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成功乃至伟大的事业,不可能没有个人色彩,有个性的人可以推动有个性的事业。公益行业也需要保留一些个人色彩。不是为个人,而是为事业。
——徐永光
撰稿| 李军奇
与香港《壹周刊》 的打官司那段经历,让徐永光悲喜交集。
悲的是无中生有的诬陷,让他和一手创办的希望工程背上了“污点”,他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官司打了6年,“为了希望工程和青基会的荣誉,我们只有豁出去了,就是刀山也要上,就是油锅也要下。”徐永光回忆。
喜的是香港高等法院两周庭审,官司最终因铁的事实和律师、证人等的出色表现而获得胜利。2000年6月20日,法官判《壹周刊》诽谤罪名成立,并赔偿青基会350万港元。香港高等法院钟安德大法官在判词中写道:“面对黄先生(对方大律师)的全面盘问,本庭相信徐先生及杨先生(原告两证人)的证词在有关责任方面是完全可靠及可信(英文表述: Truthful and reliable)”。 这是当时香港诽谤诉讼史上赔偿额最高的案件。
经此役,徐永光更加清醒自己的判断:做公益,“公众要求我们万无一失,这使得我们犹如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走钢丝,每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希望工程不会被别人打倒,只会被自己打倒”。
也是经过这次“至暗时刻”的洗礼,徐永光见到了最暗的黑,也因早就接受南怀瑾先生的智慧训导, 他不怕争议了。甚至对争议不那么反感。一种老顽童性格在慢慢养成。
直言不讳,无惧争议
2017年初,摩拜单车入围首届“中国社会企业奖”,引来质疑声一片:有没有搞错?就因为胡玮炜一句‘失败了,就当公益’吧?”“如果摩拜也算社会企业,那别的几十家做共享单车的公司算不算?”
一般作为涉事其中的奖项评委,估计会拉开专家的架势,教训下那些不懂爱吵的质疑者。但徐永光没有,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躲一旁窃喜,之前这个奖项的关注度不够,这会儿好歹被‘炒’起来了。”
这个共和国同龄人,经常骑共享单车,不偏心 ,见一款单车,就下载一款APP,躺在手机里除了摩拜,还有小黄车、小蓝车和永安行。他还给自己编了一个安全骑行的四句口诀:“自行车道慢行,十字路口看灯,拐弯左顾右盼,找地(儿)导航最灵。” 童心灼灼。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
在徐永光看来,城市公共交通属于公共服务领域,共享单车们“闯入”政府领地,不用消耗纳税人的钱,“烧”商家自己和风险投资人的钱,给市民提供市场化、竞争性的“准公共物品”,最后拼出一个让消费者满意的好市场。“真是善莫大焉。” 徐永光得意自己骑单车的战绩——几个月下来,肚子已经小了一圈儿。
2017年,徐永光又摊上事儿了。他在媒体朋友撺掇下,出了一本书,《公益向右,商业向左》,遭到了是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康晓光的猛烈阻击,引起了公益圈的轩然大波。很多人批评他背离了公益价值观和常识,不配在公益行业混了。徐永光没有恼怒,而是笑笑:“不就说出了人性真相嘛!哈哈!你还是那个说破‘皇帝新衣’的小孩,不过这次是对贵公益圈自己。”
在与一个老朋友交流时他更直言不讳,有点炮声隆隆:“一些做公益的人总以为自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干好干不好都想混个掌声,这是公益界的一种‘不正之风’。为了纠正这种风气,我只好拿自己‘开刀’。”他分析不了别人,就分析自己,“我做公益完全是‘私’字当头,并非牺牲自己,奉献社会。做公益28年,支持我的力量是什么?是寻求自由。追求自由就是追求幸福,是最大的‘私’。你想想,从政、经商、公益这三个行当。政府自由吗?没有人敢说吧;商业好玩吗?九死一生最煎熬;但是做公益,有这么大的空间,只要我喜欢,都可以做。”
