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隐
我不是历史学者,甚至连历史爱好者都算不上。对中国这一个半世纪跌宕起伏的历史进程,缺乏系统的阅读,所有史料,均来自于碎片化积累。本来只想从政治学这一我所略微擅长且相对简单的角度为民国、孙蒋略作辩护,但写着写着就天马行空了,远远超出我可怜的史料积累和历史叙事驾驭能力了,写得非常辛苦,姑且当作初次历史主题写作练习。 D国多年对我的审查政策是对人不对文,但凡主题略具现实性,不管我写了什么,只要是我写的,哪怕我单纯骂自由派的,都担心我把自由派给骂聪明了,一样秒删无赦。诚实地说,这种对人不对内容的封杀,导致我的传播力日趋于零,长久以来确实很打击我系统论述的热情。若被删除,请加我微信sunpolis或发邮件至sunpolis@qq.com索取PDF文件。
偶像崇拜为万恶之源,上帝的大能之一,就是要灭绝人的一切虚假希望。
一、略析伪“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学统
10月7日是陈寅恪先生(1890.7.3—1969.10.7)的忌日,易中天先生写于2014年的旧文《劝君免谈陈寅恪》,再度被翻出成为自媒体超级热贴,引发各种崇拜、敬仰、唏嘘、慨叹,余热持续到昨日。今日自媒体文化时政热点才转向中华民国双十节。凛冬前夕,部分文化保守人士缅怀民国以寄寓宪政情怀,自由派人士则持续对孙蒋掘墓鞭尸,以发泄祖先缺德无能、祸国殃民之愤怒怨怼。我少年即略知陈寅恪先生生平,但对其学问文章素无兴趣,接近一无所知。狭隘视野所及,揣想易文大概是对陈寅恪先生人格志趣、道德文章较为全面精当的评述了吧。易文中令我印象深刻者有三。
其一、孤傲怪僻之谜:陈寅恪先生厌恶政治,平生交游,不囿于党派门第,是否党员或官员,是国民党员还是共产党员,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读不读书,或是不是读书人”。对国共两党如胡适、傅斯年、陈序经、陈毅、胡乔木、陶铸等一众学阀名流儒将一视同仁。当然,“对老校工梁彬却十分客气热情,信任有加”,可资佐证陈寅恪并非全然性格乖僻之人,以顶级名教授之尊,亦愿折节下交贫贱寒微。
其二、人品与气节:“……他深为道德的沦丧而痛心。’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则尚为其次者’。君主还是民主,这在许多人看来是至关重要必须力争的,而陈寅恪以为其次。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是道德,是人品,是气节”。党国元老,亦有少数虽然宗奉马列,迷信铁血,亦无法彻底自外于自小熏习的儒家传统。国变之后,“就连饮食起居这类生活小事,也有劳身为’封疆大吏’的陶铸亲自过问,又是送牛奶,又是派护士。在那个就连陈毅元帅都吃不到苹果的“三年困难时期”,陈家居然’鸡鱼等肴馔甚美甚丰’,让前来探视的老友吴宓感慨不已”。陈先生因其显贵家世(按自由派时而有意识高举自由平等时而无意识谄媚势利的分裂逻辑,其先祖陈宝箴亦不过“封建”帝制满清奴才而已)、绝世才情和尊崇名望,得以享受“特供”及被毛特批入选社科院,算是在反右和文革前夕“尊师重道”传统的选择性回光返照。
其三、“真正震撼我们的,也正是那八个字: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一如夏中义先生所言,陈寅恪虽然没有继承乾嘉以至梁启超的“学统”,开启新的学术传统,但以其如渊似海的学养、孤高傲岸的品格,却用“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创立了一个超越具体学术活动的精神性的“现代学统”,至今犹在惠泽涵养后学。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大略历经了四波宽泛意义的启蒙运动。
第一波是洋务运动驱动的技术、器物文明启蒙,旨在富国强兵。“中体西用”的实用主义,幻灭于甲午海战、庚子拳乱和八国联军“侵华”。
第二波启蒙运动以《新青年》为开端,五四运动为高潮,以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为偶像。以“学术自由、兼容并包”名世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同时也是非基督教运动的主将,视基督教为“独断之宗教”和外力侵入个人精神领域、侵犯人权的“教祸”,提倡“以美育代宗教”,与尼采、韦伯以及法兰克福学派主张的“审美救赎”遥相呼应。在欧洲对民主实践普遍尚存犹疑的二三十年代,中国启蒙知识分子同时承续“法式启蒙”和马列革命启蒙两条路线,改天换地的豪情胜慨,大有后生可畏之势。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顶撞并飞踹蒋介石(顶撞是真,飞踹实乃耸人听闻),被士林添油加醋传为不畏强权的风骨佳话(魏晋风骨以消极避世为主,比起传说中的刘校长暴起飞踹真是弱爆了),这种“自由之精神”,恐怕西方知识分子都得瞠目结舌。从蔡刘二人身上见微知著,后世知识分子反思第二波启蒙,引九一八或七七事变后“救亡压倒启蒙”、启蒙未足导致国运多舛为憾事,不免有谦虚卸责之嫌。
