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在我刻意的配合下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公子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几杯黄汤下肚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或坐或卧地瘫作一团。
我不得不叫来他们的长随,把他们挨个送上马车拉回府,回过头来正正看见王嘉尔酡红着一张俊脸,傻乎乎地窝在角落里,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现下周围没有旁人,我便施施然走到他眼前,蹲下身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王嘉尔确实是喝醉了,而且喝得很醉。我忽地想起他明日晨起必然会头痛,便从袖中小瓶里倒出了一丸宫中秘制的解酒药准备喂他吃下。
没想到像他这样孔武有力的男人居然会这么讨厌吃药,即使是喝醉了也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肯吃,泥鳅似的在我掌心扭来扭去,拼了命地挣扎。
我拿王嘉尔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耐下性子温柔诱哄:“乖,把药吃了,朕……我再买蜜饯儿与你吃可好?”
想来诱饵没说到点子上,王嘉尔摇着头还是不依,“我要我娘……我想我娘了……”
我额角重重一抽。
你居然问朕要一个已经作古的人?不如朕赐你三尺白绫与她相见?
“爱吃不吃,朕管你真是多余!”
我气得把药往桌子上一拍,结果看他被我凶了一下之后居然扁了扁嘴往角落里又缩了缩,瞧着端的是委屈极了的样子。
我好死不死地便又动了恻隐之心。
“喏,自己吃吧,我不会再管你了。”
王嘉尔睁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呆了半晌,便乖乖地把药放在嘴里,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冷茶,总算是吃完了醒酒药。
我本想叫王嘉尔的小厮送他回府,谁成想他的小厮竟被他那不成器的三弟王嘉卓强行叫走了,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酒楼包厢,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从前我领兵打仗的时候,就最厌王嘉卓这种仗着自己颇有家世便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年纪大好的男儿不说保家卫国,也要习武艺上战场,为自己为家族挣得一份荣耀,文步紫禁,金章绿绶,方才不亏来世间走这一遭。
像王嘉卓这种整日里欺男霸女、走鸡斗狗的流氓恶霸,根本就是连为人都不配了!也不知道当年威风凛凛的老定国公怎么教得出这样的孙子,瞧着竟与王嘉尔的为人处世之法大相径庭。
这偌大的国公府的嫡支人才凋零,只怕是难以为继。
不忍心把王嘉尔一个人丢在这,我只好雇了一辆马车,找来酒楼伙计把他扶到马车上。瞧着王嘉尔满面晕红,可怜兮兮地缩在车厢里,端的是一副落寞无比的模样,我想了想,到底还是上了马车,决定亲自送他回府。
大抵只怪王嘉尔模样生的这般好看,让我于心不忍罢。
马车停到定国公府大门前,我亲自掀了帘子,扶着醉醺醺的王嘉尔从里面出来,并叫门房的仆人送他回房。谁知等了许久才见管事的出来,还一脸颇为不耐的表情,我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群捧高踩低的家奴见我衣着简朴,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族的公子,自然怠慢,甚至连带我拜访老定国公的意思都没有。
眼见着王嘉尔被扶进府里,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马车上,待四下里无人后,随着一声呼哨我召来了随身影卫,“去查查定国公府的底细,朕要详细的内容。”
影卫领命退下,我突然靠在马车的车壁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王嘉尔确然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
那日他酒醒后,从小厮嘴里得知是我送他回来的,便下了请帖请我去他府上一聚,顺便品尝他新酿的桂花酒。我自是欣然应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了起来,只因二人脾气秉性都相投,自然很是聊得来。无事的时候我或是去他府上拜访,或是相约在望江楼与他小酌几杯,谈古论今,好不自在。
他为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是说一不二的君子,对待友人更是慷慨大方,不吝银钱。我与他同饮过数回,从无半分拘谨,倒教我难得的地惬意放松了许多。
其实,私下里我也曾想过,以王嘉尔这般旷世之才,不入仕根本就是虚度年华。朝堂上我若是能得了他的助力,不说对我的统治大有裨益,就是对国家对百姓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既然动了爱才之心,我更不能放他逍遥自在,然则每每念及此事,他便沉默不语,只是饮酒的速度愈快,竟让我也颇有心惊肉跳之感。
后来我便知了,他怕是有甚么难言之隐,这才让他对入朝为官这样的好事讳莫如深。
于是我也三缄其口,不再劝他勉强。
这些小插曲并不妨碍我与王嘉尔交好。
这一日他遣随身小厮来我备置在帝都的宅子里,说欲邀我同在园中赏月,顺便品尝今秋新酿的美酒。
我不好空手而来,听尔岚说秋季的蟹子膏脂丰腴,便叫厨子蒸得通红喷香,又拎了司膳房新制的点心放在硕大无匹的红木食盒里,沉甸甸地提去了定国公府。
我进王嘉尔住着的院子时,他正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袍子站在八角亭里,头发只用了一根木簪松松地束着披在身后,几缕长发从额际垂落在他眼前,让他正气凛然的外表无端显出了几分慵懒自在。
他放松了身子靠在亭柱上,阖着一双漂亮的杏眼不知在想着什么,纤长卷翘的睫毛垂下来遮掩了他眸底的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薄薄的唇角噙着笑,瞧着端的是美不胜收。
许是瞧见了余光里那一抹火红的衣角,王嘉尔蓦地回神,扬起头看向我,眸底光华四射,灿烂夺目。
“竟是黄兄来了,我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他转头看见了侍从手里提着的红木食盒不由得皱眉,“都说了请黄兄赏月,怎的还带了这许多东西?”
