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 |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食品事件爆发的头4天
3月12日起，成都七中实验学校食品问题以各种版本在网络流传，引发社会各界关注。情绪之中，事实的脉络并不清晰。
起因，是不是一名学生家长“卧底食堂假扮食堂工作人员终获得问题食材的证据”？舆情，是如何从对冻肉和添加剂的内部讨论一步步发酵？风波，警方在处置突发事件时为什么要对学生家长使用“辣椒水”？检测，第一批样品为何不做微生物指标检测？
红星新闻记者采访当事学生家长、该校食堂工作人员、温江警方、负责检测此次样本的机构等，试图还原几个重要节点的真实细节。
投 诉
2018年8月，四川德羽后勤管理服务有限公司接手成都七中实验学校食堂。
双方签订的《食堂委托经营合同书》显示，2018年6月29日该校与四川德羽后勤管理服务有限公司签订了经营合同，委托管理期限从2018年8月20日到2023年8月19日止，共计5年，委托期间，食堂按市场化、社会化的机制组建和运行，自负盈亏，独立核算。
2018年9月开始，原厨师长柯玉刚和70多名老员工转入了德羽后勤。“重要岗位都被换了人，工作量太大而工资不涨，老员工心里都有怨气。” 柯玉刚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这被称为这所学校建校15年来在食堂方面做出的最大改变。“这在当时是学校的一项重要改革措施。”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的一名副校长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之前该校食堂由投资方冠城集团后勤服务公司管理，实行配餐制，不断有家长反映菜品单一。但改制后，该校小学部食堂依旧实行配餐制，中学部改为选餐制，不久又遭到家长投诉。
赵女士的女儿初一开始就在成都七中实验学校就读，目前高二。她发现，食堂改制后，高中学生下课晚，就餐时可供选择的菜品不多，很多学生吃不饱。与几位家长商量后，她于2018年9月13日写了一份《关于高中部学生校园生活的现状及建议》，向学校反映了食堂的5个问题：窗口少，分量少，品质低，营养缺省，价格贵，服务差。2018年12月，又有多名家长向学校反映，中学食堂存在勾兑饮料、油炸食品、冷冻食品过多、价格高等问题。
多个信源显示，投诉食堂的主力此前并非小学部的家长。但2019年3月8日这天，小学部6名家长引燃了这场风波的导火索。
导 火 索
3月8日是周五，午饭后学生陆续回家。成都七中实验学校多位学生家长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该校四年级一班的6名同学出现呕吐、肚子疼等症状，在家长的微信群中引起关注。10日，这6名家长赶至学校，怀疑学校食堂存在食品安全问题，提出参观食堂的请求。在德羽公司经理及食堂厨师长的陪同下，几人前往参观。有人拍下食堂照片并发进了家长群。
张女士的儿子在该校读二年级。她看到，11日晚7时38分，有家长在家委会的微信群连续发了多张照片，主要涉及调味剂及腌制食品。参观食堂的一名家长称，在食堂内发现的较大问题有使用杂牌调味剂、所有餐具未见专门消毒设备等。很快，群里多名家长就调味剂及腌制食品展开讨论。一位家长称，“食堂竟然给孩子吃这么多添加剂。”
冻肉的图片也引发了热议。那是一款名为“冷冻去骨牛前肉”的肉制品，生产信息显示产于2018年7月26日，保质期至2020年7月26日。有家长认为，学校在给孩子食用“僵尸肉”。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事发食堂库房
3月12日，讨论仍在持续。有家长将名为《食品添加剂对孩子的危害有多大》的文章发进微信群，“这次一定闹大、不能简单了”。
当日下午1:30—3:30，学校投资方冠城集团分管负责人、德羽公司负责人、校方及14名家长代表沟通此事，最终达成四项共识：换大品牌食用油，冷冻食品不上桌，火腿肠和培根，味精等调味品都换成品牌产品。该校小学部家委会负责人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沟通会结束不久，忽然有另外几名家长进入学校，质问校方为何给孩子吃添加剂及冷冻肉制品。食堂方面承诺将下架冷冻肉及部分调味剂后，几人散去。
部分仍在校内的家长找到了食堂的库房，未能进入。他们将这一情况发进了微信群，有人质疑库房内藏了垃圾食品，“必须进入查看，搜集证据。”有人在微博发出倡议书，有人拍摄视频在抖音发布。家长们的悲观情绪开始扩散——“孩子吃了3年添加剂。”“我们的吃了6年。”一位家长甚至称，添加剂本来就不该给孩子吃。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事发食堂库房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一名副校长回忆，12日晚8时，部分家长赶到学校，簇拥着德羽公司相关负责人向着食堂方向走去，看见有车在运东西，怀疑食堂正在转移问题食品。
