新、蒸汽动力这些为后人称道的工业革命早期技术创新,实际上大多数在工业革命之前早已有之。然而只有在英国金融革命的加持之下,工业革命才逐渐成型。大规模资金以及长期资金的资本土壤,使钢铁、纺织、蒸汽动力等技术从手工作坊进化成大工厂,从这个角度出发,希克斯说:“工业革命不得不等候金融革命”。
马克思也有类似观点,《资本论》中有一段描述:“如果等单个资本积累修建铁路,世界上至今不会有铁路,但集中通过股份公司,转瞬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没有资本的集中,就难以出现工业革命中手工制造业向机器制造业的升级,也难以出现大规模公共交通基础设施的兴建。资本的聚集推动了工业革命,能够早于对手形成一个完善的金融体制,微观是英国称霸的原因,宏观则是工业革命发端的直接推手。
故事从1688年说起。
当年11月,38岁的奥兰治亲王威廉和26岁的妻子玛丽率领1.5万人,400艘运输船,53艘军舰从荷兰出发,驶向英国。威廉原计划率大军前往位于英国北部的约克郡,与正在等待他的英国国内反对派们会师。事不凑巧,强劲的东风将威廉向南吹到了英吉利海峡,威廉大军最终在托尔湾登陆,这股东风也将准备前往阻击威廉的英国国王詹姆士二世大军困在埃塞克斯近海,无法出击。12月23日,战败的詹姆士二世仓皇逃离,威廉和玛丽共治英国,史称“光荣革命”。
这是改变世界的一年,北方毛子彼得也建立了他行将改变俄罗斯乃至称霸欧洲的统治,影响深远。这个时期的世界,霸主仍旧是欧洲的路易十四法国和康熙的大清帝国,但国内历经了内战废除君主、复辟和“光荣革命”,对外经历三次“英荷战争”的英国,开始自己的霸权之路。
“光荣革命”只是英国人自诩的说法,日后全球的其他革命都比这场不流血的革命更宏大壮观。这次革命直接原因可以简单归结为:王室得罪了全国。宗教上,来自苏格兰的斯图亚特王朝信仰天主教,詹姆士二世迫害清教徒,将天主教势力凌驾英国国教新教;经济上,詹姆士二世肆意征税触犯了英国的资产阶级和新贵族的利益;外交上,基于詹姆士早年在法生活的经历,他倾向于英国老对手法国。于是代表工商业新贵族势力的辉格党、代表大地主和旧贵族的托利党,连同新教势力,从荷兰请回了威廉三世和玛丽女王。
推翻了斯图亚特王朝并实际掌握英国政权的“商业精英”们通过了著名的《权利法案》,确立议会的绝对权威,议会不仅通过掌握征税权决定了国家如何“收钱”,也在后期形成了弹劾有违议会意志的内阁下台的制度,决定了国家如何“花钱”。中世纪到近代早期那种国王绕开议会征税、任意违约和损害债权人的做法自此消失。王权在诸如财税等方方面面受到限制,英国人应以为傲的宪政形成。
历史进程中的威廉和玛丽,和两百多年之后明治天皇的角色有些类似
新君夫妇实际上是“荷兰人”。玛丽是詹姆士二世的大女儿,但她信仰新教,15岁就远嫁荷兰,和自己的表兄奥兰治亲王威廉结婚(威廉是詹姆士二世姐姐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荷兰成长,母语不是英语)。威廉早在1672年荷兰执政时,就号召全欧洲新教徒抵抗天主教路易十四的霸权。新君登位,立即扩大了英国在欧洲和法国的争霸战争。
此时“太阳王”路易十四治下的欧洲霸主法国经济总量约1.2亿英镑,是英国两倍多;人口1930万,也是英国的两倍多;法国传统强项是陆军,最多时40万,而英国,此时经克伦威尔在内战时锻造的陆军也才六七万;三场“英荷战争”之后的英国皇家海军主力舰仅存104艘,法国海军经过科尔伯主政已经赶超,主力舰达120艘。
打仗就是烧钱。1689年英法"九年战争"开始,战争费用从詹姆士二世年代的200万英镑激增到600万英镑,而1688年英国的财政收入才300万英镑。巨额军费对英法两国都是巨大负担。1695年英国债务总额为840万英镑,是政府收入的两倍,到1790年,国债总额攀升至2.44亿英镑,是当年政府收入的十五倍。税收无力支撑,大规模举债是通行做法。以英国为例,十七世纪四、五十年代,英国通过短期债务筹集海军军费,以固定税种做担保,利率高达10%以上,本息偿付的压力巨大,“光荣革命”之前,还不上钱的英国国王有时候偶尔赖账违约,政府信用受损;法国也同样向金融家和其他机构借短期高利贷,政府赤字连年攀升。总体而言,英国王室信用更好,此前支持海盗德雷克劫掠西班牙船只的伊丽莎白女皇就牺牲王室利益恢复过政府信用,但历史上有过霸占圣殿骑士团财产之类污点的法国王室信用更差,在资本市场上的借贷能力和信用都不如英国。
