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水 / 秦朔朋友圈:qspyq2015
写了《戴西》之后,我看到留言里出现了戴西的老街坊,在他转这文章的朋友圈链接时,他写道:
我认识戴西。她哥哥家在淮海路、复兴路交汇口的一个大花园,这位置如今高耸起“启华大厦”,“启华”是她嫂子的中文名。她哥哥的儿子,大花园的继承者,是国际著名华裔物理学家,捐建了这栋大楼。戴西出嫁之后,一直住在上方花园,过去是三层楼一栋;后来她只有三楼上的两间了。我的小学同学住到她楼下,我小时候蛮皮,曾有幸在她楼下的后门口的“灶披间”里,曾被她说教过几次,记忆犹存……大概我算是值得被教导一下的孩子吧,与有荣焉……清明节前后,很多人始终被挂记,又不时被提起;有些人过了也就过了,更有些人容易被粪土,或是记着只被唾骂,这就是人生差别。
| 戴西一家
上海滩还有一些有温度的记忆。真好。
上海之所以是上海,不是因为如今世俗意义上的种种优势,教育医疗等公共资源集聚,或是精英聚集,财富汇聚,抑或是海派文化的开放包容创新。总觉得如今流行的这些学术意义浓厚的解释太千篇一律了。超大城市都如此。
我个人认为是,每批人来到上海,都能形成一股独特的支流,即使人后来不在了,这个支流还在默默地流。所以并不是海纳百川,是上海适合流出百川。
为什么这么说?清明节假期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找地方停车,停在了提篮桥监狱的后面。不远处便是下海庙。下海庙里供奉着佛教的释迦牟尼佛、观音、地藏;也供奉着海神天妃娘娘(妈祖)、以及道教里的眼光娘娘等……即为典型的大融合,多宗教多神崇拜。据说远一些时候,这里的船民进庙烧香,常常提篮而过桥,所以这里真的有过一座提篮桥,现在这片地区叫提篮桥街道。
| 下海庙
黄浦江的“浦”,在普通话里的意思是水边或河流入海的地区,而在吴方言里是人工小河的意思。吴淞江,即苏州河的上游段名,据记载,两岸原有18个浦,是宋代解决此江的泄水能力而开挖的水道,每隔5公里一个。而那时候的虹口海门路附近也有两个浦,一个是上海浦,一个是下海浦。宋代开始设置上海镇,上海之名最早记载于北宋人郏亶之的《水利书》。
我从下海庙步行去了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这个地方原来是正统派犹太教的摩西会堂旧址,约柜、圣幕、诵经台、六芒星、七枝灯台……那是二战期间两万多来沪犹太难民的精神中心。当没有国家给难民发签证的时候,那时的上海接受了这些难民,上海成了他们在远东最温暖、最安全的避风港。
| 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
犹太人是世界上智商最高,最富裕的民族。他们也是生存能力最顽强的人群,在上海的犹太难民曾被日本人困在虹口的弄堂中禁止出入一年,而弄堂里的两千余人,竟然都活了下来。据说上海原来的那些个弄堂,充满了悲情和奇迹。我们现在行走的地面,可能流淌着各种精神的支流。
这批犹太人之前,上海已有犹太人。也就是说,这些满世界扎根的犹太人早就在上海有了坚实的基础。我这里要讲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只身一人身无分文来到上海,奋斗成远东第一富豪的犹太人的故事。
他叫哈同(Silas Aaron Hardoon)。1849年生于伊拉克巴格达,1931年病逝于中国上海。在上海生活近六十年。说他是一个上海人,中国通,都贴切了。
南京路最初是他炒起来的,戴西家的永安公司也是先跟他租地再买入的;静安寺附近是他开荒的,上海展览馆那片地原来是他的哈同花园……是的,他是上海曾经的地皮大王。如今中国这个炒房时代,鼻祖却是个洋人。
| 哈同
他到底有多富?按不动产部分,总计有土地449.098余亩,各种房屋1300多幢(市房812幢、住房544幢、办公大楼24幢、旅馆饭店4幢、仓库3座)。他的动产包括大量金银首饰、珠宝玉石、唐代陶器、明代雕刻、唐伯虎名画等,当时估值约400万英镑。上海那时候的房价也在世界上排名前列。
在上海诞生的这个富豪,与同时期的洛克菲勒、福特相比不会逊色;与中国其他同时期商人相比更是遥遥领先,比如港商胡文虎,这个万金油大王、报业巨头不过百万银元富翁;北洋实业集团周学熙、上海滩黄金荣也不过是千万富翁,而哈同才是亿万富翁。
他是怎么一步一步变富的?
