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策劃:不能說的秘密?不帶歧視的傾聽 - 就在你我身邊的#MeToo

  • 蔡曉穎、趙雅珊
  • BBC中文記者
受訪者

2017年多名好萊塢女星指證娛樂圈性侵「潛規則」,2018年北航女生掀起中國高校反性侵聯署,一場浩浩蕩蕩的#MeToo(我也是)運動在全球興起 。問題如何解決任重道遠,但我們相信,不少受害人,無論男女,因懼怕偏見歧視和缺乏傾聽者, 羞於求助或放棄報警,是使性騷擾痼疾猖獗的原因之一。因此,BBC中文推出這個特別策劃,訪問三名來自中港台的華人朋友,請他們講述自己的經歷。我們也希望通過此常設專題,提供一個不帶歧視,不做道德評價的自由傾聽和關注空間,持續關注我們身邊的#MeToo。

A女士

露體狂、裝睡揩油的乘客、想要幫我「量三圍」的老闆...... 我通通都遇過!

A女士 60多歲 來自香港

我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香港,70年代到英國唸書,在倫敦、香港、北京和新加坡等地的跨國公司就職過。那個年代,我是個比較懂得爭取男女平等的人。整個香港社會男尊女卑,但我家不一樣。我爸開明、從不覺得女兒比兒子地位低,所以我的性格比較獨立。過去幾十年我經歷的性騷擾簡直數不清了,以下是記憶比較清楚的幾次。

小時候,我住在香港很偏僻不是很有錢的地方,周邊大部分是漁民和知識水平低的人群。

10多歲時,我在香港街上,突然有個男人從馬路對面跑過來摸我的胸一下,跑開然後對我笑。這些男人大概覺得「反正佔你便宜嘛,無所謂。我跑走了你也抓不到我」。還有在我走路的時候,有陌生男人無緣無故跑來在我耳邊講昨晚找妓女的過程,講兩句然後又跑掉了。當時我已經知道這是性騷擾,但沒法反應。我覺得有點受侮辱,我常問自己,為什麼老碰到這些人?

當時那個社會女孩子只要長得不是很醜,都有可能有這樣的經歷。我不覺得自己好看,但我發育得早,體型在十一、二歲就有變化,很容易被別人注意到。我盡量穿得比較保守一點,女孩子應該自愛。被性騷擾,我不覺得這是我的問題。那個年代,男人不懂得尊重女人。

露體狂與裝睡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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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 時事一周 Newsweek (Cantonese)

BBC國際台粵語節目,重溫一周國際大事,兩岸四地消息,英國境況。並備有專題環節:〈記者來鴻〉、〈英國生活點滴〉和〈華人談天下〉。

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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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時,有一次我帶著幾歲大的弟弟在家樓梯拐角處看到一個「露體狂」。基本看到他整個器官,還有東西滴下來。他還在興奮狀態,眼神呆呆的。我怕他抓住弟弟,我就一面上樓一面跟他笑,使勁拍家門。當時經常有這種事情發生,所以家裏人很快就意會到出事了,就拿著棍子出來追著他打。他跑了,沒抓到。

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有事自己解決。頭一兩趟被性騷擾發生得太快,沒想到怎麼反應。後來我覺得要讓這些人知道,我不是一個別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人。在公交車上如果我不能大喊的話,我就要保護自己。一到人擠的地方,自己就會有警覺,要保護自己。

我念中學時,也是在同一個地區,不管車上擠與不擠,有些男人就坐在女性旁邊裝睡,整個身子靠著女孩子。

有一次有個男人在我旁邊裝睡,整個身子靠過來。我很大聲跟他說,你是真睡還是假睡?哈哈哈,我真的這樣問他。巴士司機聽到後,跟我說,你挪到另外一個座位去坐吧。

那個男人繼續裝睡,我就走開了。我想很多女孩子如果遇到跟我一樣的經歷她可能不說話,就忍。我是一個特殊的例子。60年代大部分女性不覺得被性騷擾應該說出來,反而覺得很羞人。當時也沒有投訴的門路。真的報警了,不一定能把對方入罪。當時法律沒有保護好女孩子。

性騷擾成性的老闆們

七十年代我去英國前想賺外快,有朋友介紹我做廣告公司的調查員。當時的新加坡老闆把我叫到他房間,問我有沒有興趣拍牙膏廣告。我說我行嗎?他說:「行,肯定行。但是要穿吊帶的衣服。」我不明白拍牙膏廣告為什麼要穿吊帶衣服。他說「你身材好,所以要穿這個。」他又讓我量三圍的尺寸,說做衣服用。我說不用了,我不拍。他就找另外一個女孩子去了。我沒有阻止這個女孩子,因為跟我沒關係。萬一人家覺得這是個機會呢? 畢竟每個人的尺度不一樣。

我後來回到香港工作,碰到另一個喜歡用手摸女孩子的老闆,有一次他摸了我的大腿。

他說他的椅子有問題,讓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感受一下。我坐上去後,他就用手搬著我的大腿,靠近桌腳跟我說,你這樣才感覺得到它不穩。他手碰我的方式明顯就是想揩油。我沒法罵他,因為他包裝得很成理由,看起來有理有據。

我向人事部舉報了他,還有7個女同事加入行動。我們都很生氣,我們是正正當當的女孩子,不是靠美色。

八十年代初,我三十多歲,在一家法國公司工作。部門經理在大廳跟我說,你的肚子小小的,挺可愛的,讓我摸一下。我說,不要動手啊,我是來工作不是給你們隨便玩的。如果我可以這樣做,根本不需要上班。他沒反應。