第三波启蒙运动启动于文革结束后,接续第二波启蒙运动的民主制度转型叙事,89后虽有短暂中断,但在稍后的互联网大潮中,又在制度转型叙事的基础上,以权利叙事加以丰富。49后长久的闭关锁国,文革结束后略一打开窗户,文化信息饥渴太久的饕餮导致第三波启蒙消化滞胀不良,但也造就了一批公共知识分子,一直引领制度、权利启蒙到微博兴起之前。
第四波启蒙,以自媒体微博兴起标志,从公共知识分子的单向灌输、高台教化,转向大规模人群互动式启蒙,但“科技引领进步”的新时代弥赛亚神话,因无远弗届的“功夫网”旋即幻灭。如果说第二波启蒙以建构为主,第三波启蒙则兼具建构和解构。第四波启蒙,几乎是纯粹的解构,当解构过度,自由化人群又陷入了彻底的价值观碎片化和原子化的焦虑、绝望困境,是必然的结局。
陈寅恪先生身处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身历晚清、民国、红朝三纪,时局板荡身世波劫,其精神形成过程过于复杂,一言难尽。但其思想主旨、精神境界却并不复杂。
1927年,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言谓:“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於《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理念)者”。
陈寅恪先生又曾说:“佛教经典云:‘佛为一大因缘出现于世。’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演变之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新儒学,即以人伦为核心的儒学体系)。他亦反复阐述,二千年本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的真义乃“道教之真精神”和“新儒家之旧途径”。蕴涵着他的伦理追求以及伦理(内在)超越路径。
又据《吴宓日记》(1961年8月30日至9月4日):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彼民主党派及趋时之先进人士,其逢迎贪鄙之青苔,殊可鄙也云云”。
再据刘正教授《陈寅恪晚年心境考》所综述,陈寅恪追求的终极境界就是“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但这一思想境界和儒家、自由主义无关。李锦绣先生的《陈寅恪学案》一文中曾总结说:“可以断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先生对劫尽变穷的中国文化抽象理想最高之境,亦即中国文化定义的重新概括”。简而言之,这一思想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只是他个人神往的一种虚拟境界。
我们充分理解人的有限,怜悯人在暴政恐惧之下的卑微和软弱,并弘扬有所持守的艰难可贵。不拟以“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正确立场,去苛责其气节非但不如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叔齐伯夷,甚至也不如未卜先知举身投湖的前朝遗老、国学巨擘王国维先生。反而可以盛赞陈寅恪先生,用一生的经历去亲证实践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八个字。但是——
前面粗疏的回顾了一下近现代启蒙历史,以便于读者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作为一种”学统“遗产略加审视。我们不难发现,陈先生虽然“奔走东西洋数万里”,学富四海,但始终立足于“中体西用”、“新儒学”或“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学统里,而不是自由主义学术传统里。陈先生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似乎并不屑于希伯来-基督教启示文明之光照,东成西就却不免买椟还珠。
陈寅恪先生为王国维所撰之碑铭:“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影射三民主义)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 !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诚实而论,即使以同期西方学术自由之状态相比较,恕我浅陋,我实在看不出谁妨碍了王国维先生的“独立自由之意志”以及学术自由,以至他非以死相殉不可。
如果把紧密勾连于王国维之死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置入自由主义政治哲学框架进行分析,何谓精神自由,何谓独立精神,何谓学术自由,何谓思想自由,何谓政治自由,何谓自由本体,何谓精神实体,也不过是一句极其空疏无当的情怀口号,完全无法进行创造性转化。
