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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必须要经过苦难的历程,
才能抵达自己的灵魂深处,
触及一种由强烈震撼所带来的巨大幸福!”
——西部探险摄影家吕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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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大峡谷,人们首先会想到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百余年来,它一直以“世界第一大峡谷”之称享誉全球。但是,当今世界上并非只有科罗拉多大峡谷拥有得天独厚、鬼斧神工的景观。就在中国西部的青藏高原,隐身已久的南迦巴瓦大峡谷(1998年经国务院批准正式命名为雅鲁藏布大峡谷),已经向世人撩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展露了它的壮美与深邃。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坡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最窄点21公里,最深处为6003米,长496.3公里,是目前地球上已知的最大、最深的峡谷。
雅鲁藏布江是”神奇的地质博物馆”。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河,被地质学家看作是鳊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缝合线,沿江两岸断断续续分布的蛇绿岩套便是古海洋地壳的残余。更为神奇的是在北纬29°、东经95°的交合处,史诗般的雅鲁藏布江突发奇想,绕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雪峰,以其改变流向的构造弧弯,离经叛道,大气磅礴。在地理学、地质学和生态学上给后人留下了难解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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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1997年6月),来自四川成都的探险摄影师吕玲珑与曾承东、洪杨等共8位地矿科研人员组成探险摄影队,首次以摄影纪实的属性徒步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整个行程历时五十余天。比1998年中科院与中央电视台科考队穿越大峡谷拍摄还早了一年。
这次穿越即使对习惯了探险生活的吕玲珑来说,这也是一次对生命极限的挑战,他必须勇敢面对行程之中不可预知的种种灾难和困难。从成都出发之前吕玲珑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他的物资设备清单上,详细列出了近百种东西。除了必备的摄影器材之外,大到野外露营设备,小到一盒防蚊药一应俱全。进入大峡谷以前,吕玲珑决定在当地请背夫。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当地人长期帮助部队运送物资。这还有一条不成文地规定:一个人只能背25公斤东西,按照每公斤每天18元计费,每个背夫一天要付200多元。考虑到经费,吕玲珑最终敲定了40余名背夫。
▲ 峡谷内的晨光
一行人首先到达了杰马央宗江的下游,选择从排龙藏布进入雅鲁藏布大峡谷。他们出发时,恰好遇到了几位在排龙乡开完会后正要返回各自村庄的村干部,遂大家结伴同行。第一夜,到达了扎曲大拐弯旁边的一间小木屋,屋子当年是用来堆放玉米等公物,现在则成为路人歇脚的地方。大家挤在小屋里烤火、聊天,非常激动,吕玲珑还煮了一锅从成都带去的汤圆与大家分享。他们把小木屋命名为“五星级扎曲宾馆”,当夜大家睡得很香。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夜会是他们在峡谷里渡过的最美的一夜,因为从第二天开始,漫长而可怕的雨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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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鲁藏布大峡谷属于亚热带雨林,穿越的季节又恰遇多雨天气。