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新轴心时代，人类何去何从
不论你看没看过影片，你也一定清楚一件事：不管是粉是黑，网络上这几天关于影片的探讨铺天盖地，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影片特效、乃至中国电影的未来走向，都是探讨的范畴。
既如此，那嘉哥就从其他方面谈一下自己的观感。
《流浪地球》的故事情节，概括起来其实很简单：2075年的大年初一，中二少女韩朵朵在哥哥刘启的带领下逃课，从人类蜗居乃至藏身的地下城市中逃离到早已冰封荒废的地表，却赶上了地球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急：地球将于37小时4分12秒之后撞击木星，并因此毁灭。所以他们先是误打误撞，后来主动请缨，参与了拯救地球行动：改变地球前行方向，使之脱离木星引力，进而飞离太阳系。最终行动成功，但也有很多人在此次行动中牺牲，包括刘启的姥爷韩子昂和刘启的父亲刘培强。
（韩朵朵：我本来是逃个课，结果碰到这么大一阵仗）
所以《流浪地球》其实是灾难片，而不是科幻片。只是所有的灾难片都离不开科幻元素，本片也概莫能外，
但不管是灾难片还是科幻片，抑或是其他影片，所有的影片都在传递一种理念一种价值观。准确说，是导演编剧们的理念和价值观，至少是他们的所思所想。
那《流浪地球》在思考什么？
一、历史长河里的中华文明
当太阳毁灭，人类将何去何从？影片一开头就提出了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拷问。其实按照现有宇宙理论，这并不是科幻，更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人类乃至整个太阳系终将面临的命运。《流浪地球》所模拟的，正是这样一个终将来临的时刻，只不过将其提前了。
影片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人类在地球表面建了上万座行星发动机，推动地球离开太阳系寻找新的恒星系，整个行程大约需要2500年——这就是“流浪地球”计划。也正是在飞离太阳系的过程中，地球须经过木星公转轨道，所以在靠近木星时由于木星巨大的引力而遭遇生死危机——地木相撞。
带着地球搬家，如此拖家带口的行为，很符合中国人安土重迁的观念，流露出中国人潜意识里对故土家园深深的留恋感。即使进入工业化社会，依然没能彻底终结中国人的乡土情节。刘启外号刘户口，字面上看“户口”是“启”字拆开，但这未尝不是一种隐喻：为地球寻找新家园，就是给地球再次落户。
而且从中依稀可以看到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一系列耳熟能详的上古神话中所体现的自力更生的古老精神。
特别是刘培强对俄罗斯宇航员马卡洛夫说的那句台词：“我们肯定是无法实现这个梦想了，但是我们还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一定能一起在贝加尔湖钓鱼。”这分明就是洗《愚公移山》的稿嘛！当年的愚公和他的子孙移的是两座山，未来的刘培强们干脆移动起地球了。厉害了，我的大刘！光是这个脑洞，就足以印证刻在中华民族骨子里那份人定胜天的信念。《流浪地球》就是太空版愚公移山。
（愚公移山，出自《列子·汤问》）
换做西方人来拍的话，很可能就会是人类自己驾驶飞船逃离地球，然后地球毁灭了。如果为了追求刺激，甚至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最后一艘宇宙飞船刚刚飞出地球引力范围，地球毁灭了，飞船里的人五味杂陈的回望着正在走向消亡的地球。
这不得不令人想起《圣经》中有关诺亚方舟的记载。事实上，影片的后半程就存在与之类似的情节：人类误以为地球毁灭在即，联合政府随即启动“火种”计划：空间站冷藏了30万人类受精卵和1亿颗基础农作物的种子，储存着全球已知的动植物DNA图谱，并设有全部人类文明的数字资料库，由少数宇航员和工程技术人员驾驶空间站全速逃离太阳系，以确保在新的移民星球重建完整的人类文明，却留下地球和地球上的人类，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本片从一开始，就完全是中国文化中国理念与科幻视角灾难主题的结合。而科幻只是手段，本质是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审视中华文明。正是自力更生的精神和人定胜天的信念，保障了中华文明的生生不息。
二、宏观叙事下的个体英雄
但这并不意味着本片是一部讲述中国主导世界的影片，更不是一部更换主角国籍后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的科幻电影灾难片。
在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的科幻电影灾难片中，通常都会呈现这样一种套路：世界末日来临，或者爆发了全球范围大危机，世界各国纷纷陷入混乱。此时，一个天赋异禀的超级英雄出现，有时还会配以二三助手，最终拯救了世界、拯救了地球、拯救了全人类。但无一例外，这个英雄都是美国人。
虽然世界各国的电影都会以本国人物作为主角，毕竟人性如此，这一点无可厚非。但在美式个人英雄主义的叙事中，其他国家的人物在影片中几乎都是作为背景板出现的，连台词都少的可怜。这才是美式个人英雄主义叙事的言外之意：作为“上帝的选民”，拯救地球是美国人与生俱来的使命，也只有美国和美国人，才有能力拯救地球。
（自由女神像，美国的象征）
从这一点来说，美式个人英雄主义叙事，其实是一种国家层面的个人英雄主义：个国英雄主义。借助于好莱坞的影响，美国对外输出价值观输出的很成功，至少让你日浸其中而不觉。
