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I Jonathan Eig 翻译 I Liamaerd
Tom Harrell,一身黑衣,站在芝加哥一间拥挤夜店的阴暗角落里。有时候他喜欢密室,不过今晚他站在角落里。他的脑中在排除杂音,试着冷静下来。别担心,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要积极......要相信自己......要往好处想......这些老话并不靠得住,但它们确实有助于撇开杂音。现在,他准备好了。
Harrell拖着脚步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向舞台,他乐队的其他四名成员已经在舞台上等着。他开始摇晃,他的眉毛抽动着,嘴唇发出咂咂声。他注视着地板,努力不让视线和观众接触。他并不想给那些杂音和幻觉一个猛地回到脑中的机会。“我为自己缺少魅力而道歉,”他曾经在一个坐满观众的俱乐部里这么说。当他举起他的小号,金色的聚光灯在号角上撞射出星点,而直到他把冰冷的号嘴放入唇中,他都没有停止过抽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那个凝固的时刻,万籁俱静。他口含着未奏的音符,心神终于平定。
小号吹响,如绸缎般丝滑的十六分音符此起彼落。在他身后,乐队弹的是个拉丁爵士的节奏。最后,他以一串稍慢的、比较朦胧的音符盘曲着淡出。
Harrell是世界上最好的爵士小号手之一。他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当演出结束回到后台,他无法说话。他独自坐在狭小更衣室里的一个破烂沙发上。他的妻子Angela带我进屋做了介绍。我试图寒暄几句,但是他无法开口。他的头摇晃着,嘴唇动来动去,好像要释放出被困的字词。
“Jonathan也吹小号,”Angela打破僵局。
我告诉他我想在他纽约的家中采访他。
他再次试图发出声音。无声。在此后沉默的15秒钟里,我几次试图打破真空。
“把你的小号带来,”他最后说。
在八月的一个炎热的周五午后,我背着小号箱来了。Harrell住在华盛顿高地 (Washington Heights),他的公寓视野极好,从窗口可以观赏乔治华盛顿桥、哈德逊河和帕里萨德村(George Washington Bridge, the Hudson River, and the Palisades)。不过在我来访的那天,屋内的窗帘照旧是拉上的。家里有烤牛排的味道,Harrell每天至少会吃一次牛排,完全不用佐料。他把餐碟放下慢慢地走出厨房,和我握手,领我坐下。屋里的多数墙上镶有暗色的木柜,里面存放Harrell的音乐作品。柜子的每一个抽屉都装着不同作曲的乐谱,我粗略地算了下,至少有两百个抽屉吧。
打过招呼后,Harrell消失了15分钟,然后突然来到我旁边的黑木餐桌。他的出现就像在俱乐部时,紧张,摇晃,只能勉强或就是无法进行沟通。他一身黑衣,永远如此。他似乎比我印象中还要高一些,蓬松的发须已经显出灰白。他的嘴唇发紫且潮湿,就像生的牛里脊肉薄片。他古蓝色的眼睛和被帘子遮蔽的窗外的晴空几近完美地相衬。
即使公寓的视线内没有建筑物,Harrell有时也相信他是被监视的。在平时,他还认为他的家是被窃听的。他时常能听到声音,“Tom Harrell对谁做了这个,Tom Harrell对谁做了那个,”他们说。有时那些声音把他深深地丢到愧疚和沮丧的山谷里。当话音响起,或当幻象困扰他时,他的摇晃更加严重。Angela建议我在采访过程中不要用磁带录音机,并做好改天再来的准备,如果他不想说话的话。
Tom Harrell 1946年出生在伊利诺伊州的乌尔班纳(Urbana, Illinois),成长于加利福尼亚的洛萨托斯(Los Altos, California)。他的父亲在斯坦福大学教商业心理学,他的母亲是一个统计师。Tom的智商超过了他的父亲,达到146,他很早就表现出在音乐和艺术方面非凡的天资。八岁时他写字绘图,制作自己的儿童读物,显示了他早熟、独创的心智。
Tom开始演奏小号启蒙于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哨声,以及他引以为傲的爵士唱片收藏。Tom13岁的时候,就和旧金山湾区的专业乐队一起玩音乐。17岁时他前往斯坦福,正是那个时候,他的父母和姐姐开始注意到轻松愉悦正在从他的个性中消失。他变得阴沉冷淡,一副避世者的样子,在最低谷时他曾试图自杀。
20岁出头时,Harrell被诊断为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这种病症包括了精神分裂的妄想,并伴随狂烈的躁郁症情绪波动。药物让他说话缓慢,使他头痛,并夺去了他的睡眠。但是作为一个职业音乐家,他一直坚持,以他的方式和一个个乐队演奏工作。只有在爵士——这种似乎有反常行为传统的音乐世界里,Harrell才如鱼得水。毕竟,Charles Mingus也曾于贝尔维(Belleuve)的精神病房里度日;Bud Powell在精神病院时做过他的个人巡演;伟大的Sun Ra则认为他来自另一个星球,Thelonious Monk也许也是。
Harrell曾经在小唱片公司录制过许多专辑。但过去两年里,他和RCA Victor唱片签订合约后,才在先前跟随他音乐的死忠乐迷群体外获得广泛赞誉。最近他被<Down Beat>杂志的读者票选为世界最佳小号手。他的最新唱片《The Art of Rhyhm》甚至得到了主流新闻媒体的注意。“纯净而优美的天才之声,”一家独具慧眼的新闻杂志如此声称。
这样的旋律唯此天才所有。所以Harrell更喜欢原创而不是标准曲,他提醒听众在聆听时要用心,要试图理解曲子背后的情感。
