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中国与阿拉伯世界的友好交往,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在浩如烟海的阿拉伯古籍中,关于中国的记述十分丰富,其中既有曾经游历中国的阿拉伯旅行家确凿可信的见闻,也充斥着大量知识与想象、真实与虚构相混杂的文字。在阿拉伯古籍中呈现的中国形象,总体上是正面、美好的,它是东方最遥远、最博大、最富有、最神奇的国度,甚至就是东方的象征。就连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也曾发出过一条著名的“圣训”:“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但是,古代阿拉伯人对中国的记述,大都是对风土人情的表面描述,很少探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对于中国的学术、哲学、思想所言甚少。中国文化在古代阿拉伯的影响,更多体现在瓷器、丝绸、茶叶等器物的层面。
阿拉伯人对中国精神文化的生疏感和模糊感,一直延续到近现代。阿拉伯民族和中华民族在近现代的境遇,有不少相似之处。两大民族的视野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他者”:西方。西方既是侵略者和敌人,又是导师和楷模,也是两个东方民族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因此,正如阿拉伯世界一直消隐于极大多数中国人看世界的视阈之外,近现代阿拉伯知识界的目光,也较少投射于中国——遥远东方的另一个“他者”。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不断增强,中阿友好关系的深入发展,阿拉伯世界也有多家出版社,推出与中国文化相关的出版项目"
根据笔者掌握的资料,第一部完整译成阿拉伯文的中国文化经典《论语》,迟至1936年才在开罗问世,而且其译者还是一位中国人——爱资哈尔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日后的北京大学教授马坚先生。此后,陆续有阿拉伯学者借助西方语言,将《道德经》、《庄子》、《孙子兵法》、《易经》、《水浒传》、《中国古诗选》、《鲁迅小说选》、《中国现代诗选》等中国文化、文学的经典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也有一些阿拉伯学者,依据西方文献资料,撰写了有关中国文化的著述,如《中国哲学》、《孔子:中国的先知》、《中国文学简史》等等。近一、二十年来,埃及艾因·夏姆斯大学中文系培养的以穆赫森·法尔贾尼为代表的几代汉学家逐渐成长起来,他们直接从中文翻译了许多中国经典作品,其中既有《论语》、《道德经》、《孟子》、《大学》、《中庸》、《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列子》、《战国策》等古代经典,也有《原野》、《茶馆》、《蔡文姬》、《青春之歌》、《红高粱》、《活着》、《手机》等现当代文学经典。在向阿拉伯世界译介中国文化经典方面,中国的外文出版社也功不可没,该社的几代中阿翻译家通力合作,不仅翻译了《红楼梦》(节选本)、《聊斋故事选》、《关汉卿剧作选》、《唐代传奇》、《唐诗选》等中国古典文学经典,还翻译出版了大量现当代文学佳作,如《激流三部曲》、《骆驼祥子》、《子夜》(北大刘麟瑞教授译)、《春蚕》、《雷雨》、《日出》、《穆斯林的葬礼》、《中国女作家作品选》,等等。最近几年,由《大中华丛书》组织国内多家出版社联合翻译、出版的中国文化典籍多语种外译项目,也推出了《论语》、《道德经》、《孟子》、《孙子兵法》、《水浒传》等汉阿双语对照译本,其中既有老译本的修订再版,也有中外译者的新译本。值得一提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不断增强,中阿友好关系的深入发展,阿拉伯世界也有多家出版社,推出与中国文化相关的出版项目,如埃及最高文化委员会主持的“国家翻译计划”,已出版20多部直接译自中文的古今文化、文学著作;黎巴嫩的阿拉伯科学出版社,与我国的五洲传播、华语教学等出版社合作,出版了多种普及型中国文化读物;阿联酋的“文字”翻译工程,也已资助出版了多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