而在《流浪地球》中，肩负使命的是中国人，拯救地球的是中国人，但丝毫没有个国英雄主义的膨胀感。为什么？
因为故事高潮并没有发生在中国，角色也不只有中国人，其他国家的人物也不是龙套。比如：由全球联合政府统一号令世界并用法语进行播报，救援目的地是赤道附近的苏拉威西，最先提出引爆木星这一方案的是以色列科学家，最后有日本、韩国、俄罗斯、英国等国家的救援队相继前来救援且用各国母语说台词，刘培强的好搭档马卡洛夫是俄罗斯人，活宝Tim是中澳混血儿……不一而足。
此外，暗线部分对此也有展现：刘培强和马卡洛夫前往夺取主控室，却发现已有其他航天员“起义”了；救援队到达苏拉威西前，救援已达到“饱和式救援”的状态。
作为拯救地球的英雄故事的主角，无论是刘培强还是刘启救援队，他们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均有光辉事迹。但这些人和事都是全球行动的一个部分、一个缩影，而不是中国英雄的独角戏。尽管各国之间已形成命运共同体，但并没有出现一家独大乃至强行同化的现象。这反映了中国对世界的认知：和平崛起、求同存异、平等建交、共同发展。
而作为一次全球救援行动，不分国界，不畏牺牲，去完成一个共同的目标，这是宏观叙事，这是群众史观。
（王磊：我才是救援队队长，好不）
影片通过虚构一场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救亡行动，为我们呈现出一种英雄史诗与群众史观的平衡。
这，或许是影片想要表达的一种愿望。
三、无知之幕的无解之题
英雄史诗突出的是个体，群众史观讲究的是集体。
没有英雄则无法激励大众，这是一种悲哀。只会幻想英雄，也是一种悲哀。
忽视群体的力量，这是一种短视。忽视群体潜在的风险，也是一种短视。
而个体与集体，却是一对纠缠不清的矛盾体。
刘启与救援队，这是一组个体与集体；救援队与国家，这也是一组个体与集体；国家与联合政府，这还是一组个体与集体。这是地面的故事脉络，再看太空故事部分：刘培强——空间站——联合政府，又是两组个体与集体。
（刘培强：老马，空间站要叛逃，咱去夺回来）
可以说，从天上到地下这两条脉络，揭示了一个社会现实：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这样一种层层嵌套的对立关系。
这就引发了一个思考：个体如何处理自身与集体的关系，特别是在与所谓的集体意见不一致的时候。
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自然是服从集体意见无疑。然而集体意见是否就一定正确？少数的权益又如何保障？
影片中，刘培强、马卡洛夫和其他宇航员的“起义”行动，这是个体对集体的不服从。有人会说：剧中刘培强刘启父子，无视法律破坏规则的行为比比皆是。说比比皆是有些夸张，但这一行为确实存在。类似情节，好莱坞影片中也有，所以不要以这个作为黑点来黑《流浪地球》。
而韩子昂的牺牲，这是少数人的权益没有得到保障。另外一个容易引起观感不适的点：在地球抵达新家园之前，地表不适宜人类居住，人类建造地下城作为漫长旅途的唯一栖身场所，然而地下城的接纳量有限，人类只能通过抽签决定居住权获得与否，抽不中的人只能留在地表失望而又无助的死去。这同样也是权益没有得到保障。
（韩子昂：刘启，朵朵，你们要活下去）
可以认为这是本片的硬伤。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来临，如果你是联合政府的官员，在资源不足空间有限的情况下，你会怎样制订规则？如果你不是规则的制订者，仅仅是执行者甚至只是一名吃瓜群众时，却发现规则存在漏洞，你选择遵守还是违背？
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提出“无知之幕”：所有人都处在一块幕布的后面，所有人都对自身的利益、能力、性格、宗教信仰、个人经历、社会身份等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身与其他人所存在的差异，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所处社会的经济条件和政治状况，只有这样，他们才是完全理性的，才能真正制订出一个相对而言最为公平正义的规则。
罗尔斯假象的无知之幕，仅仅是一种停留在纸面的理想状态，而现实中几乎没有完全经济人，这意味着无知之幕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最为公平正义的规则，自然也是一道永恒的无解之题。
（本号以前提到过这书）
嘉哥看来，影片中的种种槽点，并不是逻辑漏洞或硬伤。相反，或许就是在暗示：无知之幕其实永远都是一道无解之题，从来都没有哪项规则是没有漏洞的规则，过去如是，未来亦如是。
四、新轴心时代的人类命运思考
无解之题，并不意味着思考没有价值，更不意味着思考是徒劳的。正是因为古今中外的历代先哲不停的思考，才有了今天人类文明的光辉成果。
影片中的“流浪地球”计划将持续2500年。2500年后，人类不知将走向何处，人类文明也不知会怎样呈现。但我们却知道2500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尽管我们可能知道的并不太准确。
今年是2019年，2500年前，正是公元前481年。
想到了什么？
公元前481年。
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十四年。
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十四年，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儒家五经之一《春秋》的截止之年！
