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科学的历程 ,作者吴彤
“科学的历程”由田松等联合主编,通过科学史、技术史来传播科学文化、技术文化与人文精神。
来源:科学的历程(ID: kexuedelicheng)
作者:吴彤(清华大学)
一、导言:新兴的科学实践哲学研究若干进路
从最近新兴的科学实践哲学的观点看,以往的科学哲学都可以被称为传统科学哲学。而在传统科学哲学中,我们知道,按照历史进程它又可以被划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即逻辑主义和历史主义两个阶段。逻辑主义的科学理性研究将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分开,认为对理论理性的逻辑分析是理解科学理性的唯一途径,并把实践理性归入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其他学科的研究中。许多历史主义科学哲学家在否定逻辑主义方向的前提下,因为未能将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重新整和,从而对科学理性不可避免地采取了怀疑主义态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兴起的科学实践哲学采取一种自然主义的哲学方向,它把科学活动看成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实践的一种特有形式,并试图对科学实践的结构和变化的主要特征做出深入研究。在这个研究方向下,对科学理性的理解要求我们放弃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人为分界,而对科学理性的主要特征做出各种经验研究。
目前科学实践哲学研究也可以清晰地区分为三个研究进路:认知科学进路、解释学进路和新实验主义进路。其中认知科学的科学实践哲学研究主要集中于脑机制、个体实践方式和实践活动对于认识的涌现和影响的研究上,这个进路着力的是,认知活动的实践性在塑造知识中的机制和作用,一些人建议关于科学的认知科学应当取代科学哲学,如丘奇兰德(Churchland)、基尔(Giere)、西蒙(Simon)等等,他们基本上是用自发的认知个体的内在心理机制对实践进行说明和解释,提供了实践的微观机制,这是典型的自然主义进路。但是,它多被批评为认知个体主义。本文不去过多涉及这个方向的研究,下文所说的科学实践哲学所包含内容,均以后两个进路为主。
科学实践解释学进路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约瑟夫·劳斯(J. Rouse,1987,2002)。而新实验主义的研究进路则涉及一大批科学哲学家,他们主要是:伊恩·哈金(Ian Hacking,1983)、艾伦·富兰克林(Allan Franklin,1999)、彼得·路易斯·伽利森(Peter Louis Galison,1997)、大卫·古丁(David Gooding,1990)和黛博拉·G·梅奥(Deborah G. Mayo,1996)【1】。事实上,对这些研究进路起推动作用的还有大批的SSK(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学者,如科学知识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中文版,2004),米切尔·林奇(Michel Lynch,1993),卡林·诺尔-塞蒂纳(Karin D. Knorr-Cetina,中文版,2001),以及一些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家,如依夫琳·福克斯·凯勒(Evelyn Fox Keller,1985),等等。SSK对科学实践研究的贡献是被逐渐认识到的,SSK把实践理性从具体操作中转变成为一种认识论上语境相关的重要概念,并把实践活动置于文化场景中,这点对于科学实践哲学研究的进展起到了重要的激励作用。而女性主义则从性别的独特视角,表明科学知识不仅是更为一般实践性的,而且可能是地方性的、文化性的,可能是具有社会性别实践性的,这为科学实践具体化提供了论说。
可以说考察和重新审视科学实践的哲学是以科学实践(Scientific Practices)作为出发点,对科学理性在科学哲学内部的作用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中,不仅重新审视科学哲学的经典问题,如科学说明,科学推理,科学与价值,科学发展模式等,而且将这些经典问题同一系列新研究领域,如技术哲学,科学社会学,科学心理学等,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更有效地理解科学研究。
二、比较:传统科学哲学与科学实践哲学
在传统科学哲学看来,在科学中,理论与其他相比具有无上的地位。传统科学哲学通过论证观察和实验只有在理论的语境中才有意义,通过说明理论引导实验的建构和操作,提供观察得以解释的范畴,观察和实验是研究成果转移和应用的中介,表明了观察/实验渗透着理论的命题;传统科学哲学把研究的地方性场所、实验建构及所需的技术设施、研究人员所处的特定社会关系网络以及研究中遇到的实践性难题,都视为科学知识产生的偶然因子。传统科学哲学主张,科学命题是具有普遍性的。理论是研究的最终成果。科学的目标就是提出更好的理论。
在传统科学哲学看来,科学还是某种表征体系,其目的在于精确地描述世界,而世界与我们如何进行表征无关;观察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连结我们所表征的世界与世界本身之间的唯一通道。只有在感觉经验中,世界才作用于我们,因为它限制了表征世界的可能性。
以上就是人们广泛持有的传统科学哲学主要的观点。尽管在表征是否真正连接了被表征的世界以及表征的模型等等问题上又有不同流派不同观点的争论,尽管历史主义的科学哲学对逻辑主义的科学哲学做了致命的冲击,但以上基本观点并没有太大变化。传统科学哲学之所以遇到困境,也同样是因为在这种科学观下无法走出来。
那么,这种科学哲学的基本观点之总特征是什么呢?在新兴的科学实践哲学看来,它被非常准确和突出地称为“理论优位(theory-dominated)的科学哲学”(Hacking,1983,p.185;Rouse,1987,p.27),而新兴的科学实践哲学就是要一反传统,提出完全相反的观点,即提出“实践优位(practice- dominated)的科学哲学”。
