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任氏传

一、教材的介绍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册第322页介绍此篇云：

贫士郑六与狐精幻化的美女任氏相爱，郑六妻族的富家公子韦崟知此事后，白日登门，强施暴力，任氏坚拒不从，并责以大义，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贞。后郑六携任氏赴外地就职，任氏在途中为猎犬所害。

看这段，这篇似乎是一个美女拒绝高帅富选择屌丝的故事，属于男人的白日梦系列。

这个系列的小说，在咱们的文学传统中确实俯拾皆是罄竹难书，但，这篇还真偏偏不是。

二、基本情节

小说的情节，我给梳理概括如下：

1、郑六和任氏由一夜情而同居。

2、任氏拒绝韦崟的强暴，于是和韦崟成了朋友。

3、任氏帮韦崟泡妞。

4、任氏再次帮韦崟泡妞。

5、任氏帮郑六倒卖马匹。

6、任氏自己不做衣服。

7、郑六工作调动，拉任氏同行，导致任氏命丧犬口。

8、沈既济交待信息来源和创作动机。

显然，“任氏拒绝韦崟的强暴，于是和韦崟成了朋友”这个情节显得非常有个性，高衙内、猪八戒们，是绝对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

在教材的介绍里，韦崟似乎只是作为一个反面角色出现的。而实际上，韦崟在小说里的地位和作用，要重要和复杂得多。小说开头是这么写的：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先点出任氏，其次是韦崟，再由韦崟带出郑六。这个次序，也恰是三个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排序。沈既济说，他讲这个故事，信息来源是韦崟，他对韦崟也是有好评的（“豪俊有义烈”）；但沈既济对郑六则没啥好感，对他的名字都不关心，又鄙薄他“非精人”，意思是要是郑六的认识水平稍微高一点，这篇小说就不劳他沈既济来写了。

农民式意淫，如董永、谢端，男主人公的特点一般是道德高尚；书生式意淫，男主人公特点自然是怀才不遇。而这个郑六，习武艺，好酒色，还靠老婆的家族养活着，上述两个条件，他显然都不符合。

三、任氏不像狐狸精

说任氏是女妖，其实小说中除了开头结尾交待了一下她是狐狸，其他地方没啥妖气。最突出的是这段：

（韦）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沾湿，润泽）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

韦崟找她，她不会隐身；韦崟按倒她，她无力抗拒。最后做出一副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别指望我给你反应的样子，赢得说话的机会，这才脱身了。

照一般理解，面对强奸或者诱奸，狐狸精起码得是这样的吧：

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聊斋志异·婴宁》）

这段，男生们是不是听着都觉得蛋疼？

所以说，任氏这样儿，也太给狐狸精丢人了。

四、任氏是教坊女子

任氏对郑六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

说自己是教坊女子。唐崔令钦《教坊记》里说：“坊中诸女，以气类相似，约为香火兄弟。”姑娘们玩结拜，然后自称兄弟，确实是教坊女子的声口。

其实，忘掉任氏的狐妖身份，就把她当教坊女子看待，小说里的几件异迹，都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第一件事是帮韦崟泡妞：

任氏知其爱己，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廛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结，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馀，果致之，数月厌罢。

这其实毫无灵异之处，无非是介绍个表妹给你。第二件事还是帮韦崟泡妞：

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

月馀，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悺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 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

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

韦崟看中了刁缅将军的一个宠婢，不好直接开口跟刁缅要，这次障碍要大一点。

任氏的办法是，先作法，让那个丫头生病，然后贿赂看病的巫师，让他跟刁缅说，这姑娘得搬到某某地去住，病才能好。而这个某某地，刚好就是任氏的家。

刁缅上当，让姑娘搬到任氏家去住，然后姑娘病就好了，然后韦崟就把人勾搭到手了。

这个诡计里，唯一涉及到妖术的地方，就是姑娘忽然生病忽然痊愈。不过小说里也说了，姑娘的妈是任氏的“内姊”，所以通同作弊，姑娘装病的可能很大。

第三件事才涉及到郑六。任氏帮郑六赚了一笔钱，大致情节是：地方政府为中央养一匹马，为此上级主管部门拨款六万；但马给养死了，所以地方政府希望花三万从民间买匹符合要求的马来充数；而这种马的实际市场价，是花六千钱去买，都会被人笑是白痴。咱们就不跑题控诉政府胡乱开销了，总之，任氏让郑六事先买了一匹这样的马，一倒手，赚了两万块钱。

这事，只要有信息优势，就可以办到。而任氏既然是教坊女子，则上能结识达官显贵，下能交往三教九流，这个优势，是大大的有的。

五、韦崟这个人

韦崟历史上真有其人，韦家是高贵的门阀，这个家族的一个特点是经常跟皇室通婚。韦崟的外公是唐太宗的重孙，女儿则嫁给了唐玄宗的第二十五个儿子。

他是真正的高富帅。——今天，高富帅这个说法其实很啰嗦：对不介意身高的女生来说，男生“帅富”俩字就够了；介意身高的女生，则高可以包括在帅里，仍然是“帅富”俩字就够了。但在魏晋隋唐，倒真是高富帅三字缺一不可。帅指相貌，富指财产，高指门第。

从前面介绍的两件事里，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人是非常好色的。具体说，是兴趣广泛，玩过就丢。众所周知，对他这个阶层的人物而言，好色绝不会被当作大的缺点；玩过就丢，甚至可能被当优点看待。讲《世说新语》时咱们讲过，王敦被女色淘空了身子，然后干净利落的把家里的女人的都赶出家门，就是赢得了“豪爽”之誉的。

韦崟当然也有很明显的优点，就是肯为哥们儿花钱，很够义气。

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

郑六租房养情人，跟他借家具，他虽然要挖苦郑六两句，但掏腰包也是很豪爽的。

看见了任氏，“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将将得手之际，他停下来了，为什么呢？他问了一句非常王思聪的话：“何色之不悦？”我要强奸你，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然后任氏说了这么一套：

“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

咱们想象一下，把任氏换成林娘子，韦崟换成高衙内，这番话说出来，能有什么效果吗？

但对韦崟，这话立竿见影，他：

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

我能想到有类似水准的好色之徒，首先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欧阳克。

六、任氏和韦崟的关系

欧阳克好色，欧阳克对女人没长性，欧阳克追求黄蓉一直没得手，所以就真的深爱黄蓉了。

强奸中止之后，韦崟和任氏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暱，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恡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

就是说，任氏虽然没有和韦崟发生关系，但其实还是被韦崟包养了。

任氏的报答，前面已经讲了，就是帮韦崟泡妞。这也是尽了对韦崟的“兄弟义气”。

韦崟的特点，是好兄弟，坏情人；任氏的选择，就是做兄弟，不做情人。“每相狎暱，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从中悟得勾郎法，只许郎看不近郎。至于为了做好韦崟的兄弟，连累几个女性的“香火兄弟”被玩过就丢，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所以说这篇小说，跟屌丝意淫，确实不是一个风味。尽管小说没明写，但是还是很容易感受到，任氏有她自己的算计，不是出现就为了满足男人的需要。任氏的悲剧在于，她如此美丽如此聪明，然而不但韦崟是她所无法控制的，就是从不少角度看来相当猥琐的郑六（他发现韦崟曾想强奸任氏，反应竟是与韦崟“相视咍笑”），她也只能坦然接受他另有合法的妻子，并且往往任由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任氏的真实处境和心境，大有可以填空的地方。当然，就像原著这样留白，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