徐永光一直愿意做那个戳破“皇帝”新衣的人。这么多年,锐利的论点一个个抛出。譬如,互联网袭来之际,他惊呼僵化的慈善体制将终结于互联网;他较早研究以贾康为代表的“新供给经济学派”理论,抛出“公益市场有效供给18招”;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他呼吁“社会组织不谈供给侧改革,不关注GDP贡献率,是自取边缘化”;看到优秀公益品牌难以扩大供给,他又喊出“规模化”的声音,认为“公益创新不规模化即为花拳绣腿”; 看到三分之一还要多的公益组织没有给员工买保险,他说这些公益组织不是在解决社会问题的,是在制造社会问题,制造弱势群体。“如果每一家公益机构都是低薪酬、低待遇,那你吸引的是什么人,不是做公益,是收容所。”
声音刺耳,难免搅起本来一团和气的公益舆论场。有人骂了。徐永光也不争辩。他仿佛是职业炮手,只负责开炮,至于战场谈判,兴趣不大。但这次面对老朋友康晓光的批评,他没有沉默,先是在朋友圈转发康晓光的文章《驳徐永光谬论》,又在出差的飞机上急就一篇文章,强调公益是“有私奉献”, 反对“公益道德化”,重申公益要市场化。文末特别指出,“非为回应晓光,而是答复关心‘康徐斗’的朋友” ,估计此话难以说服圈内隔岸观火者,又说:“徐永光、康晓光是君子之交,共事斗争二十有年,吵架是常态,各位看官切勿大惊小怪。”
看官等着看热闹此起彼伏,结果徐永光说所谓的争辩,“就此封笔”。让人意犹未尽。
爱自由,走出舒适区
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才会这般率真。 毕竟徐永光在体制内历练过的。在团中央,他用了7年时间,从一个干事干到正局级干部,职位是共青团中央组织部长。这类火箭般的窜升, 也许很多人一辈子也难以完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徐永光在这个位置上只待了两年。徐永光如果贪恋这些风光,他就与给他带来一生荣耀和价值感的“希望工程”没半毛的关系,他向往的所谓自由,永远没有兑现的时日。
徐永光决定辞去团中央组织部部长职务开始“希望工程”后不久,祖籍温州的南怀瑾先生向徐永光抛去橄榄枝,希望徐永光运营他推动修建的“金温铁路”,这是中国第一条无政府投资的地方铁路。
如果徐永光跟从了南怀瑾,那他的后半生会是什么样? 生意人?投资家?
毕竟有所谓“东方犹太人——温州人”文化基因,有过正局级干部的资历,有过“希望工程创立者”的耀眼身份,徐永光的“自负”在许多人看来,是有资本的。
虽未跟从南怀瑾做事,但徐永光说他从南怀瑾那里学到了三句话:老子的“功成、身退,天之道”,曾国藩的“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还有就是“谤随名高”。
2005年,徐永光终于放下“希望工程”,他要重新开辟人生的另一战场。如果说1978年,徐永光从温州走向北京,是被动的,那么在团中央组织部部长之位筹办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则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挑战自己,第一次走出舒适区。2007年2月4日,徐永光以南都公益基金会筹办人的身份露面中央电视台《春暖2007爱心总动员》, 并宣布南都公益基金(当时基金会尚未获批)出资千万元支持农民工子女教育。
徐永光要找到更多自由。 2018年9月25日晚,在主题为“守住一道光 回望来时路”的“北大光华 益行者之夜”活动中,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上世纪90年代,“希望工程”发展如火如荼。一次,徐永光受中央电视台邀请与大学生交流,现场另一位嘉宾是发明一种灭鼠药的河北农民邱满囤。节目录制完毕,学生追星般围住邱满囤,徐永光却被冷落在旁。似乎在学生眼里,那位“灭鼠大王”才是个传奇人物,而自己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希望工程”一个姓徐的官方工作人员。
这事刺激了徐永光,他认为,做公益一定要有尊严,公益人也要树立个性形象。“一项成功乃至伟大的事业,不可能没有个人色彩,有个性的人可以推动有个性的事业。公益行业也需要保留一些个人色彩。不是为个人,而是为事业。”
对于不求名利的他来说,张扬个性唯有“谤随名高”的风险,但他愿为公益事业担当风险。 自打与周庆治一起创办南都公益基金会以后,徐永光自称从“情怀满满的公益人”转变为“面目冷静的投资人”。他经历过项目被理事会否决的狼狈场面,也体会到了“手中握着钱,却不知道投给谁”的孤独,直叹:“找不到好的机构,好的个人。这个行业太弱!”
