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浩 | 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讲座实录）

第一个要说的是，我们讲的知识应该首先能禁得住孩子的追问。

我的孩子现在是两岁半，这个年龄的孩子，家里老人带她的时候，有一种非常不好的习惯，叫做“哄骗”，就是哄孩子、骗孩子。

比如说，早晨起来，孩子不愿意妈妈去上班，妈妈一出门孩子就在那儿哇哇大哭。这时候有的老人就骗孩子说：“别哭啦，你妈妈一会儿就回家啦！”其实妈妈得傍晚才回家呢。

我坚决反对这种骗孩子的做法。我的做法是——老老实实告诉孩子：你妈必须上班，傍晚才回来。你哭她也晚上才回来，你不哭她也晚上才回来，你好好等着吧。

为什么我反对骗孩子呢？

一个常见的解释是，这样孩子就失去了对大人的信任。但是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解释这件事。那就是，如果你骗孩子，孩子就无法建立一个逻辑自洽的世界。因为这个年纪的孩子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大人的传授，如果大人说话自相矛盾、没有逻辑，那么孩子学到的，就是一个没有逻辑的世界。

在“哄骗”的教育方法之下，孩子会对这个世界有特别大的困惑，因为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充满了不可解释的现象。所以我认为这种教育方法，会影响孩子智力的发展。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我们回来看看我们的历史课本。

我们的历史课本总的来说是逻辑自洽的，是有自己的逻辑的。

比如讲古代史的时候，有一个鲜明的主题，叫做“中国文化光辉灿烂，历史悠久”。这是非常必要的一个主题。任何一个国家的中学教育，都要突出这个主题，都要让孩子去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家乡，以此培养孩子的民族凝聚力，这个是非常有必要的。

那么到了讲中国近代史的时候呢，有另一个主题，叫做“中国人民受苦受难，清朝统治昏庸无能”。这也是非常正确的主题，历史事实就是这样子。

但是我们连着读两本书的时候就会有困惑：好像1840年是一个坎，1840年之前我们的传统文化是各种光辉灿烂，1840年之后变得各种没落腐朽。1840年之前，孔子是伟人，是老师；1840年之后孔子就成了卫道士，“五四运动”要打倒孔家店。

课本说的这些其实都没有错，都符合史实，但是因为前后的逻辑没有解释清楚，就会让当时上学的我产生很多困惑。

诸如此类，我们的课本中还有很多可能会被孩子追问的地方。

如果孩子遇到一个好的老师，能够解答这些追问，那么孩子就可以形成完整的逻辑体系。如果孩子遇见一个水平差的老师，粗暴地回答这些问题，那么就会使孩子心中留下巨大困惑，觉得课本上教的知识是不自洽的。

我上学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这样导致的结果是，历史知识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些孤立的、支离破碎的知识点。这些知识点是被老师强逼着记下来用来应付考试的。我自己并没有形成一个有逻辑的知识体系。

等到我大了以后，上了大学了，会上网了，（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那时候大家喜欢逛天涯论坛，我在论坛上看过很多很多普通网友自己写的历史知识。那些历史知识和课本的观点完全不一样，甚至是颠覆性的。比如，有人说慈禧是好人，有人说李鸿章是好人，甚至有人说汪精卫是好人。

我以我今天的知识去看当年的那些帖子，我知道它们大部分都是错的。正确的是我们的教科书。因为那些帖子里有很多内容与史实不符，其实我们的课本基本上是符合史实的。

可是，当初上大学的我，是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并没有能力去分辨每一篇文章是否符合史实、论据是否可靠。我看到的是什么呢？我看到的是，网上那些文章的逻辑是自洽的，它们都有非常强的逻辑性，洋洋洒洒地列出一个个论据，最后得到结论，中间没有逻辑问题。而我们的课本呢，有很多让我困惑的逻辑问题，没人为我解答。