“那时食堂门口已经聚满了人，地上的食材是乱的，牛肉发臭，闻了之后就会咳嗽，但鸡肉没臭。牛肉粉等很多食品添加剂被摆在地上。当时还没看到发霉的东西。”学生家长叶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随后家长们涌入仓库，拍下了更多的照片，很快在网络流传。
一张微信朋友圈截图被广泛传播，称该校食品安全问题的曝光，因一名学生长期身体不适，家长带去北京检查后发现，系因长期吃变质食物导致，于是这名家长“卧底食堂假扮食堂工作人员，终获得问题食材证据”。成都市公安局食品药品犯罪侦查支队副支队长徐杰告诉红星新闻，经调查核实，这一说法系谣言，造谣者为某职业技术学院学生科干事。
造 假
12日的多方沟通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家长提出要求，要学校将食堂所用的“小品牌”食材更换成“大品牌”，同时将“冻肉”更换成“鲜肉”。警方介绍，当晚食堂运营方已经答应了家长提出的要求，并形成书面承诺，就将库房内的“小品牌”食材及冻肉全部搬走。
食堂库房内的一处监控视频显示，12日晚19时12分，工作人员开始打开冻库，将其中的食材一箱箱搬出，放到一个小型平板推车上，准备移出运离，有部分食材被堆放在推车旁的地面上；21时05分，第一车被拉走；之后，第二车正被拉走时，家长出现了。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事发食堂库房
警方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当晚在食堂工作人员搬运食材时，多名家长出现在了食堂库房的出入口，并目睹了搬运出的部分冷冻食材，有的食材正好放置在地上，“家长怀疑是毁灭证据，随后发生争执、抓扯”，“现场就有家长把食材的包装撕开，扔到地上，进行拍照。家长群里、电话消息不断。”警方介绍，再之后，家长们进入了库房。
△成都七中实验学校，事发食堂库房
冻库外侧过道的监控显示，21时08分十余名家长进出冻库、撕开包装、拍照。到22时24分，一个多小时里，数拨家长进出冻库，撕开包装、拍照，部分家长拿起食材查看又扔回包装箱内或丢到地上。警方介绍，直到13日早8时许，仍有一拨拨家长前来，“现场破坏很大”，期间有家长拍照时故意将不同食材进行混合。
监控画面还显示，22时24分许，几名家长中间，一位穿着黑色夹克的男子从地上捡起一袋姜黄粉（ 一种调味料），撕开，洒向堆放在推车最上方的一箱冷冻鸡腿上。紧跟着，另一名黑色外套的男子走近，撒粉、拍照。
△库房监控视频显示，有人将姜黄粉撒在鸡腿肉上拍照
22时25分，一名女子又拿起没有撒完的半袋姜黄粉，继续撒向鸡腿，然后一手举起手机，一手拎起剩下的姜黄粉拍照。
△库房监控视频显示，有人将姜黄粉撒在鸡腿肉上拍照
警方介绍，监控画面中的三人名为文某某（女）、王某某、彭某，三人都进行了撒姜黄 粉拍照，上传网络的行为。
其中，据王某某本人的交代与警方现勘情况，王某某还将红曲米撒入毛肚拍照，以呈现出毛肚霉变的假象。目前，三人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其中一位承认，拍照是带着情绪的，就是想让大家看看学校不好的一面，“让大家众志成城反对学校食品不安全。”
风 波
3月12日晚，更多的学生家长看到网传消息后，赶到成都七中实验学校的门口。
当晚9时许，成都市温江区公安分局涌泉派出所接到报警称，七中实验校内发生了多人打架的事件。温江区公安分局副局长谢良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事发当晚，涌泉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后，看见七中实验食堂进出口处，停放了一辆货车，货车被约30名家长围住，地上散落了很多包装食品。谢良奎称，晚8时至10时正值学校放学时间，围观家长越来越多，为了不造成混乱，警方现场劝说家长冷静，并立即控制和隔离食堂工作人员。
△成都市公安局温江区分局副局长 谢良奎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
13日凌晨，警方带走了校方、食堂承包方德羽后勤以及食堂工作人员共8人进行调查。“当天凌晨至后半夜，家长陆续离开。”谢良奎说。
13日，网上出现几段视频，视频中多位家长双眼发红，蹲在路边用矿泉水清洗眼睛， “警察向讨说法的家长喷辣椒水了！”
谢良奎告诉红星新闻，当天一大早，讨要说法的家长汇集在学校，11时左右，学校一位负责人正在与家长沟通，一位情绪激动的男性家长宋某抢过正在发言的校领导话筒摔在地上，并号召家长去外面“堵路”，以表达诉求。11时20分左右，一百多位家长来到校门外的光华大道。宋某奔向一辆正在行驶的长途大巴车，将车拦停，家长开始在光华大道上聚集。
谢良奎称，光华大道系成都一条交通主干道，宋某拦停大巴车后，光华大道交通陷入瘫痪。“为了不造成情况进一步恶化，警方立即将宋某带走。”现场其他家长看见宋某被警方带走，反应强烈，许多家长涌向警车企图拦下正在将宋某带上车的警察，并对警察进行辱骂和推打。“为了不造成踩踏等人员伤亡的安全事故，现场民警使用了警用催泪喷射器。”