有一次他在電梯裏跟我說,你看上去很漂亮,你可以去做舞女啊。我說,讓你老婆去做啊。他說,我老婆在做啊。

雖然跨國公司,但管理者都是本地人。當年七八十年代在商界的男人,晚上喜歡去舞廳和夜總會應酬,所以覺得其他的女孩子跟舞廳的女孩子一樣,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經歷的很多性騷擾事件發生在香港,因為當時這個社會男尊女卑。二三十年前女孩子還是男孩子的附屬品,現在好一些,教育讓所有人認同男女平等。女孩子經濟獨立,不會讓男人為所欲為。對我來講,所有這些故事和經歷都不是陰影或者噩夢,好像是別人的故事。就是一個經歷,沒辦法,當時的社會是這樣。我是運氣不好,碰到這麼多這樣的事。

王先生

我曾被女性長輩性侵,但社會不了解為我帶來更大的傷害

王先生 30多歲 來自台灣

早在我四、五歲的時候,一名女性長輩就開始對我圖謀不軌。我洗澡時,她的雙眼會緊盯著我的身體。雖然我當時是個小孩,但我感覺到有些異樣。這位長輩並不是以照顧者的眼光看著我,她會一邊看著我,一邊說我的身體很好看之類的話。當家中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她會把電視轉去色情頻道、對我進行更親密的肢體動作。當時我已經意識到看色情電影是個禁忌,但是我跟著她一起看,讓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隨後變本加厲,達到性侵的程度。我已經不太清楚記得這位長輩對我施加性暴力持續多久──大概是到我上小學之後吧。侵犯我的是女性、又是長輩、理論上又是照顧者之一,大家也不會想太多,你自己也不覺得這是不對勁的事情。

慢慢長大後,學校會舉行一些防治性暴力的課程。那個時候,大家的意識還是停留在男加害、女受害。導師講了很多很多,我聽了就覺得這好像是我的故事,但每次性別都是顛倒的。那個時候,我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我一直不確定自己的狀況,感到很困擾。我曾經跟輔導老師說我的經歷,但老師卻覺得是小男生亂看甚麼東西,腦中充斥亂七八糟的幻想。

在出現譬如是女老師性騷擾男學生的新聞的時候,大家都會說「賺到了」、「為甚麼不衝著我來」這類說話。這樣的言論會創造一個氛圍,讓你覺得男性被性騷擾是不能講的。有人會說,男性被性騷擾是事實,但是女性比較慘啊,意思是說女性更容易遭到性暴力。這些說話都帶來了二次、三次傷害。

我畢業後從事社福工作,現在服務一個性暴力防治的機構。我是在工作之後,才開始從受害者的情緒走出來,冷靜地理解當時長輩為甚麼要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她當時跟家人的關係、自己的工作等等,令她情緒出了問題,所以她把自己的崩潰轉嫁到其他人身上。我們看到很多性暴力個案,單純為了性慾比例只有三分一,更多的性暴力是包含這種在某個地方有挫折、透過施暴去獲得權力感的個案。

我現在還是蠻常見到這位長輩,我可以說我已經原諒了她。我發現自己在意的真的不是當時那個人對我做了甚麼,更讓你憤怒的是後面社會接不到你、或不承認你的經歷。

梁小姐

大學老師要我跟他開房

梁小姐 24歲 來自中國大陸

在大四的時候,我得到去上海實習的機會。人生路不熟,我媽囑咐我要找以前的一位老師照顧我。這位老師已經不在我就讀的大學任教,但我曾擔任他的助教,也非常尊敬他。他在學生之間風評很好,大家都覺得他溫文爾雅,我自然而然地與他取得聯繫。

我到上海的第一天,就是這位老師幫我拎行李到我的住處。我在上海住的是群租房,二十多個人擠在一個房子裏,共用衛浴。老師說他可以提供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地方讓我住,還跟我說這邊衛生條件這麼差,要帶我去澡堂,說了好幾次。當時我沒有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之後,老師每周都會邀約我吃飯。他也會送我小禮物、帶我看電影──我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周星馳的《美人魚》。

有一天,他突然在微信上說要請我吃飯,我答應了。我下班的時候,老師已經在辦公室樓下等我。他騎了一輛小電車來,我就坐在他的後座。吃完飯後,他再一次提到要帶我去洗浴中心。其實我當時不太想去,但是這位老師一直對我很好,對我有恩在先,我不好意思拒絶他的好意。他一直說要帶我去體驗上海的澡堂,我是廣東人,這個理由也很正當,所以我們一起去了。

到達洗浴中心後,老師說我洗完後到公共區域等他。他帶我去一個幽暗沒人的角落,我們躺在兩張相連的按摩椅上,他也沒說甚麼。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找個地方休息,我還以為他要開兩間房間,讓我們各自過夜。直到他叫了服務員來,要開一個大牀的房間,我才意識到他要跟我一起過夜。我在房間的大門前站著,腦袋一片空白。過了五秒鐘,我才開口跟他說,老師不要了吧,拒絶了他。

我很害怕,我不敢離開洗浴中心,畢竟如果出甚麼事的話,其他客人跟服務員還可以救我,我就在公共區域過了一夜。事情發生後,我心中出現了兩把聲音。一把聲音說,我是不是誤解了這位老師?另一個聲音在衝撞說,他真的是想對我幹這種事。我心裏很亂很亂。

我七點多醒來,老師已經走了。我打開手機,看到他發了一個100塊的微信紅包。這100塊是封口費──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也讓我清醒過來了,他的確是另有所圖,只是他並沒成功,不代表我沒有受到傷害。

我後悔當時沒有留證,後來我才知道有一位師姐也是遭到這位老師的騷擾。我把被老師性騷擾的經歷寫下來,發在自己的公眾號上。這篇文章是去年五月寫出來的,在中國爆發反高校性騷擾活動後引起不少關注。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講出來讓我放下心頭的一塊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