曾经和Harrell工作过的乐手爆料过一些他生活中古怪和奇妙的时刻。在机场时,如果喧嚣太过干扰他,他会独自游离到停车场的一个安静角落,拿出小号吹奏,直到他的脑子沉静下来。有时他会在冰箱运行的嗡嗡声或是一架飞过的喷气机的引擎声中听到一个和弦。然后接下来一天,他会用他听到的东西来写曲子。有一回和乐队成员Gregory Tardy在洛杉矶的一辆出租车上,Harrell突然情不自禁地哭泣,因为他被电台里播放的一个美丽旋律打动。Tardy记不起那首曲子,他说那是首四十大流行金曲之一,他听过上百遍但以前从没注意过。
Angela会和Harrell一起出行,帮助他免受分心。他对平息专注的非常需求几乎导引他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次演出时,只有到演奏的时间,他才会离开他的寓所或旅馆。他让Angela去试音,给他带食物。Harrell说有时他觉得极其孤独。有时他会想,如果他是个全职的作曲家和编曲者,他的生命会更轻松些。因为这样,他就不用面对旅行和一夜三场演出的压力。但是Angela和队友们占据了他仅有的陪伴,所以他不能孤立地想问题。
多年前,他在服药后发生了中毒反应,并几乎身亡,Harrell就此中断了药物治疗。这一结果让人喜忧参半。从高兴到悲伤,从自信到不安,他的情绪比过去变化得更加迅猛。他的站姿改善了,他的颤抖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更亲和的人。他会买几袋东西当作匿名的礼物,放在邻居家的门口。在舞台上,当轮到他solo时,他会用假声做拟声演唱,让全场为之惊艳。他自发展现的个性既让人叫绝又让人害怕。他会在午夜步行五个小时,他经常会打开房间里所有的水龙头,用他的话说,为了向水神致敬。
Harrell从不直视我。他盯着自己的膝盖,思绪飞快地跳跃,间或短暂地抬下眼。有那么一瞬,他说他觉得不应该再和我讲下去了,因为他对自己不能身为黑人深感内疚。爵士是黑人的音乐,他说,一个白人以自己的作品而闻名似乎是不公平的。他无法摆脱这些想法,我试图转移他对这一话题注意的所有努力都徒劳无功。他开始哭泣,他的眼泪滚落须间。然后,他原谅了自己,20分钟后他带着一大杯牛奶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瞥见我的小号箱和一个五线谱本。“你作曲吗?”他问。
“不,”我说,“但我老师希望我以’Night and Day’的和弦为基础写一个新的旋律。”
他好像看到了我隐含的企图。
“哦,那很好,”他说。他的声音很高,缩在喉里,我的脑海闪过一个个电视卡通角色,想要对上它。“你有些挺好的想法。”
但是,除了自我批判,他无法评断他人。我们很快转向了他对音乐的见解,逐渐深入。反正当他说到小九度、减九度,和一些其他的九度时,至少我是假装听懂了。当谈及音乐的话题,他显得十分自在。他说到Louis Armstrong用可爱的拟声唱法的方式来表现那些无需传达情感的歌词;说到Miles Davis是如何以一种更阴暗的色彩来演奏许多相同的节奏,就像Armstrong尚在操演它们;说到Charlie Parker相信,当音乐家在创作时忘了他们经年累月学习的那刻,伟大的音乐才从中诞生。
“你并入无限,超越自我,”他在描述演奏的感觉时说。摇晃着停顿了许久后他说,“有时就像在没有任何意识的驱使下流动。”
所有的音乐都以人类的诉求作为基础,他说,即使是最悲伤的歌曲也能带人们离开抑郁的黑暗。“我想,你经历的情绪越多,越能把它带到音乐中,”他说道,“有人说,你无需为了演奏音乐去经历什么….”他又停顿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是,呃….”他的眉毛开始疯狂地跳跃,他的嘴在沉默中抽动,他的头摇晃得厉害,以至于我想到如果他现在不动了,那他身后的整个房间就都在摇晃。“这真的是个很难的问题。你并不想成为消极的人。但同时,悲伤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音乐能表达人们感受的悲伤并把人们带到一起。你不应藏在你的感觉身后。”
“我想有时候,当我开始妄想,就会变得心烦意乱,”他继续说,“但有时候,当我真的很沮丧时,它会带给我谦卑,这让我更容易专心一意,从而更容易超越自我。我会被忧虑所吸引,是因为它是刺激的一种形式。”
当Harrell说完话,他带我到他的音乐工作室,这是个隔音的小卧室,紧闭的窗帘遮住了双层玻璃窗。几十支润唇膏和几百张手写的乐谱四散在屋里。他坐在键盘前,注视着创作中的小号和弦乐曲谱。
“演奏吧,”Angela轻声说。
乐曲的开场十分悲伤。音乐以半音和微妙的色彩缓缓行进。调子不断地变化,像一只变色龙从植物爬到墙上,从日光进入阴影。Harrell的背弓成一个问号的形状。当乳白色的手指在键盘上慢慢地移动时,他聚精会神,直直地盯着纸上浅浅的铅笔标记。在他的音乐中我听到了,作曲家几乎难以掌控的、无底的黑洞和混沌。这就是Harrell音乐中力量的来源,他表现黑暗和混乱,又从中创造出美丽。
现在Harrell已平静下来。他完成演奏,看着我,凝视良久。
“如此忧伤,”我说。
他终于笑了。
“谢谢,”他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抽搐已经消失不见。“想来首’Night and Day’吗?”他问我。
*本文原载于<Esquire>杂志1998年12月刊
■ Tom Harrell - Journey to the Stars
伦敦Ronnie Scott's爵士俱乐部2014年Tom Harrell音乐会。中场休息时看到的这一幕,让译者终生难忘。
即兴 I 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