（孔子：注意！是我修订的《春秋》！不是《左传》！）
春秋战国，这是中国历史上首个思想大爆炸的时代，是中国古典文明迎来的首个高峰，是传统中国制度变革的发轫和价值构建的源头。在此历史阶段，华夏大地先后诞生了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以及孙武、邹衍、公孙龙等，“蜂出并作，各引一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史书对此有一个特定的描绘：百家争鸣。
无独有偶，与此同时的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印度有释迦牟尼。
这是一个学术思想异常活跃、文化成就异彩纷呈的历史时期，是人类文明的重大突破时期。前后数百年间，当时世界上各大文明不约而同的涌现出一批又一批启迪人类思想的智者和圣人。他们在各自文明目之所及的最大空间内，竭力思考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天道的关系，他们智慧的结晶，奠定了其后两千年内华夏大地、印度半岛和西方世界的思想基础，形成了形态迥异但又未曾断绝的人类社会几大文明传统。
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其《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首次将这一历史时期称为“轴心时代”。这个词语很好的描述了这个伟大源头带来的影响，其后大约两千年的漫长历史时期，各个文明几乎很少有根本性的突破。一直到大航海时代来临，人类才逐步开始再次大规模产生原创性思想。
（雅思贝尔斯，也有译作雅思贝斯的）
1648年，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签署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由此建立。这是人类历史上首个基于主权概念的现代国际体系的产物，现代思想在国际关系领域迈出尝试性的第一步，并由此逐渐大踏步走向其他领域；现代思想也在欧洲发芽，并逐步在全球生长出一棵棵参天大树。由此开始，人类进入历史上第二个思想突破时期，至今尚未结束。
这是人类文明的“新轴心时代”，我们有幸躬逢其盛。
与轴心时代不同，新轴心时代里，几大文明不再是孤立的，彼此间已有了长期广泛深入的了解和互动，而且覆盖了几乎整个地球空间，经济全球一体、文化多元共存是这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人类何以自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之间的争论方兴未艾之际，福山认为“历史终结”，亨廷顿却预言人类会爆发“文明的冲突”。虽然人类回到“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霍布斯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右翼思潮的逐步抬头也在侵蚀全球大大小小的国际安全框架。从欧洲联盟到欧罗巴合众国的道路依旧遥遥无期，但影片中全球联合政府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从国际联盟到联邦也并非遥不可及，特别是在应对全球危机的时候。
虽然影片中没有出现外星文明，但如果人类真的遭到外星文明侵袭的时候，成立联合政府似乎是最有力量的应对选项，而地球与其他星球之间的战争，也可能演变成一切球对一切球的战争。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会在宇宙间以更大规模呈现。
（霍布斯就是在这本书里说的）
所以在新轴心时代里，人类不仅要处理好人类内部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文明间的关系，也要做好应对其他星球文明的准备。无论自杀抑或他杀，这都是人类文明命运的劫难。
影片结尾，“流浪地球”计划按部就班照常进行，刘启（们）不知道2500年后，地球究竟走向何方，新太阳会带来什么样的家园。但刘启（们）坚信：但从今天开始，人类的勇气与坚毅，将永刻于星空之下。
这或许是本片最终想要告诉我们的一个启示：人类命运未来究竟走向何处，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要相信，只要人类不放弃希望，人类必将开启一个全新的历史时代。
这大概也是刘启这一名字的双重含义吧：启示人类要努力开启一个全新的历史未来！
（刘启：大家好，我是初级驾驶员刘启，不是汉景帝刘启）
五、结语：一梦千年
片尾曲响起，竟然是童声演唱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一部科幻灾难片，为何以《观沧海》作为结束？
大海与星空，彼此有什么联系？仅仅是因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吗？
如果将星球本身所在的宇宙星空看做浩淼的大海呢？
恍然间，嘉哥想起了李贺的一首诗：“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在宇宙视野中，千年历史不过是走马之间，而中国九州不过如烟尘一般微茫，就连大海也只是杯水所倾。
而李贺的这首诗，题为《梦天》。
一梦千年，我们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