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香／罗勒／灵香草

[清]陈淏之《花镜》卷六花草类考
零陵香
   零陵香一名薰草。产于全州，江淮亦有，不及湖岭者佳。多生下湿地，麻叶而方茎，赤花而黑质，其臭如蘼芜。七月中旬，开花香盛。因花倒悬枝间如小铃，俗名铃铃香。其茎叶曝干作香，其实黑。《左传》云：“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即此草也。”土人以编席荐，性暖且香，最宜于人。

注释：
   别名“香草”、“燕草”、“蕙草”、“黄零草”，系豆科零陵香属。名见《开宝本草》。《山海经》“薰草”即指此。学名Coumarounaodorata,Aubl.

蓝紫曰：
   注释中说零陵香是豆科零陵香属，按豆科中并没有零陵香属，豆科中唯一和零陵香挂得上号的是别名为零陵香的蓝胡卢巴，出自《救荒本草》：“草零陵香又名芫香。人家园圃中多种之。叶似苜蓿叶而长大微尖，茎叶间开小淡粉紫花，作小短穗，其子小如粟粒。苗叶味微苦，性平。【救饥】采苗叶炸熟，水浸淘净。以油盐调食。”光“叶似苜蓿”这一条就可以知道这个“草零陵香”是豆科的，显然是误注了。
   为了搞清零陵香究竟是什么，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翻看各种古籍、诗词、本草药典、植物书等等，看得头晕脑涨。《中国植物志》上给出极其简单的答案：“罗勒Ocimum basilicum L. 罗勒（植物名实图考）、零陵香（植物名实图考）”。
   最初看到这一条，很是吃了一惊，怎么零陵香这么古老的香草就是如今很流行的罗勒呢？罗勒呀，煮意大利面时拌个松子绿酱、炒花蛤青蟹时扔一把九层塔金不换，甚至流行的减肥食品兰香子，都是罗勒呀。我的阳台上就种得有一盆呢。
   既然《中国植物志》上罗勒和零陵香的出处都是《植物名实图考》，那就先看这本书。奇怪的是这本书上罗勒和零陵香分别列在不同的卷里，罗勒在卷四蔬类，上承茼蒿下接菠薐；零陵香是在卷二十五芳草类，上承藿草，下接肉豆蔻。直觉是罗勒可以打边炉，与茼蒿菠菜片共涮一锅；零陵香则可以卤鸡卤牛肉，和十三香姐妹婆姨共冶一炉。
   其不同之处可见文字描述。关于罗勒：“罗勒：《嘉佑本草》始著录。即兰香也，术家以羊角、马蹄烧灰，撒湿地即生罗勒云。《救荒本草》，香草，伊洛间种之，即此。《甕牖闲评》不识罗勒，乃斥《事物纪原》因石勒讳改名兰香为非，且援郑穆梦兰为证，是直以兰香为兰草矣。金银白及，泚笔便误，多识下问，固当不妄雌黄。”
   关于零陵香的描述：“零陵香，《嘉佑本草》始著录。即《别录》之薰草也。《宋图经》：零陵，湖岭诸州皆有之。余至湖南，遍访无知有零陵香者，以状求之，则即醒头香，京师呼为矮糠，亦名香草，摘其尖梢置发中者也。《补笔谈》，买零陵香择有铃子者，乃其花也。此草叶茎无香，其尖乃花所聚，今之以尖为贵，即择有铃子之意。《岭外代答》谓可为褥荐，未知即此否？赣南十月中，山坡尚有开花者，高至四五尺，宋《图经》谓十月中旬开花，当即指此。李时珍以醒头香属兰草，不知南方凡可以置发中辟秽气，皆呼为醒头香，无专属也。”
   书中有配手绘图，当然，中国古代的植物图只能看个大概，不过看看也无妨。




