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伟大的经济学家也只占有部分真理 ：刘波评《凯恩斯的中国聚会》
《经济人》：6月《经济观察报》观察家推荐了#凯恩斯的中国聚会#，作者刘波。观察家是我读书时就敬仰的栏目，迄今仍是国内媒体思想类栏目的高地，刘波是克鲁格曼译者，美好的一周这样开始最好。
再伟大的经济学家也只占有部分真理
——评徐瑾《凯恩斯的中国聚会》
文/刘波
作为保罗·克鲁格曼数本著作的中文译者，我非常关心中国人对这位美国明星经济学家的看法。然而往往令我感到遗憾的是，在中文舆论场里，克鲁格曼的形象被情绪化扭曲的情况相当严重。2008年他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后，一位国内知名经济学家在接受采访时嘲笑“专栏作家能得经济学奖”，完全无视诺奖与他的专栏之间毫无关系。而且我觉得，做一个成功的专栏作家对经济学家而言，是加分因素而非减分因素。
克鲁格曼遭受的这种蔑视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是一位凯恩斯主义者，主张政府角色的适度发挥，为中国“右派”所不喜。而另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虽然中国“左派”看到克鲁格曼揭露美国弊病时往往如获至宝，但一旦他把矛头也对准中国，幸灾乐祸心理马上转为“义愤填膺”。比如2009年他批评人民币汇率政策后，一位经济学家公开指责他“胡言乱语”，呼吁中国学者“坚决反击”。
对这些吵闹，我不想具体涉入孰对孰错的纠葛，只是觉得，中国经济学问题的讨论氛围受到了过多门户之见的腐蚀，人们往往喜欢展示某种简单的姿态，而不愿深入具体语境，厘定问题，在此基础上进行讨论。比如，在2014年林毅夫与张维迎的所谓辩论中，两个人甚至没有把辩题界定清楚。对于西方学者，我们也往往是从自己的经验、喜好出发去建构一个形象，或批或赞，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像哈耶克等人也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而读徐瑾女士的《凯恩斯的中国聚会》一书，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清新、平和与思辨的气息。以本书有关克鲁格曼的介绍为例，叙述生动、含蓄，不做断语，有充分的留白，给读者以解释和思索的空间。书中既客观呈现了克鲁格曼的学术贡献，也辩证地讨论了经济学家是否适合做公共知识分子这个问题。这种开放式的处理让人乐于去阅读、思考，而不是满足于某种简单教条式的结论。
《凯恩斯的中国聚会》是一本经济学严肃阅读指南，列出了作者认为的值得深入阅读的经济学家和他们的著作，既有西方的，也有中国的。本书最值得赞赏的一点就是非常公正，对各个流派的学者都做了不偏不倚的介绍和评价——左派，右派，甚至一些“异端”的经济学思想。对于一本意在普及经济学知识的书而言，这是极为必要的。其实，自亚当·斯密以来的古典经济学大师们，又哪里会刻意强调什么门派呢？即使在今天被庸俗化地视为水火不容的凯恩斯与哈耶克，在他们的年代也互致敬意，惺惺相惜。多角度的呈现，才能展示经济学的完美风景。
事实是，即使再伟大的经济学家，也都只占有部分真理（或曰真相），所以嘲笑经济学家观点歧异（“五个人有六种意见”）的那些笑话，其实应理解对对经济学的赞赏，一个学科理论上的大一统就是僵化和死亡的开始。然而，中国当今社会上的戾气，追求快餐式速成，追求可以简单复制的答案的风气，影响了经济学的传播方式。一些人把他们派别的理论宣讲为“真理”，并把其他角度的思考都斥为“愚蠢”，甚至把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等统统打入另册，沉醉于对“无知”大众的启蒙，这种传播方式只会激起反感和对经济学的抵触情绪。
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中国的一些文化特征、思维方式是与市场经济、现代社会相悖的，而中国改革与转型能否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公众的经济学素养水平。《凯恩斯的中国聚会》就是应对这一问题的努力，正如作者徐瑾明言的，“把经济学作为一项普遍的常识加以推广”。不过，徐瑾采取了正确的方式——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应该能得到更多严肃学者的认同。依笔者浅见，“常识”并不意味着我们都接受某种一成不变的公理，而是在考虑任何问题时都能带着一种经济学的思维方式、观察角度，如考虑资源的稀缺性、不同选择之间的取舍、成本约束条件、兼顾效率与公平等等。
中国搞市场经济改革以来，“经济学帝国主义”在国内声势日盛，同时也激起了一些反感。笔者认为，所有社会学科都不应固步自封，应该拥抱经济学帝国主义，拥抱经济学思维的强大解释力与创造力。但另一方面，经济学在介入其他学科时，研究对象的演变也在造成它自身的演变，这将让经济学变得更加丰富、深刻，就像征服异域的士兵，最终也会被异域的文化所同化。当今，社会学、法学乃至历史学都在积极吸收经济学的营养，经济学也不应志得意满，而需要向其他学科“走出去”。本书作者就有这样的开阔眼界，把思考的触手广泛延伸到其他领域，在不同学科之间跳舞。在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对经济学与环保、幸福关系的探讨，以及汉朝时关于盐铁专卖的争论，让经济学不再背负“沉闷的科学”之名。
如作者徐瑾所说，《凯恩斯的中国聚会》的写作对象是有好奇心的普通读者。面对浩如烟海的经济学思想宝库，普通读者往往会会望洋兴叹，感慨不得其门，而本书就是一位行家里手为普通读者打开的一道门。当年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平民大众遂可以窥得唐诗之精髓，在我看来，本书就有这样的效果。今天，大众接触的信息爆炸化，但思想却日益粗鄙，因而需要一些严肃的思考者帮助我们指点迷津，去伪存真，本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凯恩斯的中国聚会》
徐瑾 著
上海三联出版社
201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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