然而,要建立反传统的科学实践哲学,就必须针对传统科学哲学以上的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辩驳。让我们看科学实践哲学是如何进行观点批判和辩护的。
首先,科学实践哲学认为,以往的传统科学哲学对科学研究本质的认识的根本错误在于忽视了科学实践的作用和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科学研究实质上是一种实践活动。因此,以往传统科学哲学的本质是一种理论优位的科学哲学。试图整合新实验主义、实用主义和科学解释学的科学实践哲学的提出者劳斯,更直接而且深刻地指出,传统科学哲学的问题不在于忽视了科学的一方面(实验),而提高了它的另一方面(理论),而是从整体上扭曲了科学的形象和对科学事业的看法。实践成果为理论工作提供了大多数和基础性的材料,然而这些技能和功绩却很少在哲学上得到应有的评价(Rouse,1987,IV)。劳斯更愿意把科学视为活动,他通过对狄尔泰解释学的批判,对海德哥尔实践解释学的新阐释,对库恩范式概念实践性的新发现【2】, 表达了解释学意义上的实践概念,从而丰富了实践的语义学意义。例如,他把科学看作是实践领域而不是命题陈述之网,科学首先不是表征和观察世界的方式,而是操作、介入世界的方式,即是一种作用于世界的方式,而不是观察和描述世界的方式(Rouse,1987,p.26, p.38, p.129)。科学研究是一种审慎的活动,它发生于技巧、实践和工具的实践性背景下,而不是在系统化的理论性背景下(Rouse,1987,pp.95-96)。海德哥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把日常实践视为人类生存的解释学本身。这就意味着日常实践本身体现着对世界的解释,而无须再说什么。我们使用工具,我们就在使用工具的同时获得了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在我们做什么、用什么做以及如何做的过程中,我们就已经在解释着世界和我们自己;这与马克思所说的工业展示着人本身的力量这句话如出一辙。因此,在科学实践哲学看来,实践是第一位的,实践塑造着人,也塑造着世界。【3】
其次,科学实践哲学针对传统科学哲学的一些重要观点一一提出了深刻的批评。
关于表征世界与被表征世界的连接和通达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实在论和认识论共有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全部哲学最为重要的问题之一。先验论者和经验论者都曾深陷困境。先验论者完全割裂了理性与经验以及与世界的关系,经验论者虽然承认存在与呈现之间的本质联系,但是却错误的按照过于狭隘的感知经验来解释呈现。马克思主义哲学以人的实践活动解释给出了马克思主义的朴素的有时又是过分宏大的回答。科学实践哲学继承了海德哥尔实践解释学的某些观点,结合了库恩范式的实践含义阐释方面,做出了解释学细致而机智的回答:问题并不在于我们从世界的语言表征出发如何抵达被表征的世界本身。我们已经在实践活动中参与了世界,世界就是我们参与其中的那个东西。因此,通达世界的问题(如诉诸观察就是对该问题的一种回应)将不复存在(J. Rouse,1987,p.143)。我们的实践就是世界活动的一部分:
有介入世界,我们才能发现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不是处在我们的理论和观察彼岸的遥不可及的东西。它就是在我们的实践中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就是当我们作用于它时,它所抵制或接纳我们的东西。科学研究与我们所做的其他事情一道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世界得以被认识的方式。我们不是以主体表象的方式来认识世界,而是作为行动者来把握、领悟我们借以发现自身的可能性。从表象转向操作,从所知转向能知,并不否认科学有助于揭示周围世界这一种常识性观点(J. Rouse,1987,p.25)。
这样就从根本上改变了许多看法。例如,在科学实践哲学看来,被传统科学哲学视为表象的知识,就不仅仅是一种知识表象(例如,文本,思想或者图表,等等),而是一种当下和在世的实践性互动模式,即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只有作为更广泛的社会实践和物质实践的组成部分才是可以理解的。
表征世界向我们清晰呈递的方式之重要的范畴也不再是可观察和不可观察。相反应该追问的问题是,什么是可供使用的,在使用过程中我们必须考虑的是什么,我们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决定这些问题的不是感官的生理阈限,而是实践者共同体的行为性判定(J. Rouse,1987,p.143)。因此,不是理论化,而是工程化,才能为关于实体的科学实在论提供最好的证据(I. Hacking, 1983,p.274)。
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科学实践哲学必然导致一种多元主义的研究理念。而且必然在关于知识的本性上产生与传统科学哲学另一个重大差异:知识是地方性的还是普遍性的?毫无疑问,传统科学哲学一开始就把科学知识认定为普遍性的知识;传统科学哲学历来把知识的抽象获得过程视为普遍化的历程。即认为,存在一种科学知识从地方性到普遍性的过程,最后的科学知识一定是普遍化的,这个过程被称为去地方性(delocalized)和去语境化(decontextualized)。它包括三个方面:科学对象主题化;科学对象去地方化;科学目标的非索引化。无论他们是把知识看作活动还是体系,都是如此。科学实践哲学与此观点有重大区别。科学实践哲学认为,无论何时,知识都具有地方性。表面上的被传统科学哲学视为知识的普遍化过程,实际上是一种地方性知识标准化的过程。事实上,真实的科学经常是内在不一致的,在缺乏一致说明和解释时,科学知识并非不存在,而是存在于使用具体范例的境况和能力中;例如,目前的复杂性研究就是如此。库恩在说明范式时这样作过,劳斯也这样认为。因此,处于地方性、物质性和社会性语境中的技能和实践,对所有的说明、理解和解释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