△成都市公安局温江区分局副局长 谢良奎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
红星新闻记者从谢良奎提供的警方现场执法记录仪视频看到，警车周围约有至少50名家长，10名警察被围在人群中，个别情绪激动的家长朝警察的方向挥动拳头并向警车靠近。在警方使用“辣椒水”后，人群立即退散。视频显示，“辣椒水”喷射过程约一秒钟，整个视频中从家长包围警车向民警挥拳直到人群退散过程，持续约10秒。
上述学生家长宋某告诉红星新闻记者，13日当天，自己确实在校领导与家长沟通时抢夺其话筒，并摔在地上。“因为在学校操场上，平时学校与家长沟通都会使用大喇叭，但当天校领导使用的是一个跳广场舞用的小喇叭，站稍远一点的家长根本听不见校领导的讲话，于是我就把正在讲话的领导手中的小喇叭夺下。”宋某说，随后自己决定“上路拦车”。他走到校门外的光华大道上，把正在行驶过来的一辆车拦停，“当时脑子里也没有多想，至于拦停的什么车我也不记得了。”宋某说自己在拦车的时候，看见更多家长向他的方向涌来。
“现场有上百人，有几十人围着警车。当时家长情绪激动，肯定有抓扯。”宋某称，警方对自己进行了批评教育后释放，“我也确实做错了。”
检 测
3月15日，成都市温江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了第一批检测结果的通报。内容显示，在部分家长的现场见证下，对牛排、肉饼（肉夹馍）、咸蛋黄、蛋挞皮、火腿肠等取样19批次，所取样品均在保质期内。而检验报告显示，所测样品所检项目均符合食品安全标准要求。
这份报告再次引发争议。有网友认为，此事件的焦点为“食物发霉”，而这批检测报告中的铅和添加剂等检测项目均为无关检测，为何不给腐烂的食物做微生物和致病菌的检测。
这些样本到底是如何选取和检测的？负责检测样本的机构四川源坤国科质量检验有限公司法人代表高柱告诉红星新闻，受温江区市场监督局委托，公司第一时间前往进行采样，“现场十分混乱，采样员发现样品散落在地上，许多需要保鲜冷冻的食品都有被踩踏的痕迹。”成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食品安全总监蒲旭峰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这些明显已被污染的样本是不能被采用的。“采集样本时现场比较混乱，部分样品已被拆封，部分表面则被撒上了咖喱粉一类的东西，这类就是表观特征不是很好。”
高柱称，样品的采集和选取经过了在场家长的见证，采样员共采集封存了3份样品，一份由家长保存，两份带到了检测机构。“这两份一份作为检测样品，一份是备用样品。”
△3月16日，温江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再次开库，对封存食材进行核查
网络流传的图片中，可看到食堂操作间内脏乱不堪，部分冻肉上似乎已长满黑点，更有牛肉饼、牛排等食材似有发霉变质的状况。这也是引发家长愤怒的根源。
这些食材是否真的发霉腐烂变质？“我们派了省食药检院（四川省食品药品检验检测院）、市食药检院（成都市食品药品检验研究院）和相关专家把抽取和封存的样品打开查看。牛排上的白色物质，现场检视结果发现实为冷冻结的霜。看起有灰白色东西的牛肉饼，检视结果为表面上附着有其他东西。”蒲旭峰称，“检测结果还发现，粉条表面确实发现霉斑，确认这些粉条存在变质发霉。对这批粉条，成都市温江区市场监管局已立案查处。”
△3月16日，温江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再次开库，对封存食材进行核查
为何第一批检测报告的指标不包括微生物检测？“要做微生物指标检测，在样品状态方面需要样品包装完整，而且样品需有五个以上的包装才能做正常的微生物检查；根据国家标准，对需要加温煮熟才能进入人体食用的生食食品、生鲜食材，这类食品在国家标准里并没有要求微生物指标，第一批检测的样品均为生食，所以不需要做微生物检测。第一批公布的五个样品，因为其检验周期比较短，没有微生物指标，因此可以及时检测出结果。而需要做微生物检测的部分，则有一个培养周期，因此第一批结果中就没有微生物指标。” 蒲旭峰回应。
△3月16日，温江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再次开库，对封存食材进行核查
“肉饼本身不需要黄曲霉毒素和真菌毒素的检测，但考虑到公众的疑虑，我们对肉饼也增加了这些检测项目。” 蒲旭峰说，此外黄曲霉毒素是针对可以直接吃的豆类食品所作的检测，实际上这次样品中并没有豆类食品，但这次对这些样品也都做了这样的检测。“黄曲霉毒素的检测方法有很多，有简单的薄层分析法（TLC），时间比较短，也有液相色谱法（HPLC），时间稍微长一点。一般来说，做黄曲霉毒素的精细分析的话需要2天时间。”
*红星新闻记者 王春 王雅林 沈杏怡 潘俊文 罗天 严雨程*
*摄影记者 陶轲 王红强*
*监控视频提供：成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