“光荣革命”后,缺钱打仗的英国政府不得不拍卖土地、向伦敦金融家借钱还债。1694年,国库空虚的威廉三世向伦敦城里的有钱人借钱打仗,这些人开出了一些条件:成立英格兰银行作为国王作唯一借贷代表,英国政府想要借贷,只能通过英格兰银行,不能是其他的个人或机构。
英格兰银行建立的历史绘画。世界上首家央行成立于阿姆斯特丹
英国政府向英格兰银行贷款,英格兰银行筹集到金银存放在银行内,英格兰银行再给英国政府有价票据,而英国政府便拿著有价票据支付给债权人,债权人的有价票据可再作支付或向英格兰银行换回真金白银。英国政府只要能保证能还上欠英格兰银行的钱,英格兰银行就可以为英国政府发行有价票据。这意味着,即使暂时没有真金白银,英国政府也可通过英格兰银行以发票据的方式为其支付军费。只要民众对英政府的还款能力及英格兰银行有信心,票据便可以一直按英政府的需要通过英格兰银行发行。
英格兰银行建立是英国近代金融制度建立的缩影。当时荷兰、威尼斯、热那亚这些商业重镇的国际借贷、结算技术和二级市场等金融活动已经比较发达。熟悉荷兰情况的威廉和玛丽很快将这一套办法引进英国,1693年,英国议会通过法案,以政府税收做担保,出售公债,筹集军费。1694年,英格兰银行正式成立,第一笔120万英镑的永久贷款给到政府,政府每年付给银行8%的利息,政府并授权英格兰银行出售股票,开展存贷款等业务。随后,英国伦敦的证券交易所成立,同时也大大刺激了英国金融市场的发展。信贷工具、国债制度、银行网络、伦敦证券交易所相继应时而生,继荷兰之后,英国成为第二个建立近代金融体系的国家,英国的“金融革命”慢慢开始。
英格兰银行的做法树立了榜样,有贸易特许权的英国大公司(东印度公司和南海公司),也积极向政府提供长期或永久贷款,长期国债的比重持续提高,利率则逐渐走低,大幅度降低了英国政府的还款压力。1696年,英国长期国债为120万英镑,占国债总额的10.3%;1748年,长期国债增至6870万英镑,占总额的90.2%;到七年战争结束后的1764年,英国国债已经彻底长期化,短期国债仅占总额的3.7%,利率也下降至3-4%。这个利率远低于欧洲其他国家,只有法国国债利息的一半。
基于良好信用带来的长期贷款是英国制度优势的体现,“光荣革命”后的英国能够有力保证工商业利益、保护商人产权,因此英法全球争霸之际,法国商人就会投资英国资本市场购买英国国债。伦敦继承阿姆斯特丹的衣钵,成为新世界的金融中心。
长期国债保障了英国对外战争的胜利,更多殖民地和海外贸易不仅增强了英国政府的实力和信用,同时也拓宽了英国未来战争的国债融资规模。巨大的战争需求和财政支出滋养了英国的企业,“英国海军部的合同对铁、木材、布匹和其他物品的长期大量需求,也形成了一种反馈回路,有助于英国发展工业和促进技术上的一系列突破”。
约翰·劳签字发行的纸币
没有英国相应的央行、商业银行、文官税收体系、票据和清算制度,法国也想建立一个低利率大规模的国债体系支撑争霸,于是聘请了苏格兰金融家约翰·劳来力挽狂澜。此君秉持着“要繁荣,先印钱”的思路,在没有充足准备金的情况下组建法国历史上第一家银行滥发纸币,直接导致了1720年“密西西比泡沫”,当时纸币的面值已经超过了全国金属硬币总和的1倍还多,法国险些因此爆发革命,约翰·劳远逃意大利,1729年死在威尼斯的贫民窟中。被股灾折磨的法国由此“谈钱变色”,关上了金融制度创新的大门,被英国远远甩在身后。
1786年,英国首相皮特在下院宣布: “这个民族的生机乃至独立建立在国债基础之上”。强大的金融能力让英国在1689-1815年史称“英法第二次百年战争”的角逐中胜出,成为“日不落帝国”。
纵深来看,“金融革命”实质上是英国在宪政基础上形成了一个全新的金融体系,微观层面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形成了英国的融资优势,在国际竞争中胜出。198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诺斯和政治学者温加斯特著文指出:宪政秩序使得英国王室不能随意拖欠借款,降低了英国主权债务的风险,风险溢价的下降反映在了国债利率的降低与债务规模的扩大。融资能力保障了战争能力。同时宪政体制更好保护了产权,奠定工商业发达的基础。从更宏观层面来看,“金融革命”则成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直接推动力量。