从工薪阶层到中产阶层。
1873年,哈同24岁,哈同因舅父的同事萨拉叔叔的关系得以去老沙逊洋行工作,从孟买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到上海。上海的老沙逊洋行主要做鸦片生意。哈同是门房(即:看门人),脱贫主要是靠做“黄牛”,因为买鸦片是要排队取号的,他就赚了不少“拨号费”。一年多后,他被升为业务管事,各种正式收入灰色收入加起来有3000银元。跟中国人一样,他喜欢房子,省吃俭用一年多后,他果然买了一幢半旧的房子,并且请得起保姆了。随后,他开始做起了借钱给附近居民的“高利贷”生意,因为这样比银行保值增值。
这个跃迁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首先,爱财是一种习惯。他珍惜任何一次赚钱机会,并且省吃俭用,对财进行管理和配置,买房子和放高利贷都是配置手法。
从中产阶层到资本阶层。
当老沙逊洋行组建地产科的时候,他做了科长。那时候,黄浦江从南向北被地产商们逐渐收入囊中。而哈同认为,根据发展规律,呈放射状发展或者两江交汇处未来必定繁华,所以洋场的发展趋势一定是向西,苏州河汇入黄浦江的交接带必将成为闹市,所以他将如今河南路至西藏路一代的地皮大面积低价买入,公私兼顾。同时他加入英国国籍,因为当时洋人中英国最强势。
1883-1885年,趁着中法战争后法国茹费理内阁倒台,法租界地皮一落千丈之时,哈同建议老沙逊乘机大量收进地皮,他自己也收购了不少。然而世事难料,清廷投降派的退让促使法国军事失败而外交胜利,《中法新约》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上海滩又转变了风向。这次投资,哈同让老沙逊盈利500多万银子,哈同自己也成了百万富翁,但老沙逊只给哈同1000两银子,促使他跳槽到了新沙逊洋行。
这一步骤的阶层跃迁,主要靠思想靠智慧。大胆的、笃定的、决绝的、自信的赌徒姿态。
从资本阶层到官僚大资本阶层。
1887年,哈同因在中法战争期间维持租界市面有功,当上了法租界公董局董事。而此时,哈同掌握的河南路至西藏路的地皮已经涨了十倍。1889年,他主动向租界工部局请缨,出资60万两银子,把外滩到西藏路,用铁藜木把南京路铺成一条平坦的大马路,这样不仅名声有了,政绩有了,地皮的价格也更贵了,一举多得。至20世纪30年代初,哈同在南京路有16块土地,面积111.578亩,占南京路地产总面积的44.33%。他还进行了制度设计,比如租地造屋就是他的发明,除每年应向他缴纳高额地租外,而且五年后,所造房屋无偿归哈同所有。房屋造价不得低于他拟出的标准。比如永安百货,就是期满之后重价向他赎购的。
他在当时还是荒村野店的静安寺以东,又买进300多亩土地,当时那里不是租界,以小的代价就能迫使那里的农民出售,1899年义和团起义后,上海的租界曾经外扩2万多亩,哈同买进的土地也在租界范围内,增值了百倍。当然这跟他担任租界最高当局董事有关,情报工作特别重要。
1890年,他已经成为新沙逊洋行的大班(类似于今天的跨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他公私兼顾,地产和烟土生意都做。当年,清廷禁烟诏下发,一方面严禁外侨运入鸦片,一方面又鼓励西南西北各省试种罂粟。上海道奉诏查封租界外的烟馆,缉拿烟贩,烟土价格大跌。他老谋深算地断定,这是清政府“寓禁于征”的老办法。他本人和新沙逊洋行都大量吃进,后来烟价大涨,这一次他发了十几万两银子的横财。他被聘为租界法院陪审员、公共租界工商局董事。
1901年,他自己成立了哈同洋行。一个地产商,工于心计,有意拓宽东西向的道路,变窄南北向的马路,不利于南市和闸北的交通,让他拥有的西边的土地不断富贵。这个洋人的布局,到如今都影响着上海的区位优劣。
