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婚姻谭》
作者: [日]本谷有希子
翻译: 唐辛子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8年8月
定价: 42.00元
异类婚姻谭与变身谭
《异类婚姻谭》是日本当代跨界作家本谷有希子首部被译成简体中文的作品,共收录了四篇篇幅均不长的小说,其中同名中篇《异类婚姻谭》获得2016年度第154届芥川奖,在接连斩获大江健三郎奖和三岛由纪夫奖后,1979年出生的本谷有希子并不意外地摘得了这一日本纯文学奖的代表奖项。
“异类婚姻谭”是一个专有名词,指以人类与动物、精灵等非人生物结婚为前提和主旨所展开的物语传说,代表作品有《鹤的报恩》《狐妻》《田螺姑娘》等。不过,虽然这里的故事确有“婚姻”与“非人类”这两点要素,但比起鹤妻浮世绘式的古典唯美,它的内核其实应更近似于另一种文学形式:变身谭。
“变身”即变形,“谭”即故事、传说的意思。其中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作品应是卡夫卡那部变作毒虫的推销员的《变形记》,除此之外,被诅咒变成野兽的王子的法国童话《美女与野兽》,以及中岛敦笔下变作猛虎的隽才的《山月记》也属于此类。似乎由古至今,全世界的人都对“变形(异化)”这个概念怀有一种好奇,人们想要理解何谓社会的变形,人与人的关系的变形,人的自身的变形。
这种好奇在《异类婚姻谭》中化成了一种原始的追问:我是谁?或者,我是什么?
自我迷失的主题,对自我存在价值的叩问向来是文艺作品中的一个核心母题。但是,人即使翻遍了整个图书馆的书,理解了过去的人写下的包含血泪的经验,却仍旧很难找到和自己相处的方法。萨特以“你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是你的行动的总和”来教人学会认知自我,不过,这样一来,就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我的生活是什么?
在第一篇同名小说《异类婚姻谭》中,丈夫在最终变成一株山芍药之前,可谓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做出“我是个在家里不想动任何脑筋的男人”的宣言后,先是整个晚上都只顾着看综艺节目,到后来对家务撒手不管,最后,连随地吐痰被人斥骂时都要推出妻子去代替他道歉——就在这个时候,妻子发现丈夫的脸变了:眼睛和鼻子滑到了脸部的下方。不过,在她惊声尖叫的同时,丈夫的脸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因为那个时候,尚有“被注视着”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
脸的变形,即是心的异化的外部显现。当丈夫没有意愿再去维持一个人的形貌时,他的脸便会开始变形。借由人的意志而得以成立的人的身体,因为意志的缺失开始分崩离析。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有评论家以此句来概括这本小说集的主题,但是,较之昭和年间写下这句话后自杀的诗人寺内寿太郎和将它引用为《二十世纪旗手》副标题的太宰治而言,完完全全属于当代小说的《异类婚姻谭》的气氛并非是这种古典的压抑,其中的变形和异化,是带着一种玩世不恭和无可奈何,甚至还有些戏谑之感的。若硬要以这句话形容的话,说不定更接近于这样的气氛:不想做人啊,不好意思了。
归因在于不稳定的自身
另外,不想做人的,失去了意志支撑的不稳定的脸并非只有丈夫这一张。
通过故事中的婚姻,本谷有希子提出了一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蛇球式的关系。
有两条蛇,彼此食用对方的尾巴,一次接一次,每次吃相同的长度,最后只剩下头和头,变得像球一样。婚姻就是这样的关系,对方的所思所想,对方的兴趣爱好,对方的言行举止,在不知不觉中会取代自己的那一部分。当你开始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
于是,《异类婚姻谭》中的妻子发现自己的脸开始变形,一点一点地向丈夫靠近;《狗们》中有意将自己和世界隔绝的“我”身上长出和狗一样的白毛;《多摩子的年轮蛋糕》中多摩子被内部的、深层的自我制造出的幻觉痛苦地笼罩;全书中最有趣的是《秸秆丈夫》,由秸秆做成的丈夫在生气的时候体内会源源不断地掉出乐器,乐器掉出的同时,丈夫的身体也在不断萎缩。
故事中冷漠的婚姻关系,归根溯源,与其说是婚姻这一形式存在问题,更像是组成婚姻的人本身便是不完整的,仅仅是通过惯性和规则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存在。
人成为他自己,是一个漫长的、需要反复学习和确认的过程。他们在幼年时期获得了关爱,于是他们学会了最初的爱;他们在人际中得到肯定,于是他们学会了信任他人;他们遇到知己、爱人、值得倾注毕生热情的事业,于是他们无比幸运地进一步将自己构筑完善。这是最幸运的情况。
在宗教在大多数时候都缺席的东方文化中,人们因缺少一个稳固的庇护所,自身的精神强度和信念就成了确立自己的基石。或者可以说,人将生活过好的前提,即是对自己的信任。