第二天一上路,峡谷内就是细雨绵绵,一连下了半个月,给穿越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从早到晚大家只能裹着不透气的雨衣,穿行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湿透的衣服混杂着汗水与雨水,且终日不干,每天停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烤衣服。密林小道通常只有30多厘米宽,每个人都缠着绑腿,否则小路两旁的灌木丛会将裤脚撕坏。背夫走在最前面开道,用手中的长砍刀不停地清除挡路的枝条。
徒步穿越丛林最可能遇到的危险就是蛇。用竹竿探路“打草惊蛇”倒是不错的方法。有时毒蛇就在必经之路上与他们对峙,任大家如何驱赶都不会走。据说在峡谷丛林里有一种奇特的‘碎蛇’,只有黄鳝那么长,它从树枝间掉到地上,会“啪”的一声摔断成很多节,但一会儿功夫,摔断的几节又会重新合拢成一条完整的蛇。据当地人说,用‘碎蛇’泡的酒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特效药。可惜他们只是听说,还没能亲眼目睹这神奇的‘碎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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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曲向前,就进入海拔2700-2900米的丛林地带。这时,在队伍前面做向导的一名当地村长突然停住了脚步,说什么也不愿在前面带路。于是洪阳从村长手里接过了砍刀,仗着自己全副武装——裤脚缠着绑腿,脖子上严严实实地系着毛巾,套着一件带帽雨衣,便试着在前面带路。可是刚走了一段路,洪阳突然大叫起来,在原地又蹦又跳,众人走近看,他身上密密麻麻差不多有几十只蚂蟥。背夫们赶忙七手八脚把他身上的蚂蟥拿掉,然后给他布满血口的皮肤抹上当地人用的鼻烟油。在没膝的草丛中行走,最可怕的“敌人”就是蚂蟥。丛林里的蚂蟥一闻到人气后一不注意它们就会叮入肉中,等你身上哪个地方突然有一种凉凉的感觉时,已经晚了。当蚂蟥吸足了血,蜷缩成了一个小黑球。把蚂蟥弄下来用脚一踩,会听到“啪”的一声,全是血!见队伍停下来,吕玲珑上前接过砍刀,继续向前。没过一会儿,他的身上也爬满了蚂蟥。直到穿过那一段丛林,大家才赶紧帮他弄掉了身上的蚂蟥,还从他的大胡须里捉出三条蚂蟥!后来,吕玲珑曾查看过自己身上被蚂蟥叮出来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像是披了一层圆形鳞片!
▲ 吕玲珑在除去身上几十只蚂蟥
每天清晨起来,大家只能简单地弄点吃的。这时候的要求就是能有一壶热茶,这样就可以支持你在丛林里走一天。背夫们把探险队当成是一堆需要转运的东西,从一个村段托付给下个村段。背夫中既有藏族又有门巴族、珞巴族的朋友,由于语言障碍,探险队与他们之间的交流十分困难。山路崎岖,背夫们行走艰难,不能背得过重,不少摄影器材都是分散到各个背夫肩上,而背夫与摄影师又不可能时刻走在一起。为了避免错过好风景,探险队员只能坚持背着自己的全套摄影器材。沉重无比的背包一上肩,没走几步便已压得双肩难受。一天下来,肩膀、背部甚至脖子都是火辣辣地痛。
▲ 吕玲珑在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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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当队伍前进到一条支流边时,发现道路已被河水冲毁,大家只能从一旁的斜坡上绕过。斜坡是由许多碎石与片石组成的,高度大概有200米,而坡度大于45度,近乎直立,造成片石成群的下坠。人踩上去则加剧了下坠的速度,每个人都得小心地紧贴地面往上爬,如果身体稍微仰一点,身上背包的重量就可能使你失去重心,被拽下斜坡,掉入水中。在斜坡的碎石上行走非常危险,每踩下一脚石头就会成批的下滑,如果不使劲的话便会一步步滑下江边,而且山顶还在不断地往下滚落碎石。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据说大吼一声,山上的石块就会铺天盖地地往下落。两天前就有一位老乡被山顶坠落的滚石击中致死。有些背夫胆怯了,提出用两天时间绕行另一条道,但吕玲珑觉得应该迎难而上。虽然非常危险但可以加深自己对大自然的理解与认识,后来让危险随缘成了吕玲珑的口头禅,他带头第一个顺着斜坡往上爬。