科学实践哲学认为,科学知识及其活动一定是地方性的。这表现在,所有的科学知识都产生和需要:特定的实验室;特定的研究方案;特定的地方性共同体;特定的研究技能。所谓科学知识的普遍化不过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其转移被理解成为走向另一个地方,而所谓去语境化实际上应该是标准化(即制定标准,使得各个地方的科学研究遵循某种地方性标准,从而使得这种标准下的科学知识成为标准的科学知识)。事实上,我们经常在当前的技术竞争中看到不同国家的技术标准成为所谓的世界标准,发展中国家受到发达国家的技术标准中技术的和政治的双重制约的情况屡见不鲜。
科学实践哲学的研究是一个新的科学哲学研究方向,它开创了新的研究领域,似乎可以解决传统科学哲学的若干困境,提供对作为科学资源的研究领域的实践性理解。
主要参考文献
[1] Ackermann, R.,1989,The new experimentalism,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40, pp. 185-90.
[2] Buchwald,J. Z. (ed.)1995,Scientific Practice——Theories and Stories of Doing Phys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3] Franklin, A., 1999, Can that be right?Essays on Experiment, Evidence, and Science, Dordrecht/ Boston :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4] Chlmers, A.F., 1999,What is this Thing Called Science? Buckingham: Open University Press
[5] Gooding, D., 1990, Experiment and the making of meaning: human agency in scientific observation and experiment , Dordrecht/Boston :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6] Galison, P.,1997, Image and Logic, A Material Culture of Microphysics, 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7] Hacking, I.,1983, Representing and Interven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8] Keller, E. F., 1985,Reflections on Gender and Scie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9] Lynch, M. 1993, Scientific Practice and Ordinary Action——Ethnomethodology and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0] Mayo, Deborah G.1996, Error and the growth of experimental knowled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1] Radder,H. (ed.), 2003,The 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Experimentation,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2] Rouse, J.,1987,Knowledge and Power: Toward a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3] Rouse, J.,2002, How Scientific Practices Matter, Reclaiming Philosophical Naturalism, 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4] 布鲁诺·拉图尔/史蒂夫·伍尔加,2004,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张伯霖、刁小英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15] 卡林·诺尔-塞蒂纳,2004,制造知识:建构主义与科学的语境性,王善博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16] 希拉·贾撒诺夫等,2004,科学技术论手册,盛晓明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注释
【1】当然,上述名单还不只这些,例如,卡特赖特也可以被视为新实验主义或新经验主义科学哲学家。此外,2000年阿姆斯特丹举行了一个名为“Toward a more developed Philosophy of Scientific Experimentation” 的研讨会,参加会议的当代较著名的科学哲学家就有:戴维斯.柏德(Davis Baird);古丁(David Gooding);凯勒(Evelyn Fox Keller)等等,会后出版了拉德尔(H. Radder)主编的论文集《科学实验哲学》(匹兹堡大学出版社,2003)。这也是科学实践哲学在实验主义方向的一个重要进展的标志。
【2】人们常常把库恩在《科学革命中的结构》中表达的“范式”的不统一,视为库恩早期研究的不足,事实上,这可能反映了实际科学的真正意义的实践影响。换句话说,范式可能是对具体科学成就的实践性把握,而不是共同认同的理论立场。接受一个范式,与其说是理解和信任一个陈述,不如说是获得了一种实践性技巧。
【3】注意,这里不是物质是第一位的,而是特别强调了实践。因此科学实践哲学的观点也与唯物主义是有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