 
插图中显然零陵香更像罗勒，而罗勒则不知像什么，也许像麻。他文中提到的“因石勒讳改名兰香”，典出《齐民要术》：“兰香，‘罗勒’也。中国为石勒讳，故改，今人因以名焉。且兰香之目，美于罗勒之名；故即而用之。”石勒是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建立者，史称后赵明帝。北方为避石勒的名讳，改罗勒为兰香。也就是说，至迟在十六国时期，罗勒这个名字就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作为一种蔬菜，它十分常见，以至需要改个名字来称呼它。改为兰香就很好理解了，罗勒很香，在唐以前兰草是指的白头婆或泽兰，为了区别，就叫兰香。并且这个名字又好听又上口，比罗勒更好，就习用下来。可见古人也觉得罗勒这个词很古怪啊。
   比十六国更早的，是西晋张华撰写的《博物志》：“烧马蹄羊角成灰，春散著湿地，罗勒乃生。”这个听上去十分不靠谱的说法，连明朝的吴其浚都看不下去了，是以在他自己的书里加一个词“术家”——那是神仙方士玩的，我们普通人不懂。搁现在的说法就是：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齐民要术》里还说了罗勒是那里来的：“韦弘《赋•叙》曰：‘罗勒者，生昆仑之丘，出西蛮之俗。’”原来是出自西域，怪不得呢，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充满了天竺之异域风采，也许出自梵语？佛教典籍《阿含经》有这样的记载：“‘我今当先与谁说法？使解吾法者是谁？’尔时，世尊便作是念：‘罗勒迦蓝诸根纯熟，应先得度，又且待我有法，作此念已。’虚空中有天白世尊曰：‘罗勒迦蓝死已七日。’”
   这段文字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释迦牟尼在29岁的时候舍弃王子身份去访名师，在摩竭陀国境内跟罗勒迦蓝和郁头蓝弗学习，成佛后想报答恩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罗勒迦蓝，说这位老师诸根纯熟，于我又有教化之德，应该先把我悟的道法讲与他听，让老师也能得脱轮回之苦。刚有此想法，天空中就有声音说：罗勒迦蓝死已七日。
   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原，如果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原的还有一种带香味的蔬菜，那用佛经里出现过的名字为它命名，也似乎说得通。就好像古之优昙花（山玉兰）、今之释迦果（番荔枝）。好吧，其实诗中也有写到罗勒入菜的，并且用法都有，烧鱼。
   元朝张养浩有一首诗，叫《寄省参议王继学诸友自和四首》，其三第一句是：“木密垂枝手可亲，娵隅罗勒味凡真。”娵隅音jūyú，同样有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排调就是开玩笑：“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张养浩又不和谁斗气，至于写诗也要用南蛮语吗？不过既然是做鱼，就用罗勒辟味。这个人太懂吃了，是个吃货。“娵隅罗勒味尤真”，真好吃啊真好吃。这是元朝，罗勒烧鱼。你要是看过元朝的《饮膳正要》，看到通篇的羊肉汤，猛地看到罗勒烧鱼，会感动到哭的。
   罗勒自西域来，在中原被称为罗勒或兰香还好解释，难以推论的是生长在荆楚之地、出现离骚九歌里的薰或蕙，是怎么和罗勒划上等号的。或者应该先搞清楚，薰或蕙和零陵香是怎样的因果关系。
    《本草纲目》里“零陵香”里说：“零陵香（宋《开宝》）【释名】蕙草（《别录》）、香草（《开宝》）、时珍曰︰古者烧香草以降神，故曰薰，曰蕙。薰者熏也，蕙者和也。《汉书》云︰薰以香自烧，是矣。或云︰古人祓除，以此草熏之，故谓之薰，亦通。范成大《虞衡志》言︰零陵即今永州，不出此香。惟融、宜等州甚多，土人以编席荐，性暖宜人。谨按︰零陵旧治在今全州。全乃湘水之源，多生此香，今人呼为广零陵香者，乃真薰草也。若永州、道州、武冈州，皆零陵属地也。今镇江、丹阳皆莳而刈之，以酒洒制货之，芬香更烈，谓之香草，与兰草同称。《楚辞》云︰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则古人皆栽之矣。”
   意思是说，古时候在祓禊除秽的时候要烧香草迎接上神，熏香祛味，故名薰草。但现在叫永州过去叫零陵的这个地方，不出薰草。古名零陵的这个地方，现在叫全州，古属长沙国，汉武帝元鼎六年置零陵郡，治所在全州。《水经注疏》记载：“湘水出零陵始安县阳海山。”零陵郡（全州）是湘水的源头所在，山深水沛，盛产薰草。现在当地人管这种草叫广零陵香，才是真正的零陵香。
   零陵香这个名字太美了，刘禹锡有诗曰：“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雨中收。”零陵香这个名字总是和楚地湘水连在一起的，他还有一首诗，诗名叫《闻韩宾擢第归觐以诗美之兼贺韩十五曹长时韩牧永州》，诗的第一句就是：“零陵香草满郊坰，丹穴雏飞入翠屏。”听说有朋友去当湖南永州牧，马上就说，啊那个个地方长满了零陵香哦，听上去十分向往。他要是考证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零陵香出自广西全州，怕不会这么眉飞色舞了。