哈同不仅在租界谋得拥有话语权和信息权的职位,也因为娶了小他12岁的信佛教的出生在上海九亩地的中法混血儿罗迦陵而进行了一系列与各派别中国政治家的交往。这个旺夫的妻子,1909年认了隆裕太后之母老福晋为干妈,宣统皇帝的弟媳妇认了哈同当干爹。罗迦陵被封为“大清国正一品夫人”。他们跟清廷关系密切。哈同夫妇在政治站队上是自由的,风险投资性质的,谁那边都投一点。他深谙乱世的规则。他们的哈同花园(爱俪园),接待过孙中山,也接待过当时的湖广总督瑞徵,北方代表唐绍仪,南方代表伍廷芳。据瑞徵的夫人廖克玉回忆:哈同是个个儿不高,身体结实的人,生得大耳大鼻,耳垂特长。罗迦陵身材肥大,肤白。
哈同这一次的阶层跃迁,无疑是政治、经济、社会地位及情报。
| 哈同和夫人罗迦陵
| 孙中山在哈同花园居住过的屋子,原来叫俟秋吟馆(即广仓学宭),后来改名为“仙药窝”,即这里是孙逸仙救国救民之药的藏身窝。
在中国生存久了就会长出一种中国思维,成为一个比中国人更懂中国的中国通。犹太人比中国人务实得更彻底。或者说,这两种人,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始于北宋的开封犹太人曾经写道:“其儒教与本教,虽大同小异,然其立心制行,亦不过敬天道,尊祖宗,重君臣,孝父母,和妻子,序尊卑,而不外于五伦矣。”“然教是经文字,虽与儒书字异,以揆厥其理,亦有常行之道,以其同也。”
上海滩从来不乏传奇人物,只是诸多变迁从不停留,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地产自古最能使人暴富、名噪一时,也最敌不过历史变迁。上海不是向内汇聚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包容,她一直向外发散的,谁都能尽力扩展她。谁都能自建支流,为自己所用,为上海所用。她能流出百川,一段在界内,一段在界外,物资形态如此,精神形态亦如此。
哈同花园,盛满了近代故事。像《唐顿庄园》一样,分六季写剧本都不够。它历时6年,花资70万两银子,原来是50亩,后来是300亩20万平方,李鸿章的丁香别墅只有40亩。它里面有“大好河山”、“渭川百亩”、“水心草庐”,83景都是中国诗风。
| 哈同花园(爱俪园)内景、千花结顶
1910年到1923年,哈同花园兴办了多种形式的义务学堂和女学(爱国女学、智仁勇女校、女子师范学堂、仓圣明智女校),还有僧校(严华大学),哈同大学(后改名仓圣明智大学)。学校设有图书室、彝器室、武器室、礼乐器室,学生膳宿医药费全由学校提供。仓圣,即仓颉,学文字学和佛学。其他学校学国学、算术、美术、佛教经典,章太炎也在那里任教。学生都是考进去的,穷学生为主,也不乏富裕家庭去训练孩子的;那里培养了画家徐悲鸿、法学博士吴凯声、新闻界人士孙恩霖、顾昂若等。
| 1914年哈同花园慈善游览大会合影留念
在那时候,不仅兵荒马乱,而且自然灾害频发,哈同花园在义赈会期间,每张门票一元大洋,里面就像大观园一样,充满了文艺专场演出,京剧、曲艺、歌舞、皮影戏;体育表演(大力士、技艺、体操),以及剑术、打靶、高尔夫、烟火等,演尽了乱世里的繁华。
哈同夫妇,没有生育子女。成为巨富之后,他居室简单,办公室夏天没有电扇,冬天不生火炉,地上没有地毯,窗口没有窗帘,办公桌是廉价的松木,早餐是一杯牛奶,中晚餐是一菜一汤。妻子不能生育,他也没有另娶,也没有绯闻,死后把财产按照犹太教习惯全数给夫人。后来他的一众养子女们,为了争夺财产不可开交,让这个传奇终究变成了孤品。
他成了上海的影子。
参考文献:
廖克玉口述、王铿整理:《哈同夫妇轶事点滴》,《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
徐亚芳:《哈同花园的旧影珍闻》,《档案春秋》2006年第10期。
张箭:《远东第一富商哈同》,《文史精华》1999年第6期。
马长林:《犹太富豪哈同遗产争夺之谜》,《档案春秋》2009年第4期。
「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秦朔朋友圈微信公众号:qspyq2015
商务合作|请联系微信号:qspyqswh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