然而,信任并非是那么容易形成的东西。当我试着在日本雅虎搜索“人间(人类)”这一单词时,发现在跳出来的联想词条前十位中,第三位是“人间失格(失去做人的资格)”,第六条和第七条分别为“对人际关系感到疲惫了”和“没办法处理好人际关系”,第九条是“人类的证明”。这些消极的,对人际关系的绝望无疑是一个危险的集体症候。在社会飞速发展的当代,个人的需求和愿望被残忍地剥夺着,人必须抹杀自我,成为令他人满意的人,才可作为合格的工具在世上求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但是,当那些被压抑的、被否定的自我长期无法寻求到一个出口时,它们绝不会凭空消失或摇身一变成为正向的存在,而是开始在人的内部逐渐生长发酵,变形为其他难以言喻的物质。
变形并非是欲望的满足,丈夫并不希冀成为一株山芍药,他变成山芍药,就和他之前对游戏的沉迷以及“变成妻子”的尝试一样,是一种对自我的逃避,是不存在任何意义和愿望的选择。故事结尾部分看似解脱的变形,事实上只是一个临时性的结果,困境并没有因此被解决。
在这篇故事中,最为令我印象深刻的,除了结局处妻子辨不出丈夫究竟是哪一株花之外,还有她的一段独白:在结婚已经过了四年的现在,我也并没有打算从这片叫做丈夫的土壤中逃出去。但自从听了哈可蕾所说的关于蛇球的故事之后,我感到至今为止一直模模糊糊的东西终于变得清晰明了起来。恐怕我一直都在让男人们吞噬着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是被许多条蛇吞噬过的类似于蛇的亡灵一样的东西。在被丈夫吞噬之前,自己本来的身体早就已经失去了。
本谷有希子不动声色地写下人心中惊人的冷意,已知自己朝着非人的深渊一步一步堕落,却没有明确的,想要阻止的意愿。
对于这种心情,我想,这是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是心怀“变得更好”的愿望的。虽说受过普遍教育的人都明白,人应该不断向前才是真理,但是,也确有人因认为向前的每一步都充满艰辛和痛苦——同时前方也并无自己追求的东西,而转身选择另一条道路:通过将周身的一切,连同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丢入水中以获得慰藉。
遭受着今天的个体
日本著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曾经在《低欲望社会》中试图传达这种无机质的冷漠,日本结束了战后重建,在泡沫经济中进入平成时代,父辈的价值观在年轻一代中迅速失效,年轻人无法在奋斗中获得成就感,社会目标和个人目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在夹缝中的人开始分成两层。
人的分层,这是第三篇小说《多摩子的年轮蛋糕》的核心概念:在日常给他人看到的“自己”这一层面的下面,还有一层无法给任何人看到的苦闷的自己。
这一篇的篇幅最短,文字上的实验意味也最浓。如果说这本小书有什么地方同卡夫卡接近的话,我认为这一篇中所充斥着的荒诞感和忧郁的神经质气氛和卡夫卡的气质最为相似。虽有紧绷的神经质,但并无诡异和变态的成分。
卡夫卡笔下的异化是一种克制的疏离,是个体在秩序面前的无能为力——你永远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一只毒虫。
在苦闷的自己浮上表面的时候,多摩子总会感觉世界变得和平常不同,变得陌生而可怕。——世界是在中途被消除的智力竞赛节目,多摩子这么想,在自己还没有诞生开始,在荒野的中心就一直在解答难题。被戴上小丑的帽子,没完没了地不断按着手边的按钮。主持人已死,制作者已去,在没有一个观众的大地的裂缝前,只有出题的机器在持续运转。
这是多摩子认知中的世界,它看起来诡异而荒诞,但是,你要如何区分你内心所感受到的世界和你眼睛所观察到的世界?如何区分你的表层所认知的事物和你的内部所认知的事物?
试着回想一下《变形记》,推销员格里高利在一天早上,突然变作一只毒虫。他和家人的关系从此被颠覆,他被他们所遗弃,他的世界因他的变形而开始同步变形。那么,多摩子又如何确定,那个深层的、苦闷的她不是甲虫出现的预兆呢?最终变成狗的主人公,又如何确定在这之前,他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呢?
小说中没有解释这个问题。
本雅明在《致朔勒姆的信》中谈论卡夫卡,他称:卡夫卡是作为遭受今天的个体来观察的,他的体验完全是以他所投身的传统为基础的。
遭受今天的个体——这个形容或许对《异类婚姻谭》也同样适用。故事中的角色,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低温社会的砖块。他们在被忽视和践踏的同时也在忽视和践踏着他人,而身处其中的人专注于自己的痛苦多过专注于他人的痛苦,这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对于这种现状,本谷有希子采用了一个准确的视角,她站在世界之中,又站在自我之外,她感受着眼前的人与事物,然而她不判断,不解释,不试图提出危险而愚蠢的名言警句,她只是观测、记录、认识与理解,将没有填补的部分留给读者,也许我们的心,也存在着变形的危险前兆。
原文摘自《书都》2018年11月 总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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