   《本草纲目》里引用古籍解释薰草：
   1魏晋《名医别录》︰“薰草，一名蕙草。”
   2南朝梁陶弘景︰“薰草叶如麻，两两相对。《山海经》云︰浮山有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气如蘼芜，名曰薰草，可以已疠。”
   3南朝宋《南越志》︰“零陵香生零陵山谷，叶如罗勒。《山海经》薰草即是此。”
   4唐朝陈藏器︰“薰草即是零陵香，薰乃蕙草根也。”
   5北宋苏颂：“零陵香，生零陵山谷，今湖岭诸州皆有之。多生下湿地，叶如麻，两两相对；茎方，气如蘼芜，常以七月中旬开花，至香；古所谓熏草是也。或云蕙草，亦此也。又云其茎叶谓之蕙，其根谓之熏。”
   这里所引用的书中都没有说薰草或蕙草就是罗勒，《南越志》加了一句“叶如罗勒”，可见和罗勒不是一种。并且《本草纲目》的“菜部”收进了罗勒，引述和《植物名实图考》大同小异：
   1时珍曰︰按︰《邺中记》云︰石虎讳言勒，改罗勒为香菜。今俗人呼为翳子草，以其子治翳也。
   2禹锡曰：罗勒处处有之。有三种：一种似紫苏叶；一种叶大，二十步内即闻香；一种堪作生菜。冬月用干者。子可安入目中去翳，少顷湿胀，与物俱出也。
   3弘景曰︰术家取羊角、马蹄烧作灰，撒湿地遍踏之，即生罗勒。俗呼为西王母菜，食之益人。
   把两本书的有关罗勒和零陵香的文字拉出来，就可以看到，零陵香自是零陵香，罗勒自是罗勒。没有一个地方说零陵香是罗勒，这个推论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放着没有提，前面《植物名实图考》中有“买零陵香择有铃子者，乃其花也”之句，出自《梦溪笔谈补笔谈》：“零陵香，本名蕙，古之兰蕙是也，又名薰。《左传》曰：‘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即此草也。唐人谓之铃铃香，亦谓之铃子香，谓花倒悬枝间如小铃也。至今京师人买零陵香，须择有铃子者。铃子，乃其花也。此本鄙语，文士以湖南零陵郡。遂附会名之。后人又收入《本草》，殊不知《本草正经》自有薰草条，又名蕙草，注释甚明。南方处处有，《本草》附会其名，言出零陵郡，亦非也。”
   沈括的意思是，零陵香是薰、是蕙，是没错的。但零陵香之名，不是因为这种香草出自零陵郡或零陵山谷，而是因为这个草开花如铃，倒悬枝间，唐朝的人就管它叫铃铃香，或者铃子香。铃子是指它的花，本来就是个俗名，后来不知怎么就被文人学士误会成了湖南的零陵郡。——我觉得沈括这句分明是在吐槽。言下之意是像刘禹锡这样的文科生，一点科学素养都没有，听到风就是雨。一听到铃铃，马上就想到零陵；一想到零陵，马上就想到湘水，一想到湘水，马上就楚客悲湘妃怨了。
   当然他也旁引博引了，引的不是浪漫主义篇章的《离骚》，而是正史《左传》，这一引就显得他卓然不群。《左传•僖公四年》上说“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杜预注说：“薰，香草；莸，臭草。十年有臭，言善易消，恶难除。”莸是马鞭草科莸属，植株不香，很臭倒也未见得。但这个十年还有香味的铃铃香或铃子香是什么呢？他也没明说不是？既没把铃铃香的枝叶花果形容一下，也没说产地在哪里，只说南方处处有之。
   有一点还值得注意，范成大《虞衡志》言︰“零陵即今永州，不出此香。惟融、宜等州甚多，土人以编席荐，性暖宜人。”罗勒谁都认识，就算不认识，也可以想像一下，可以吃的蔬菜，该有多嫩。而零陵香晒干可以编席子，该有多韧？并且罗勒从来不做的薰草使用，它自从到了中华，就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菜部，没有进入芳草类。中国传统的薰香草，是艾、蒿、菖蒲、白芷、苍术等。
   现在永州这个地方，大面积种植薄荷，叫永州薄荷，官方宣称是种植历史有2000年。薄荷和罗勒都是唇形科植物，都香。我忽发奇想，会不会零陵香是另一种唇形科植物铃子香呢？唇形科铃子香属ChelonopsisMiq.此属有16种，我国有13种，产云南、西藏、四川、甘陕、安徽、浙江、广东等地，这和零陵香的产地全州也就是广西北部之说完全没有交集。遂罢。
   当我困惑于此的时候，在微博上发了一条，请教有识之士零陵香究竟是什么。有一个广西的朋友告诉我，说零陵香就是灵香草Lysimachiafoenum-graecumHance。这一来我又吃了一惊，翻了这么多典籍，没有一处提到灵香草的，并且它是报春花科的！我的印象里，报春花科的植株都矮小，怎么编席子？查《中国植物志》里关于灵香草的解释：“株高20-60厘米，干后有浓郁香气。叶互生，花单出腋生；花梗纤细，花冠黄色，花期5月。产于云南东南部、广西、广东北部和湖南西南部。全草干后芳香，旧时民间妇女用以浸油梳发或置入箱柜中薰衣物，香气经久不散，并可防虫。”
   这个灵香草除了矮点，只有两尺高，别的如干后有浓郁芳香、产地广西北部湖南南部、香气经久不散、可以防虫、可以浸油梳头等等，都可以和零陵香联系起来。还有就是叶子互生，花黄色。