在他主导的南都基金会公益创投的指导思想是:以社会创业家为中心。在徐永光看来,社会创业家与科学家具有同等重要的社会价值,“科学家可以把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基金会应该支持社会创业家把社会影响力转化为生产力。”
徐永光说他每年接触几百名青年创新者,花两个小时深谈的几十人,帮助他们解决一些问题,给予鼓励。徐永光甚至劝一些青年人批判他,这样就会“获得关注”。路够野,还是那个不怕“炒”的人!
九问徐永光
找到了比从政和从商自由的生活
Q1:今年你就70岁,还奔波在公益一线,你觉得自己还能跟得上变化剧烈的时代?
徐永光:精力和脑力都在走下坡路,但思想不落后。面对九零后、零零后在社会创新领域搞出的新应用、新物种,需要学习,最希望他们来挑战老家伙们。
Q2:你见证了公益在中国的发展,也常恨铁不成钢地狠批公益圈,你对这个圈,抱有什么期待?
徐永光:公平竞争,优胜劣汰。前者主要对迄今没有“政社分开”的国营慈善而言;后者主要对情怀满满、效率不高的草根公益而言。
Q3:南都公益基金会最青睐什么性质的社创项目?
徐永光:不分领域,只求有效解决社会问题且可持续、可复制的。
Q4:在中国,社会创新越来越被年轻人青睐,你认为真正的社会创新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社会创新家?
徐永光:以社会问题、社会痛点为靶心,以社会创新者为中心,以有效解决方案为先导,无论公益模式、商业模式,以成功论英雄。
有社会理想,有商业头脑——注重资源投入产出效率,不怕失败,有担当,有野心。
Q5:你一直强调公益市场化,现在国内公益没有达到市场化的原因在哪里?
徐永光:情怀最伟大,过程很享受,效率在其次的自我陶醉;缺乏淘汰机制和正确的社会评价体系。
Q6:在基金会工作,你找到了自己的自由吗?
徐永光:找到了比从政和从商自由的生活。
Q7:你在中国公益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声名,前半生,你还有什么遗憾?后半生,你的奋斗目标是什么?
徐永光:大半生从事公益,感谢时代给予的机会,并无遗憾;余生的奋斗目标是继续健康、自由、快乐。
Q8:你在公众面前,是激情和口无遮拦的说真话的人,但又不喜欢争辩,不打口水仗,为什么会这样?
徐永光:和我争辩的人多为有定见的人,谁也别想改变谁;辩论既伤和气也浪费时间。还是把时间留给做事和喝啤酒好。
Q9:如果南怀瑾先生在世,你现在最想让他解答你什么疑惑?
徐永光:南怀谨先生的许多话,够我受用终生;但我经常没有计听言从,挨骂。如果现在让他解答疑惑,会问:老师还有什么遗憾?
徐永光
徐永光,南都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中国慈善联合会副会长、国务院参事室特约研究员、基金会中心网名誉理事长,第九、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1988年,他辞去团中央组织部长职务,创建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创立“希望工程”。“希望工程”已经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社会公益品牌。2007年与上海南都集团周庆治等共同创办南都公益基金会,该会以“支持民间公益”为使命,致力于推动公益慈善行业的发展与社会创新。
本期责编| 李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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