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妮宝贝到庆山:美丽童话还是残酷现实

网友评论()2014.8.4 第77期 作者:周弦

导语:安妮宝贝改名庆山,粉丝继续掏钱支持新书《得未曾有》,而骂他的人连她的新名字一起骂。从1998年开始,安妮宝贝不厌其烦地描摹某种状态下的少女内心,建构痛苦,孤独,爱与死为主体的言情世界,收获了大批青春期读者。四十岁的安妮宝贝,做了母亲,有了安稳闲适的生活,试图努力返璞归真,不再满纸少女的呢喃,目光开始转向他人。而大多数曾经很作的精灵古怪的文艺女青年,最终都会回归到为衣食禄米奔忙的现实女人。

中学的时候,我们班上从外地转来了一个女生,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她胖,忧郁,沉默。她说她来到这里是为了离开一个叫慕容的会吹箫的男孩。有的老师很讨厌她,在课堂上直接恶言挖苦她,她微微低着头,丝毫不以为意。后来看到她在一张官方登记表上写的学期总结,字体非常清秀漂亮,每一句后面只有一个黑点,没有其他标点符号。大概记得这样一句“倔强依旧.对于曲解和挣扯.只以执拗默然面对.”,这算是对老师行径的回应吧。当时是九十年代,文艺青年并不鲜见。除了少量风生水起的学霸和一些心智未开的蒙昧少年,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尤其是喜爱阅读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文艺情怀,只是程度不同,有些对生活学习影响不大,有些坚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把情怀化为实惠,争取发表些文章或者作文竞赛获个奖以谋得高考加分或保送。像她一样用生命去文艺的,却属罕见。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够好,没能考上大学,去读了一所银行系统的中专学校。

当安妮宝贝的文字在市面上出现,我险些以为我那位同学现身了。安妮精准地描摹出了某种状态下的少女的内心,安妮宝贝有庞大的读者群,她的读者,依然以中学生为多。其实青春期的孩子,是最严肃的阅读者,未经过真正的世事,心底的伤痕才有强大的存在感,会如醉如痴地响应虚构的世界。然后,内心被触动的部分,随着长大而逐渐泯灭或者痊愈,有些人就会退出安妮的阵营。离去的,又被新的一批到了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愁思翻涌的少女所补充。

据说伟大的文学作品会反映一个时代人类普遍的状态和经历。但是令人为之痴迷无法自拔的作品,却往往构建的是与现实有距离的封闭世界。典型的有两种,一种是以盗墓修仙穿越武侠为内容的奇幻世界,另一个就是以痛苦,孤独,爱与死为主体的言情世界。每个世界里分为多个互通或者互斥的平行世界,琼瑶,三毛,村上春树,郭敬明等各领风骚,安妮宝贝的世界就是其中之一。这个世界由作者,读者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共同组成,独立存在着,又饱受来自凡俗人间和其他世界的诟病。而那些打击和嘲笑又成为营养,让这个世界中的痛苦和孤独得到进一步确认,变得更为茁壮。

和菜头在评论安妮宝贝的小说《莲花》时说,言情小说跟严肃小说的不同,是言情小说中的人物扁平而静止,缺乏情节,就像杜拉斯所说,她的小说先有单词,如夜空之星星,再用情节把夜空填满,即故事是为了将就心灵呓语形成的情绪片段。女作者对文字的敏感,反而成了以词害意的障碍。他的评论招来了广泛的争议。反对他的人辩称,安妮的小说不当传统故事来看,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好莱坞式的成长弧,她的人物也并不是静止的,只是肉眼凡胎看不明白那些更高层次的心灵的成长。传统故事好像是一个馒头,其形成经历了多道工序,复杂的物理化学变化过程,结果售价低廉,而且是否发黄发酸发硬很容易鉴定,就算再好吃,也不会让人痴迷上瘾不可自拔。而安妮宝贝这一类言情故事像是花朵,不管是鲜花还是人造花,对它的评鉴和定价有无限可能。馒头的受众是普通老百姓,安妮的花朵,要特定的人凭着热爱和了解才能真正懂。在安妮的世界里,闪婚,堕胎,割腕,漂泊,最后归于平淡或虚空,是一个有审美的人生必然的宿命。