   花黄色是多么明显的特征啊，所有有关零陵香的描述中，除了《山海经》里说过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外，都没有提到零陵香开什么颜色的花！花难道不是植物最显著的标志吗？《山海经》中说薰草“赤华”，也就是开红色的花，可是《山海经》又是多么不靠谱的证据啊，在现代汉语的语境里，谈《山海经》就等同于吹大牛侃大山云里雾里没个准的意思。苏颂加了句七月开花，灵香草的花期是五月，这又对不上了。但灵香草的花却可以用得上“花倒悬如铃”这个描述，罗勒的花不倒悬，唇形科的花也不像铃。吴其浚对零陵香的描述里有“此草叶茎无香”之句，但灵香草恰恰是全草都香。干后尤其香。此外，陶弘景说“薰草叶如麻，两两相对”，也就是叶子对生，而灵香草的叶子是互生。但从整个植株的上部俯视，它倒也两两相对着的。





   百度百科上说：“据《证类本草》濠州零陵香及《植物名实图考》的零陵香附图，均似唇形科植物罗勒或九层塔，但目前用罗勒作零陵香者，仅见于江浙地区。九层塔则仅在台湾及海南岛有分布。市售之零陵香商品主要为灵香草，该种与《证类本草》所载之蒙州零陵香相符。”虽然百度百科被人诟病已久，错误百出，但这条关于零陵香的说法倒是很中肯。并且它提供了又一条可以查证的信息：《证类本草》。
   《证类本草》是北宋元丰五年的书，作者是唐慎微。在这本书里，关于零陵香的说法也无非前面那些，所引的书还是《南越志》：“生零陵山谷。叶如罗勒。《南越志》名燕草，又名熏草，即香草也。《山海经》云∶熏草即零陵香也。”但了不起的地方是这本《证类本草》的书至今仍然存世，还是插图本，书中零陵香所配插图一目了然，灵香草是也。



  图中所说蒙州，是唐朝时设置的州。贞观八年改南恭州置，治所在立山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蒙山县东南古眉）。取州东蒙山为名。辖境相当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蒙山县地。蒙山县在广西东南部，比全州更南一些。方位还算接近。
   但也许就是各种说零陵香“叶如罗勒”，后世的人就把罗勒和灵香草混淆了。到后来的人写《楚辞植物图鉴》等书时，在为薰草配图时，用的都是罗勒。



   最后，灵香草的全草含芳香油0.21％；罗勒的茎、叶及花穗含芳香油，一般含油0.1-0.12%，罗勒明显比不过灵香草；并且灵香草一直是全草晒干后用的。
   这一篇零陵香写得够长了，可以打住。既然《中国植物志》上没有收录零陵香，灵香草也不作为零陵香的一个来源，这一篇的附图还就只能用罗勒，何况我也没见过灵香草的实物。
   零陵香是《山海经》中传说的香草，就让它回到传说中去。“若问灵均旧纫佩，零陵香出古湘中。”罗勒还是罗勒，灵香草还是灵香草。娵隅罗勒味尤真，举火燎天薰草香。各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