“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我对他拱手抱拳,“愚兄怎好教你破费,私心想来,如此美景美酒怎能没有佳肴相伴,便叫家中厨子蒸了蟹子送来,方才不算辜负了这皎洁的月光……不知你意下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谦让下去,王嘉尔对着八角亭中早已置办好的一桌宴席探出手臂,“黄兄,请。”
“请。”
我与他从不客气,说完便在席上安然落座。
王嘉尔极喜饮酒,也极擅品酒,只可惜酒量不好,饮了几杯之后就撑着石桌醉得满面晕红,一双星目微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像是满天的星子皆落在他眸中,熠熠生辉。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巴,“作什么这般不错眼珠地瞧着我?”
“黄兄,你的模样这般俊美,想必家中必然妻妾成群,不少女子皆爱慕于你吧?”
妻妾成群?
我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我倒是想呢。
“嘉尔可是说笑了,哪有甚么妻妾成群,我孑然一身,甚得自在。”除了宫里还有几头已经成醋坛子进化成醋缸的公老虎。
我不知王嘉尔为什么对我提起这个话题,但还是不以为意地应答了。
王嘉尔今夜的态度无比反常,我不知是不是他酿的酒出了什么毛病,竟让他听了这话以后一脸激动地握紧了我的手,脸颊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红通通地烫起来。
想来还是这酒有问题吧?他以前醉了酒也没有这么大反应啊?我不太确定地想着。
“你且等着,我叫下人来给你煮醒酒汤。”
我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扬声招呼了半天,偌大的院子里竟没有半个丫鬟小厮。我只好狠下心,把王嘉尔的手从我手臂上扯下来,准备自去他院子里的小厨房寻找。
“公子留步。”
一道娇怯怯的女声从我身后慢悠悠地响起。
我的脚步倏地一顿,心想,我满心满眼都是醉酒的王嘉尔,竟在别人的地界失了戒心,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呀。
我转过头,竟发现从树荫下走出的美娇娘环佩叮当,服饰华美,瞧着这通身的气派,竟像是国公府的小姐!
“不知公子可有婚配?”
我心中不由得失笑,心中也约摸猜到几分这位大家闺秀的来意,“在下不曾。”
她有心,我倒想逗逗她。
说到这里,那女子脸色一红,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那香囊远远地瞧着都觉得绣工非凡,看来倾注了不小心意。
“今日小女斗胆与公子相见,只因那一日瞧见你在廊下与二哥交谈,便对公子一见倾心……”她将那香囊含羞带怯地递予我,“……小女不才,没有旁的相送,只有亲手绣了一枚香囊,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若我是男子,这香囊一旦收下,就是接受了女子的心意,回去后便可遣媒婆前来提亲。
可我偏偏是个女子,假凤虚凰的,能成什么事!
正想着要如何婉转拒绝,却突然发现身后立了一人,怒目圆睁,火气逼人。
“六妹,你在做什么!你姨娘难道从未教过你,女子不可与外男私相授受吗?”
……王嘉尔?
他不是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