一般意义上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大致指始于英国18世纪60年代以棉纺织、冶铁等行业技术革新为始,以蒸汽机的发明和广泛使用为标志的生产变革过程,以19世纪三四十年代机器制造业机械化的实现为基本完成的标志。因为这次变革实现了以机器代替人力,史学界也将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创的历史成为“机器时代”。英国通过工业革命成为世界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开启了人类的工业时代。1760年到1830年间,英国在世界制造业的份额从1.9%跃升到9.5%,到1860年时增长到 19.9%。1860年,英国生产了全世界53%的铁、50%的煤和褐煤,几乎消费了世界原棉产量的一半,以全球2%的人口掌握了40%-60%的现代工业能力。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一段描述:“如果等单个资本积累修建铁路,世界上至今不会有铁路,但集中通过股份公司,转瞬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毫无疑问,工业革命的出现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科技因素,但诞生于“金融革命”的资本力量,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前工业时代的经济和工业化时代的经济一个重大区别,就是后者需要巨量资本投入。1790-1815年,一台珍妮纺织机不过5英镑,一台骡机的价格是30英镑 ,一台蒸汽机的价格500-800英镑。此时的工厂,如1791年曼彻斯特的纺织厂,总资产可能也就700英镑,通过个人资本性质的合伙人出资、工厂利润积累就可以筹集到工厂所需资本,此时,通过成立股份公司类似的资本市场筹资成本高于个人,在以纺织和冶炼为代表的生产制造业领域,私人资本尚能满足要求。
1810年的伦敦证券交易所(LSE)
随着生产发展,修筑铁路、开浚运河为代表的交通运输等行业开始兴盛,1825年,从斯托克顿到林顿的英国首条现代意义上的铁路铺设完成,人类进入“铁路时代”。开掘运河、铺设铁路所需资本就不是私人资本可以满足了,只能仰赖资本市场,通过股份制募集资金。19世纪40年代中期,平均每年铁路投资额高达2500万英镑。1853年,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证券市值总额高达12亿英镑,铁路股票占上市证券总额的16%,仅次于英国国债。1863年,比例达到26%。1853年到1873 年,铁路公司在伦敦证券交易所挂牌交易的股票的名义价值从1.94亿英镑上升到3.74亿英镑。
得益于英国发达的金融体系,除了上面描述的私人和公共资本这样的直接融资市场,银行贷款这类间接融资市场也对工业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工业革命时代英格兰的银行体系主要包括:英格兰银行(央行)、伦敦城的银行(商业银行)、商人银行(类似后来的投行)和乡村银行等。历史上,乡村银行被认为是英国的一项重要金融创新,19世纪20年代之前,商业银行还没有进入乡村地区,英格兰银行也尚未建立分行,乡村银行很快发展起来,为英国大量的中小企业提供了资金来源。乡村银行普遍较小,以提供小额贷款为主,其货币储备不多,往往需要英格兰银行帮助,工业革命期间,英国爆发过多次金融危机,英国政府和英格兰银行都会出手干预,释放流动性并维护金融稳定。1825年金融危机之后,政府开始放松管制,执行百年的《泡沫法案》废止,成立公司不再需要议会授权或国王特许,《1826年银行法》取消了英格兰银行的垄断权,股份制银行得以成立,乡村银行逐渐为商业股份制银行所替代。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工业博览会上,英国向全球展示了以水晶宫为代表的工业实力,英国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工业强国。
