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走走
编 | 小柿
我们看低了自己,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同,哪怕他生活在藏北高原,而你是坐在影院的城市中产。
11月和杨蕊导演在上海见到两次,是她带着《金珠玛米》的主创来上海路演,也仿佛是看着他们一路扎到影院来一样,每一场都精神饱满,主创没有丝毫的怠慢,带着等你检阅的诚意。台湾金马落幕的余热还没有过去,女导演文宴成了各大媒体热采的对象,而杨蕊来到上海遇到的第一个提问就是关于女导演的问题。
创作者没有性别
杨蕊导演听到:“女导演在拍这样硬题材的电影的时候有什么不同?”的提问,脸上露出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似乎是“总是遇见这样的提问”,也似乎是“没有感到什么不同”的意思。她回答说:“似乎大家很容易给女性导演一个标签,但其实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同,导演对我来说是一个工种,是和很多岗位一样的,它有它这个工种的属性和任务,待在这个岗位上就做这个岗位上应该做的事。”
我注意到第一场除了正片之外,影片结束后还放了一个他们电影11分钟的纪录特辑,而后面场次的路演就没有再放过。这个11分钟的影片纪录为观众呈现了这个最初300多人的剧组在几千米海拔的高原上拍摄的种种艰辛,最终坚持到最后留下来的人只有40几个了,不断的有人倒下,不断的有人离开,杨蕊导演在高原上双肺感染挂着吊瓶坚持拍摄,片场输液了十多天,最后还是藏民的高原贝母把他们给救了。实际上这样的纪录特辑放在路演环节是可以起到很大的感染作用,但杨蕊几乎没有再去提这些事,我问她你靠什么撑下来,她也只是简短有力的三个字:靠意志。
《金珠玛米》拍摄现场
拍电影这件事一直不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而一个创作者最可贵的不仅仅是天赋和刻苦,更重要的是这种潜心达成的体力和意志。所以她没有什么去表达这种艰辛的欲望,这种对“背后故事”的失语是一个真正持有电影人态度的创作者,因为作品本身无法靠拍摄的故事和背景来解读,它就是独立的、个体性的叙事表达,这需要创作者本身极强的能力和消解困难的柔韧。
没有派性,只有人性
杨蕊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科班出身的从业者,是田壮壮纪录电影《德拉姆》、故事片《吴清原》的副导演,而她的纪录片《毕摩纪》、《翻山》也都是民族题材的作品,12月上映的《金珠玛米》更是聚集了一众西藏影帝级演员,比如《可可西里》的主演多布杰和《塔洛》的主演杨秀措等,对于民族题材的关注和研究大概奠定了杨蕊导演个人的审美印记。
她在接受专访时提到过这种渊源,用的词是“一种天性上的碰撞”。在大众带着对西藏“异文化”视角猎奇的时候,杨蕊从关注、研究到接触、深入、相处,她的视角里对“异文化”的消融是很强烈的,她被吸引的是民族性的直接、刚烈、纯粹和生命力,而这些品质其实是人类归因到最终永远会被感染的品质。
因为语境的不同,我们生活的城市中有太多功利性的算计、有很多婉转的地方需要你去揣摩,但是藏地人民真的“天高地阔”,他们远离拥挤人潮的角逐,能天然存留下人类这种生命体最本真的品质,所以不论是表达情感的方式,还是面对历史变迁、面对权威挑战都是带着血性的刚烈,这种打动杨蕊导演的品质,也是打动所有人的地方。
《金珠玛米》剧照
《金珠玛米》讲述的是1951年解放西藏那段时期时候的故事,当年十八军经历的那一切,极少被提到,甚至我们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它可能是很简单的几行字,那些被高度浓缩的历史知识点被时代折叠的印记太浓重了,以至于我们一旦有机会打开就好像进入到了异度空间一样,以至于从我们具体的城市生活中被拉回到了一个带着异域色彩的真实故事时有种魔幻的惊叹感。
杨蕊导演说她在路演的过程里遇到过一个男孩儿的提问,说这是一部“主旋律电影”吗?杨导说“我不是想拍一部主旋律电影,是因为恰好是这样一个题材,它提供了一个历史的视角,如果你不拍的话,就没有给这段历史一个重新表述的机会,大家给一个‘主旋律’的标签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要表达没有派性只有人性。”
《金珠玛米》剧照
她讲到影片结尾十八军当年的纪录片,其实没有人要求作品必须加,但杨蕊导演自己要求要加,因为她亲身走了这条十八军进藏的路线之后,她切身的经历带来的感知是我们的交通线到今天为止主要还是六十多年前十八军修下来的这条路,过去人们在当时特别艰险的情况下,可以想像他们当时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是六十年前你不得不去感动的理想主义,那一代人身上有浓重的“信仰感,在查阅这段历史资料的过程里,发现年轻一代和当年的叙事之间已经有了巨大的鸿沟,在那个集体为大个体为小的时代里,就是有十八军这样的群体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一代人身上的“牺牲”品格,是多年后的创作者杨蕊走访了很多当地的藏族人后,“仍旧能够感受到他们对当时解放军的感情是多么发自肺腑的、很美好的。”
杨蕊导演在《金珠玛米》片场