那我相信谁呢？

我自然就相信了那个逻辑自洽的，但是结论错误的帖子。

所以，我们教孩子历史时，第一重要的，是要经得住追问，也就是要逻辑自洽。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给自己定的任务之一，就是把课本没解释清楚的逻辑给解释清楚，把课本上一些逻辑链断了的地方给接上。

这是我说的第一点，我们的历史书应该能逻辑自洽，应该能经得起孩子的追问。

第二，我觉得要给孩子们一个阅读历史的理由：我为什么要学历史知识？学历史知识有什么用？

还是拿我的孩子举例。她今年两岁半，注意力很容易分散。我和她谈话，很难长时间吸引她的注意力。那我谈论什么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呢？有两种话题，一种就是讲小猫小狗。两岁的孩子嘛，喜欢小猫小狗，她觉得很可爱。所以我一旦讲小猫如何如何，小狗如何如何，她就听得特别认真。

还有一个话题是饼干。她特别喜欢吃饼干，但是我总不让她吃。有时候我会跟她讲：你听我说，你做完这件事，你就可以吃饼干了，这个时候她也听得特别认真。因为这个知识对他有好处，能带来好吃的。

我们今天的一本书也好，一堂课也好，也是用这两个办法吸引读者。第一是趣味性，第二是实用性。

但是，我认为，对于历史书来说，趣味性是个错误的道路。

我们今天的历史通俗读物有一个倾向：凡是写历史，一定要偏向趣味，要写故事、写八卦，甚至一定要写笑话、写段子，一定要用网络语言。

当然，这么写没有错，通俗读物需要趣味，需要搞笑；但我认为，趣味性并不是历史通俗读物的关键卖点。因为如果你把“有趣”定位成历史书是关键卖点，那就等于一早把自己定位成了“娱乐品”。这等于你的书要和一切娱乐品——影星、歌星、上亿美元制作的好莱坞电影、明星情感八卦、一分钟搞笑视频、各种网络段子——竞争受众。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孩子打开手机的时候，他看到一位帅哥或美女，看到一个明星八卦，看到一个好莱坞大片，看到一张日本漫画，然后你在中间插播了一条链接，说：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历史的笑话。那当然太没有吸引力了。

所以，我们这么竞争就错了。

我们知道，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只有稀缺性才能带来价值。明星的相貌、演技，都是稀缺的，所以它们在市场上拥有无可匹敌的竞争力。而对于历史读物来讲，笑话肯定不是稀缺的，因为笑话任何人都可以编。那么对于历史读物来说，真正具有稀缺性、真正无可替代的元素是什么呢？是历史知识。取之不尽的历史知识是任何其他娱乐产品都无可替代的。

但是，读者为什么需要这些历史知识呢？换句话说，这些历史知识对于普通人有什么用呢？

这个和读者的年龄有关，比如，二十岁以上或三十多岁身在职场的读者，历史知识对他们的最大价值可能就是“权谋”。这类书目前在市场上已经很成熟了。

但是我们这本书面向的是中学生读者，是面对中学生的教辅。那我觉得它更像是一种通识读物，也就是无论你将来从事什么职业，你作为中国人都应该了解本书中的一些历史知识。那么这样的历史通识读物有什么财富和价值呢？我认为，它的价值在于，解释了我们今天生活中的很多文化现象，让读者了解到这些文化现象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继续拿我的孩子举例。我的孩子两岁多，这个年龄的孩子主要靠模仿来学习，大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比如平时我用电脑打字写作，她没事就会去敲键盘，说：我学爸爸工作。我平时说话也尽量坚持“用平等的语气和她说话”，把她当成和我平等的说话对象。但是看孩子这种事，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尤其是当我看了一整天的孩子，到了晚上已经太累、太烦了，但她还在闹，这时我就忍不住很不客气地对她说：“去去去，赶紧上床睡觉去。”后来我发现，她也会用同样的语气跟大人说话。比如，她一个人玩玩具时，我走到她面前，她就说：“你起开，起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用这种语气对大人说话，我当然很生气啦。我就告诉她：“你不能这样说话。”她就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这样不礼貌。”