▲ 小心通过泥石流塌方区
▲ 在岸边艰难前行
▲ 小心通过泥石流塌方区
等到全队40多人冒着小雨终于越过陡坎时,天色已晚,如果继续前进,实在太危险,大家只能就近选择宿营点。正巧山崖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平面,面积不足15平方米,吕玲珑决定就在这里宿营。大家刚放下背包,雨突然下大了,雨水顺着岩石流下来。背夫们就近找来了一些树枝,但是被雨水淋透的树枝根本无法点燃。多亏背夫们将带来的牛粪点燃用熏干树枝,然后燃起了火堆。由于岩石下面积太小,被货物和背夫们占据之后,已所剩无几,连气垫床都放不下了。探险队员只好把气垫床的一头挑出悬崖外,靠插在悬崖边石缝里的两根木棍顶住气垫床,就这样头朝里双脚几乎悬空在万丈深渊边睡了一夜。
▲ 在石头边露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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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多雄拉山口也是令人难忘的一段行程。多雄拉山虽不算高,但处于内陆气候与海洋气候的结合点,具有复杂、多变的气候特征。一会儿大太阳,一会儿风雨交加,一会儿又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地方也是中国气候和气流最复杂的地区之一,先后有两架直升机在此失事。山口上的20多公里几乎没有道路的概念,大家完全是在坚硬且寒气逼人的冰川之上爬行,之后等待他们的则是连绵的碎石坡。行至山顶时,能见度几乎为零,有时甚至无法看清前面行走的队友,山顶上的积雪深达1米,没至腰间。他们只好像动物一般伏地缓缓爬行,稍有不慎便可能葬身山谷。
▲ 多雄拉雪山与冰川
凄厉的冷风夹着暴雨迎面而来,江中滔天的骇浪翻卷成血口猛兽,在空悬着的身体下张牙舞爪。一行人吊在溜索下剧烈地晃动着,好像马上就会被风刮走…如果是在风和日丽的季节,坐溜索过江,还可以说是一种特别的体验,但在暴风骤雨中,情况就不一样了。必经之路,别无选择。在藏区,不少湍急的河流上都有溜索,多少年来,它都是藏族人民们过江的唯一交通方式。常见的溜索有平溜和陡溜两种,平溜过江靠滚动的滑轮,过江者将自己悬挂在空中,然后用力将自己拉过江去。而在雅鲁藏布江峡谷,由于两岸都是崇山峻岭,溜索得从高山上牵过江去,会产生巨大的落差,所以这里的溜索多是陡溜。陡溜是将绳索的一头一尾系在两岸的岩石或古树上,长长的铜丝绳在江中形成一个弧线,两头高中间低,从两岸悬崖处向对岸滑去时,前一半速度特别快,而滑至中间速度又会减慢。等到了溜索的最低处,汹涌的江水几乎可以打湿你的屁股,这时过江者需要使出浑身的劲儿,靠双手抵达对岸。
▲ 溜索
在峡谷地区,生活着原始而神秘的门巴族与珞巴族居民,由于交通不便,相对封闭,那儿的人与外界的往来主要靠溜索和藤桥。他们至今尚是刀耕火种,同时还保持着原始崇拜的习俗。他们将木头雕刻成的男女生殖器作为生殖崇拜的图腾悬挂在房间屋门,摆放在田间地头,认为这样可以使家族兴旺,并带来五谷丰登的好日子。
▲ 峡谷内原住民的敬神仪式
▲ 原始生产工具
▲ 峡谷猎人
▲ 美丽的门巴少女
▲ 峡谷猎人与他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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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在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丛林里穿行,用去了整整50天时间。每一天都是沿着江边陡峭的山路慢慢地前行,从排龙乡经白马、岩旁到门仲,再去隆玉,经各布拉山口去隆列、加热萨打秋登,到旁辛乡又去了冷多,马迪抵达墨脱,从墨脱、亚让去背崩乡,一直到边远的得翁,再经背崩乡走马尼翁、汉密、柱格翻越4221米的多雄拉山口抵达派乡。
除了大家所知道的扎曲大拐弯,还有派乡拐弯、旁钦拐弯、直白拐弯。要想拍摄到这些完整大拐弯,必须找到一个最高的拍摄点。拍摄这四个拐弯时,都是经峡谷攀上高高的山顶完成的。有时为了拍摄一张图片,要花一至两天的时间爬上山顶,而为了找到最佳的拍摄角度,他们要在山脊上沿着江水拐弯的方向走很久。在这次成功穿越之后,相继又有中国科学院以及雅鲁藏布漂流探险队的徒步考察。一时间,全世界都掀起了一股雅鲁藏布大峡谷考察热。相对于现在装备越来越精良的考察队,大家很难想像当年的考察方式是何其势单力薄。他的助手洪阳曾说,只有在峡谷中一步步地向前移动时,才能真正地体会到一个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峡谷中的情况十分复杂,哪怕是一棵核桃大的石子砸下来,也会有生命危险。