刘文典以狂傲名世,而唯独十二万分敬服陈寅恪,所敬服者何?除了学问,也许还有陈寅恪自道之“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其实刘文典在反右运动中比他骨头还更硬一些。四九国变前,胡适临走时赠给北大同仁三句话:“在苏俄,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出身微贱的钱穆不在“抢救大陆学人”的名单里,却已洞悉此番国变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的问题,执意抢跑开溜。1940年暮春,蒋介石曾在重庆宴请陈寅恪诸人。宴后,陈寅恪作七律一首嘲讽蒋介石。生怕蒋看不懂,特注云:“寅恪于座中初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尽最高楼)”。蒋固然以中智而犯难当国,但对知识分子,器量绝不算偏狭,蒋对陈之嘲讽并不以为忤。国变前夕,陈寅恪名列抢救名单榜首,他却再三地说:“我不愿逃到台湾去,依附美国。父母之邦,不可弃也!”其政治洞察力,不免令人唏嘘。不过,若非受难,亦难谱写成圣传奇,只是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刘仲敬先生曾将宏观历史洞察力及危机窗口决断力,设置了一个不算太低甚至非常势利的门槛,意谓能著作十一卷《世界文明史》煌煌巨著的威尔·杜兰特,识见仅仅来自于故纸堆,亦不免肤浅空疏。非得具有博物学家或大英、纽约博物馆长一样的文物器玩细节鉴赏力,方能称解人(其实杜兰特老师对东西两罗马古迹的想象性富丽描述,仅仅略逊于茨威格而已,已足以令当世东方史家自惭形秽了)。陈寅恪乃官、学显赫世家子弟,东西万里游历,且记忆绝佳,器物鉴赏力亦属一流,然其在跑路学不如器物鉴赏力稍逊的刘老师敏捷远甚,亦不免略有讽刺意味(此节可看视为无聊调侃,后面还有对刘老师在全球体系史观即格局史观下对孙蒋评价的回应)。
作此驳杂回顾,无非为了说明三件事:
其一、陈寅恪一生所追求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主义传统几乎毫无关系,却关乎自由主义者极其憎恶的释儒道传统。今世自由主义者,将自己栽种或嫁接在这一“腐朽落后”的精神、学术传统上,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也不免有些讽刺。
其二、刘文典、蔡元培、陈寅恪这个大师群体所代表的高度,即使不能看作一个半世纪的启蒙运动的思想学术的天花板,也庶几近之。在我的全球大师贤哲序列里,陈寅恪起码排在二百名开外,而蔡元培则排在五百名以外。这一招惹广泛仇恨的排序,并非说明我有任何成就、资格敢于藐视大师。一如我打篮球不及易建联一根指头,但不影响他在NBA里微不足道的排位一样,只是一个事实陈述。限于篇幅,就不从摩西、以赛亚、奥古斯丁、斐洛、阿奎纳、加尔文、柏拉图等一一开列200人的名单了(当然,里面包含了老子、庄子、孔子、司马迁等)。
其三、中国传统上,士为四民之首,国人自古就不能正确对待读书人,对其思想学说、道德勇气、实践能力寄予过高期待,所以屡屡失望以至绝望。西方在法国大革命前,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尚属正常。从法国大革命起,知识分子也获得和中国士人一样的尊崇社会地位,整个知识传统都被扭曲了,从第一共和到第五共和在“启蒙与救亡”中折腾,受惠于英美浴血奋战将其从希特勒的铁蹄下解救出来,国家才走向正常。而五四以后,在救亡和启蒙交替中,在儒家家国情怀与自由主义的混合体系里,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期许达到顶点。一如孙中山对张之洞联:“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亦可傲王侯”。反右运动,又一脚把弹冠相庆、顾盼自雄的他们踩入水底。改开以后,公众对知识分子的偶像崇拜,又死灰复燃。知识分子始终无法调适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这其中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倘若历史再来一次,启蒙与救亡,又将陷“陈寅恪大师们”于万劫不复。而陈寅恪先生们,于政治思想、自由实践,几乎毫无贡献,不过满足了国人关于知识帝国主义、超级学霸、道德风骨的极致想象。如果放在基督教人性论下,也许可以视为一种极度自恋的偶像崇拜。
也许尊贵博学的读者早已疑惑烦躁,你不是为民国和孙蒋辩护吗?为何却长篇大论先拿陈寅恪、蔡元培们开刀?1890年8月27日,恩格斯给保·拉法格写了一封信:所有这些先生们都在搞马克思主义……关于这种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如果把马克思换成洛克、康德来审视西学东渐的启蒙运动,龙种、跳蚤说也许一样成立。论到察人心知世变,那帮曾经以黑孙黑蒋为荣的知识分子,最后在夹边沟做出了悲惨的亲证。而基于进步主义+道德主义史观对民国、孙蒋的彻底解构性论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这样一帮承续五四遗风、错乱嫁接传统、学理极度混乱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中蔚然成风的。
……远远未完,敬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