美术领域有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ary Painting” 的说法。英国近代著名画家透纳(turner)就被称为“工业革命的描绘者”。1839年,首条跨越泰晤士河的高架铁路竣工,透纳1844年的名作 "Rain,steam and speed" 描述了梅登黑德附近的铁路桥段,高架桥上的火车在雨雾蒙蒙中呼啸而来,朝着伦敦方向疾驶
总体看来,英国多层次、完善的资本市场为工业革命提供了较为充分的资金支持。工业革命的发端,即以纺织、冶炼为代表的制造业兴起于城郊乡间,私人资本和乡村银行可以很好地满足其零散、自发的资金需求,融资集中在地方资本市场和地方贷款市场。一些地方资本市场后来还形成了本地的正式证券交易所,例如利物浦、曼彻斯特等地;工业革命第二阶段,铁路运河大规模修造之际,伦敦资本市场开始介入,19世纪伦敦取代阿姆斯特丹成为国际及金融中心,整个19世纪,伦敦证券交易所一直以政府债券、特权公司的股票和债券、铁路公司股票等为主,制造业融资主要由地方资本完成。这也反映了工业革命背景下英国金融市场的特点:投资主要依靠社会资本,除了1720年南海危机、1825年经济危机之类的系统性风险时政府或直接出手或通过英格兰银行干预,其余时间均不干涉,而且政府对经济的规制整体呈现严格管控转变到逐渐放松的特点——这些特点,后来完整地体现在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主义经济学家的学说当中,成为理论的现实依据。
1776年,苏格兰人亚当·斯密出版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研究》,书中他表述了这样的观点:“按照事物的本性,资财的蓄积,必须在分工以前。......要这样大大改进劳动生产力,预蓄资财是绝对必要的。而这种积蓄,亦自然会导致这种改进。”资本是经济增长的中心要素,更是劳动分工必不可少的条件,资本积累促进劳动分工,劳动分工促进生产率的进步,从而成为国民财富增长的动力。后世的许多经济学家和史学家也都公认,“工业革命”是“金融革命”的结果,“金融革命”直接促成了“工业革命”。其中以马克思的观点为代表,他认为,没有资本的集中,就难以出现工业革命中手工制造业向机器制造业的升级,也难以出现大规模公共交通基础设施的兴建,资本集中推动了工业革命,英国早于对手形成一个完善的金融体制,是工业革命发端的重要原因。
历史是环环相扣的复杂因素的综合,如同工业革命的重要推手英国的金融革命和财税革命,其背后是“光荣革命”贡献的英国宪政体制;除了社会制度,经过了牛顿、培根洗礼的英国思想变革和珍妮纺纱机一般的工匠改良,也都是工业革命的微弱火苗。当我们以经济的视角切入时,尤其能发现这种环环相扣:荷兰人创立了世界上首家中央银行(1609年成立阿姆斯特丹银行)、第一家证券交易所、第一家可以自由交易股票的股份有限公司(1609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1621年的荷兰西印度公司);创建了包括央行、商业银行、券商、保险、信托在内的近代的金融体系;创建了从债权到股票到期货再到衍生金融工具的金融市场体系。荷兰人的金融创新,嫁接了英国的地缘、宪政和拓殖能力,终于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历程,人类得以借助科技和理性,头一次摆脱了被“马尔萨斯陷阱”和生物能量完全决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