在这次探险拍摄活动中,吕玲珑自己背着徕卡135相机拍摄人文纪实图片,背夫帮他背着4*5大画幅相机,专用来拍摄风光照片,其中有几箱电影胶片被大水冲走,成为了此次行程中最大的遗憾。
☞[1000张135反转片、1000张4*5页片、10000米35毫米电影胶片(被冲走的)]
作家马丽华曾在她的《西部大荒吕玲珑》中如此写到:“他是西部大荒的祭司,快门摁下的是一篇篇大自然的赞美诗”,吕玲珑穿越大峡谷一年后,摄影画册《南迦巴瓦大峡谷》问世了。一系列精美的有关峡谷自然景观和人居生活的图片首次向外界展示了大峡谷独特的风情和魅力,为后期的科考探险提供了借鉴。后来,《南迦巴瓦大峡谷》画册还曾作为1999年昆明世博会上我国领导人赠送给外国领导人的礼品。
▲ 南迦巴瓦峰
今年是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二十周年,回忆二十年前探险中的种种艰辛, 他颇为豪迈的说:“身体的痛楚算得了什么,危险在我的生活里早就习以为常了。人类历史的前进,正是很多先驱者用生命换来的。如果我能融入这类先驱者的行列换来这一切,我只会感到很骄傲,而不是望而生畏。每个人生命的价值观不同,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高素质地活着。怎么体现?就是做你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情。”
INTERVIEW 毅道专访
二十年过去了,吕玲珑对当年那次探险摄影活动依然怀念,并念念不忘当年原始状态下的门巴人及珞巴人,这二十年,中国发生巨变,那些大峡谷的风景和人,他们有了哪些改变?毅道对吕玲珑老师进行了独家采访。
▌什么时候接触摄影,为什么会选择去雅鲁藏布大峡谷探险?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也是我的少年时期,拿着家里父亲的一个相机给同学们拍纪念照,这样慢慢与摄影建立了联系,相机就是我探索未知世界的工具。
前往雅鲁藏布江探险的原因是因为我有对地球上那些未知之地的好奇心,当我知道雅鲁藏布大峡谷这个地方后就跃跃欲试,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去探险,并拍摄一些别人从未拍到过的照片。
▌一张照片最重要的是什么?
一张照片最重要的是真实,通过真实反映主观的思维思想,并通过一种情绪来表达我所关注的东西从而传递给别人。
▌路上有想过放弃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在出发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与了解,知道自己肯定可以完成。
▌20年后再回忆当年的探险是什么感觉?
当初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还是很原始的状态,当地群众还保持刀耕火种的状态。如果我们现在再去的话或许依然还是有这样的状态存在,但后来我再也没机会深入腹地了。
回想曾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的这次穿越体现的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与存在,这种存在是宝贵的财富,认识它可以让我们对历史、现在与未来链接出一些思想的火花。
▌那次探险对之后的工作有什么启发和影响?
还好,后来我又完成了比如稻城亚丁、太阳部落石渠、太阳谷德荣等地区的探险拍摄,我的摄影作品都是在探索过程中去完成的。
▌探险中印象深刻的是?
翻越多雄拉雪山时我的鞋已经破烂不堪,灌进了沙土导致脚掌皮肤全部被磨烂,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坚持翻越垭口,最后抵达了终点派镇。
现在吕玲珑如今已经65岁了,他依然带着自己的摄影设备,跋涉在高达六七千米的喜马拉雅山脉冰川地带中,他说:“我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赶着自己的羊群走向遥远的地平线,探险到了最高的层次,就是一种哲学思考,我们应该通过不断的探险去拓宽我们的认知,我是一个艺术家,我的使命就是要通过审美去思考人和大自然的关系,从而批判和超越当前的文明。”
图:吕玲珑 / 文:朱林 葵子 沈云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