然而,作为世俗愚钝之人,还是忍不住表达一下对安妮宝贝世界的不认同。并非因为他们不现实,不接地气,而正是因为某种非常可怕的现实。玄幻故事中的僵尸食人蛙时光机或者神通道长,顶多像电子游戏一样令人耽迷。而安妮世界中的人,在我们的凡俗世界里却真切地存在。他们世界的主角是浪子和作女,互相之间惺惺相惜,心灵相契,而对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却视如草芥虫豸。现实世界中的凡夫俗子,如果跟这世界的人相安无事倒好,一旦有了纠缠,那就是安妮宝贝每个故事中必不可少的接盘侠,被她所吸引,第一次见面就被要求结婚,你给她做饭,给她买戒指,她割腕了送她去医院,你把自己认为好的一切献祭给她,她却接受得勉为其难。遭受过凌虐的她在你身边休整疗伤完毕,又淡然弃你而去。她可能认为她的到来和离去带给你的伤痛,就像圣战中被人肉炸弹殃及的人,会得到天主的祝福,是你平淡麻木的人生中的一种荣耀。

“真正的爱,一定相联着喜悦,笃实,明朗,饱满。真正的爱不可能使对方痛苦,也不会让自己痛苦。那些使我们痛苦并因此想让对方也同样痛苦的关系,与爱无关。其实质不过是一种疾病。”这种多方痛苦的病症,好像正是安妮宝贝小说中爱情的写照。而这段箴言般隽永的句子,同样也出自安妮宝贝的笔下。同小说中晦暗悲观的世界不同,安妮宝贝非虚构的散文随笔别有天地,有更多的正能量,有对一场雨,一朵花,一碗肉的感悟,常用的字眼是洁净,淡然,安宁,爱与慈悲。

安妮宝贝最近改名为“庆山”,出版了新书《得未曾有》。“庆”这个字和白衬衫白球鞋一样,在她笔下常见多发,如《莲花》中的庆昭,《春宴》中的庆长。她如今正式成了她书中人物的同胞姐妹,她可能和她们一起出发,走的道路却逐渐不同。四十岁的安妮宝贝,做了母亲,有了安稳闲适的生活,只有旅行,不再漂泊。

《得未曾有》是安妮宝贝到庆山的转型之作。看得出她在努力返璞归真,不再满纸少女的呢喃,目光开始转向他人。就连自序里面关于内容的介绍,也不再那么抽象。这本书的体裁类似“报告文学”,记录了四个主角的生活和思想,他们是主要的叙述者,庆山只做观察和发问。这四个人里,第一个是路子很野的会画画的厨子,不过即使初级吃货也能觉察到其段位跟贝太厨房差不多,饮食经验无非是瘦肉精不好味精要少放毛豆要新鲜,倒是其他馆子的菜肴如何贵且难吃,吃货们如何只知大鱼大肉不懂食物真味,别人家里拆迁兄弟姐妹如何打得头破血流而他们家很和谐。虽然是讲厨师的,里面写到的食物读起来还不如后三章里的自然真切。第二个人是有多种经历四十多岁和年轻的老婆回归乡村盖了大房子过简单生活的摄影师,每天种菜写字,最喜欢到田里捡瓷片。第三个是和安妮微博互粉的时髦小喇嘛,非常文艺,风格和安妮宝贝很近似,谈了许多感悟人生社会和佛法的清新鸡汤。这位年轻的出家人是和安妮宝贝世界很投契的人,所以占的篇幅最多。最后一位是齐白石的女弟子,既是画家又是古琴演奏家,年过八旬,其实应该是最有料的,可惜笔墨却最少。“有的人可能觉得没人疼是烦恼,她就会觉得天气冷了,家里那么多电风扇怎么收是个问题。”这种俗人能理解的境界,在安妮或者庆山的世界里,却值得称奇。

可能大多数曾经很作的精灵古怪的文艺女青年,最终会回归到为衣食禄米奔忙的大妈,从安妮宝贝般冷冽凄美的言情世界,升华或者下堕到为了电风扇烦恼的实用主义世界。只有她,从安妮宝贝到庆山,从梦呓的流浪少女到文化苦旅的行者,一直在流浪在行走在抵达,却仍然一直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兜兜转转。

多年之后,我接到过那位中学同学的电话,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她千辛万苦从网络同学录上找到了我的消息。她是找我借钱的。她与一位家世不错的男人结婚,后来生了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孩,孩子的父亲和奶奶都主张放弃孩子,她坚持留下他,并且因此离婚。孩子四岁,常年被抢救,她坦承已经把身边亲友搜刮干净,在卖房之前,再搜索一遍感觉有借钱的可能的同学熟人。她记得我当年曾经送给衣衫单薄的她一件羊毛坎肩,觉得我应该有同情心帮她的孩子在医院里多维持几天。我给她转了钱,同时有些不厚道地想到,对于她这样鄙视庸常幸福的人,这样的命运算不算某种凄美的圆满。

周弦,业余的语言学家,翻译家,记者及撰稿人。著有小说《被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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