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名辩:中国逻辑梅开二度
7.4.1 名辩家的兴趣和归宿
7.4.1.1 相与乐之终身无穷
名辩论争中最有名的一次,大概就是惠施(约前370-前310年)和庄子(约前369-前286年)在渭水河畔大辩人鱼之乐了——
庄周惠施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秋水 [庄子说:‘鱼儿游来游去,它们很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回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在这儿的辩论中使用了一个墨子《小取篇》中胪列的论辩策略或技巧‘援’:
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然也?’ [所谓援,是说:‘你这样,我为什么单单不可以这样呢?’]
——你惠子可以说‘你不是鱼’,我为什么不可以说‘你不是我’呢?
我们读《庄子》,看他和惠子争得那么有哲学味儿,那么有递归性,还那么有娱乐性,所以往往就忽略了庄子对他的厌烦。惠施爱争论,尤其爱跟庄子争。他大概把争论当成了练兵。他给梁王当相国,得能说会道才行。而爱跟庄子争,是因为棋逢敌手,找着个高手练兵。而一碰到实际利益,惠施心里就时时防着庄子,不像好哥们儿了。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秋水
惠施在梁国当相国,听说庄子来找他,还听说要来替代他当相国,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搜国内三天三夜(难不成要做掉庄子?)。但在庄子看来,你那崇高职责不过是猫头鹰食腐鼠,还怕人抢了去。他要做的是鹓鹐,是大鹏——你别拿那腐鼠相位来吓唬我好不好!
所以庄子最后下了断语说: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庄子·天下篇
庄子说:惠施就拿这些个东西到处宣扬。而天下那些跟他一样的辩者,相互之间争得不亦乐乎,你来我往,同声‘相应’,‘终身无穷’‘终身无穷’‘终身无穷’啊!但是庄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把更为大名鼎鼎的公孙龙都拉上了,说你们这帮‘之徒’,矫饰了人家的心,偷换了人家的意思。你嘴上能赢人家,但人家心里那个不服啊,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局限在哪儿。
这就是名辩与希腊逻辑/印度因明的区别所在的。希腊人和印度人都爱争,跟春秋时代咱们争鸣的百家一样,大概凡人都爱争,各有各的主张,互不服气。但希腊人和印度人争到最后,其实没多久,两三代人吧,就发展出一套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序,一套只管形式、不管内容的辩论规则,也就是说,是一套内容上谁也不帮、形式上中立的公平程序。而且双方、多方都能接受。而咱们争了两三千年一直没长进,赢的人不是靠说道理,而是靠矫情、靠煽情、靠忽悠、靠钻空子、靠小聪明、靠大义凛然、靠气势磅礴,最后还可能靠官府皇室的权势来压倒对方。
咱们那时就怎么不知道,并且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讲道理实际上不是指内容是否‘合情合理’(这个中国‘理’是‘理智’的理,不是‘理性’之理),不是指内容是否打动人,而是靠一套外在的、中立的规则,来规范如何讲道理。
靠内容打动人当然用途很广,各民族都会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黑社会;也用于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包括谈恋爱。但靠形式讲道理的最初只是个别民族用于探求自然界、哲学、宗教的秘密,过了很多个世纪后在欧洲用这推理方式加上实证检验发展出科学,并逐渐扩散到社会的其他方面,有需要理性的领域,包括法治、教育、体育、商贸等等。
而那些憋屈了的失败者,明知道惠施、公孙龙之徒在胡搅蛮缠,但就是,用俗话说——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心里干着急,你说的是歪理啊,但我也说不出你到底错在哪儿。这就是缺乏规则的结果,因为少了个依傍的工具,公平的程序,于是从猿人到现代,一直继承着丛林规则:用拳头的时候,看谁拳头大;耍嘴皮子的时候看谁机灵。而嘴皮子耍不过名辩家,拳头还是可以用的。到后来,除了辩者,谁都烦透了,干脆把它给禁了——集体暴力起作用了,大家伙儿、知识分子集体依傍权贵的力量把名辩家们镇压了。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对这些形名家﹑辩者斥为“苟钩釽pī析乱”之流﹐“苛察缴绕”的诡辩之徒。他们的著述大多已流失。
7.4.1.2 现代逻辑学家的看法
我也不喜欢辩者的方法,但更不同意依靠集体暴力、靠权贵势力把他们给禁了。
古希腊也有诡辩论,芝诺的有些命题跟辩者二十一事非常相似,不,几乎一模一样:
芝诺悖论:飞矢不动见亚里士多德《物理学》
辩者二十一事: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芝诺的命运和名辩家们几乎相同,他的命题被认为是诡辩,他的著作没有流传下来,现在所见的几条悖论主要取自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有点像惠施的主要言论见于《庄子》。有所不同的是,芝诺的悖论在当时就遭到亚里士多德等人从逻辑上给予批驳,他的悖论不被认为是逻辑。而咱们的古代逻辑却是专门讨论这些言论的,而且延续了好几百年,而且那几百年还所向无敌,‘胜人之口’啊。直到西汉‘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才给打入学术冷宫的。难道咱们真的一方只会邪论诡辩,另一方却不会用正经的逻辑来论辩,而只会依仗权贵和集体暴力来压制?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名辩家们A是非A(‘狗非犬’辩者二十一事、‘白马非马’)、A不是A(‘矩不方’辩者二十一事)的诡辩,在当代中国逻辑学家眼中,竟是认可他们的逻辑属性的:
为认清先秦逻辑科学的瑰宝﹐首先必须破除《汉志》的偏见。在邓析﹑惠施﹑公孙龙的所谓诡辩中实有不少宝贵的逻辑理论﹐我们不能以诡辩而弃之不顾。温公颐1983:1-2
逻辑史家温公颐1983认为《汉书·艺文志》中贬斥名家辩者是‘偏见’,要加以‘破除’。他认为的‘正见’是:先秦名辩言论是‘逻辑’,还是‘科学’;历来遭到贬抑的诡辩是‘所谓的诡辩’,不是真的诡辩,实质上包含着‘逻辑’,还是‘宝贵的逻辑’,甚至还是成‘理论’的‘宝贵逻辑’。
对于名辩家们的命题,比如‘辩者二十一事’中有如下命题:
白狗黑。
很多讨论中国古代逻辑的论者说这是关于名实的问题,好像说辩者没分清名实就算完了。但辩者们是怎么会得出这个命题的呢?他们是不是如现代符号逻辑的方式,加个引号就能显示出名实不符的状况?‘白狗’黑——这个‘白狗’不是指的真实的‘狗’,而是我刚写下的‘白狗’这两个字,我用这支铅笔写的‘白狗’这两字是黑色的。
把中国古代名辩也叫‘逻辑’,那当然很容易和真正的‘逻辑’——演绎逻辑——相混淆。两个相同的名词实质上同不同,得看定义,不要光看名称都叫‘逻辑’。要是有人说他在台湾大牢里看到‘陈水扁’,另一个人反驳说:不对,‘陈水扁’明明在福建某村子里。人口普查据说还有第三个叫‘陈水扁’的,是不是他也要加入争论中来?
有一点值得提及,名辩家们似乎是‘为学术而学术’。他们不像儒家那么想济世经邦,甚至跟道家比,也没有那种修身养性的向往——他们没有实用目的。名辩家就像天真的儿童,玩着语言游戏而不知不觉间增长了知识,提高了认知。但可惜的是,这种没有功利目的的、自然增加知识的方式为大多数中国人不理解,为学界视为异端,为政界所不容,觉得他们不但不为政体出力,还转移了视听,干扰了国家发展大方向。
公众号:语言中的文化
扫二维码,识别并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