由上可知,中国文化经典在阿拉伯世界的译介,虽然起步较晚,但也已取得较丰硕的成果。更值得我们重视的,是中国文化思想对阿拉伯的文学大师、知识精英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纪伯伦在其散文《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中写道:“我的思想认定的英雄,是孔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阿里、安萨里……”,在他看来,孔子、老子,位居标柄于人类文明史的哲人智士之前列。埃及文豪马哈福兹曾跟拜访他的中国朋友提及,自己阅读过《论语》、《骆驼祥子》等中国作品,并留下深刻印象。阿拉伯世界尽人皆知的“情诗王子”、叙利亚当代诗人格巴尼对中国及其文化情有独钟,在他创作的爱情诗篇中,屡屡出现与中国及中国文化相关的意象,如:“我爱你,/ 无论你身在中国,还是身在月亮”,“啊,女士,/ 你眼中的中国墨汁/ 让我难以自持”……当代埃及最重要的小说家黑托尼自称为“十分钦佩中国的众多人之一”,他热爱中国的书法、音乐,推崇中国的哲学思想,鼓励年轻的埃及汉学家从中文直接翻译中国文化经典,他在担任《文学消息报》主编期间,该报曾发表了《道德经》、《孙子兵法》、《诗经》等多部中国经典著作的全译本、节译本。
"中国文化和阿拉伯文化既相似又互补的独特魅力,是两个古老文化彼此吸引、彼此接近的根本原因;中国文化在阿拉伯世界的传播,有着十分广阔的前景。"
在中国文化的诸子百家中,老子的道家思想在阿拉伯世界产生的影响最为深远。迄今为止,起码已有6种阿拉伯文《道德经》译本问世。早在上世纪30年代,阿拉伯旅美派文学的主将之一,黎巴嫩的文学大师努埃曼就在美国接触到了《道德经》,并写下了一篇题为《老子的面孔》的长文,叙述了自己对老子及其思想的敬仰和喜爱,认为自己能从中发现在西方文明中找不到的那种“庞大的、遥远的、模糊的东西”。他心目中的老子,是一位“狂人中的狂人,和平的天使,安详的使者,美德的圣徒,知足的典范,那万灵之灵——‘道’——的传播者”。他肯定老子无为思想在当今世界的现实意义:“啊,老子!但愿人间的立法者、教法学家也能像你一样,认识到永恒的‘道’的秩序和人为的一时秩序之间有着大不同。” 在对老子表示敬仰的同时,他对盛行于当今世界的某些宗教观念也不无揶揄:“我多么喜爱这个母亲(道):拥有一切却不以君王自居,恩泽普惠却不以美德自诩,蓄养万物却不加以主宰。而人世间却不乏这样的‘造物主’:创造生灵只为取悦自己,因其受难而心安,因其屈辱而荣光,因其疲弱而获得力量!”努埃曼还创作过一部题为《米尔达德》的长篇小说,将圣经中大洪水的故事作为背景,记述了一位自告奋勇到挪亚方舟上当仆人的人物米尔达德的言行,这些言行具有浓厚的启示特征,与中国的道家思想颇多契合之处。
埃及作家黑托尼也十分喜爱《道德经》,他曾表示:“这部作品很像我们阿拉伯苏非派哲学的许多名著,例如,他和伊本·阿塔·萨克纳达的作品非常近似,其核心多是寻找真理,无论是中国文化经典《道德经》,还是苏非经典,他们都是我的灵魂之家。”《道德经》的阿拉伯文译者之一,叙利亚著名文化学者费拉斯·萨瓦赫曾撰文叙述翻译此书的动机:“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们也能享受到这样的平和,于是把《道德经》译介给了阿拉伯读者。译作甫一问世就得到了广泛回应,读者告诉我:‘读了《道德经》,整个人都变了’,‘《道德经》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坚信,面临诸多问题的现代文明,能够从这位中国先贤的思想中得到诸多裨益。”
道家思想在阿拉伯世界受到如此欢迎,其实并非偶然,正如黑托尼所言,道家思想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中的精神奇葩——苏非思想,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两者都强调通过非理性的直接体悟方式去把握世界,都主张摆脱繁文缛节、回归自然、追求自由,都推崇含蓄神秘的审美情趣。由此,我们或许还能得到这样的启迪:中国文化和阿拉伯文化既相似又互补的独特魅力,是两个古老文化彼此吸引、彼此接近的根本原因;中国文化在阿拉伯世界的传播,有着十分广阔的前景。
(本文系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学院薛庆国教授于2013年8月23日在《中国社会科学报》上发表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