我相信她也不明白什么叫“不礼貌”，但她一看我生气了，就知道不能这样做，就不会再这样了。但是我觉得，如果她再大一点，思考能力变强了，她一定会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礼貌？为什么大人对小孩子说话不客气就不叫'不礼貌'？为什么小孩子就不能用不客气的语气跟大人说话？为什么？凭什么？”我觉得我们一般人可能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能会很粗暴地回答：“规矩就是这样。”或者说：“因为我是你爸，我是你的长辈，所以你就必须客客气气地对我说话。”

其实这是很不讲理的解释。我们假设，如果遇到的是特别叛逆的十几岁的孩子。他有可能顶嘴说：“谁让你是我爸的？谁让你生我的？”

那家长怎么办？会有什么反应？多半一大嘴巴子抽过去了，对不对？

那最后孩子得出的什么结论呢？他们会认为：“哦，原来所谓的礼貌，所谓的规矩，就是靠暴力维持的啊，谁有武力就听谁的啊。”那他将来有能力揍爸爸了，他能不能把爸爸打一顿，对爸爸说话也不客气呢？我这不是危言耸听，实际上就是有这样的孩子。

那有没有办法解释“礼貌”这件事呢？有，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解释。

什么叫“礼貌”？就是“礼”的“外貌”。什么叫“礼”呢？这是儒家“仁义礼智信”的“礼”。儒家为什么要制定这套制度呢？因为中国古代那些统一的大王朝。古代的生产力低下，税收只能维持一个小政府，不可能像我们今天这样用法律去管理我们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那怎么办呢？在西方，就是封建制，把管理地方的权力委任给地方领主。在古代中国呢，有另一个办法，就是“儒家礼教”。儒家制定了一套规定，就是“三纲五常”，就是“礼”。这个“礼”，规定了我们每个人在这个社会里的权利和义务。

所以，为什么孩子一定要客客气气地跟父亲说话？为什么孩子要听爸爸的？这实际上是儒家“礼”的规定，是古代社会维持社会秩序所必需的一套道德规范。

当我们知道了“礼貌”的来历，才能去讨论它，才能知道它的合理性和局限性。

合理性是什么呢？合理性是，假如今天没有一定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社会就会乱掉。局限性是什么呢？局限性是，对长辈的礼貌不是高于一切的，它只是一个规范而已。

我说的这些不是空谈，是可以实实在在改变一些人的人生的。比如有的人可能很不幸，遇到一个混蛋父亲，这个混蛋父亲以“我是你爸爸，你必须听我的”的名义，做出各种混蛋的事；但是这个孩子又很孝顺，那他就会很痛苦，一面是爸爸不讲理，一面是自己觉得不孝就天理不容。

那么，当他明白了“礼貌”的来历以后，他可能就想开了。所谓“礼”不过是一种规范，并不是绝对不可置疑的。当我们遇到一个不讲理的长辈时，我们是可以反抗的，因为儒家讲的“礼”，不光是对晚辈有限制，对长辈也有限制，这就是所谓“父慈子孝”。

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制造和传播知识的时候，都要先想好传播的理由。我为什么要浪费纸张、浪费油墨、浪费大家的时间去传播这些知识？我一定会给出充足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我希望我传播的每一个知识点，对于读者来说，对于中学生来说，都是有用的，都能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可能他刚读到的时候意识不到这一点，但我希望他读过以后，在他以后人生中的某一天，他会意识到，这些知识没有白学，这些知识改变了他的人生。

你可能感兴趣的往期精选：（点击标题，即可阅读）

► 原始人为什么不养老虎当宠物？（历史的真相常叫人哭笑不得）

► 荐书 | 这一次国庆节，学习计划不会泡汤了

► 新书推荐 | 国际安徒生奖得主，用绘本治愈“怕黑”

► 非凡小故事 | 梦（第5期获奖作品④）

微信：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微博：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快乐相伴童年，童书陪伴成长 

长按扫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