可能因为杨蕊导演是电影学院老师的缘故,在她很强烈的语言表达下听者是很容易明白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她想说的其实是,不是因为题材因为主旋律因为我们有了一个恒定的刻板印象就能理解当时人们的境遇,那个时代不是靠留下来一些赞美的讴歌就能让人生动的记住,它唯一能够让当代人具有代入感的,就是他们身上也一样的人性,和今天我们活着的人们遇到的问题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被时代裹挟的不自由,我们都存在对未知的恐慌,我们也有那些审时度势的长者,又被时代淘汰或者替代的焦虑,这是所有活着的人们都面临的很具体的考验。
电影艺术的尊严
创作者本身的坚韧和克制恰恰是电影作品最强硬的地方,这在杨蕊导演和她的作品身上有很充分的表达,她们都热血的很深刻。
而这种热血,恰恰是电影艺术很有尊严的地方。
杨蕊导演在和观众交流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人性共通的地方就是人类还坚信血性、尊严和牺牲这些品质的存在。” 我们一时间彷佛都回到了更年轻的少年时代,这和我们曾经接受过的教育有着如出一辙的善良,我们相信赤子情怀,不论时代发展到了哪个地步,在今天这样一个过度提倡精英主义的现代社会,即便马基雅维利主义也的确让我们的生活环境里诞生这一个又一个城市中产,但马基雅维利主义们令人难过的是他们“不相信”,不相信存在“真诚的利他主义”,这种不相信可真难过啊。
而电影艺术的尊严是“永远相信”。
这时候作为观众会为这样的创作者感到骄傲,那是一种对一个行业真诚践行者的尊重,强大而温柔,不拿出保护者的姿态,但出现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不去渲染,她看到的那段历史每一个人物真实的苦难。
我们很难在去评价一个人物在历史的洪流里的人设如何,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境遇。
采访实录
走走:看到完整的影片之后你觉得距离你最想表达的东西留有遗憾吗?
杨导:最想表达的就是,其实这是一群有自己选择权利的人,他们在任何一个历史的关头,他和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会有自己的纠结、自己的困惑,也有自己的审时度势,甚至也有自己下赌注一样,孤注一掷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是神。我觉得不管历史怎样做判断,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你总要回到那个当下去,你会看到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我们要给这个历史这样一个还原。
走走:这似乎在电影中是通过几个人物表现出来的几组力量来表达,因为他守护的是他心里认为对的东西。
杨导:对,所以我觉得没有一个绝对的是非对错。只要你坚持了你的道理,你有自己的原则立场,那么其实他就会很热血。因为在我看来,人很渺小,他不知道未来是谁,未来会怎样,可是人又很伟大,因为他有所坚持,有所为和有所不为,所以我觉得这很矛盾又很热血。其实我希望通过这样一个故事,让所有我们今天的人感到一个热血的力量,不管你是在哪里,哪怕你在都市或者乡村,你总会面临一个选择,但是你在这个选择里你总要有你自己的坚持,能够让你血脉喷张的,你自己的一种坚持。
走走:其实那个头人到最后甚至有点可怜。
杨导:对。电影中他是很真实的,他一直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他是更为成熟的,所以他还知道把解放军扣着,如果这边赢了就给这边,那边赢了就给那边,站在他的立场他是没有错的,虽然我们可能会觉得他老奸巨猾,但是他没有错的。甚至是有些苍凉,因为和历史洪流比起来,人太渺小了,几乎无力守住什么。
走走:他其实是一个传统力量,有那种想保护这一方水土这一方子民的坚持。
杨导:对对,他要保护他的权威和他的千百年来的旧秩序,他依此而生,也仅此而已。
杨蕊导演
走走:电影里有几处的地方,打到最后都选择用宗教来“驯服”?
杨导:这个不是我的一个选择。
走走:是属于这个民族的(选择)。
杨导:对,在当时当下如果你不用这种刀枪来解决,就只能用神灵来解决。解放军的“两次拯救”其实都是阴差阳错,第一次打枪把雹子云轰掉其实就是一个阴差阳错。高原上云层低,一梭子枪把雹子云打开不是特例,但老百姓不懂,以为有神通。
走走:第二次是他人为的“阴差阳错“。
杨导:对,在第一次的基础上,他再次单枪匹马,本能地开始将错就错,把自己扮成山神,吓退敌兵,他认为可能他能用到的就是这种方法。
走走:看的过程中我觉得所有人,所有的人物都是带着混沌感的,因为大家都处在一个动荡的时期,那种不安全感是很强的。
杨导:对,是的。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情况,我今天而言也是,你觉得你每时每刻都很安全吗?当然不是,尤其在那样大的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头,没有人会看到未来,没有人是预言家,所以所有人都需要审时度势,随时随地的察言观色,随时随地的观察,来观察可能会出现的任何的一个动荡。我为什么说它是一个士兵的奇遇记,因为作为一个观众而言,它不像常规的类型电影一样,你知道剧情往哪个方向走,你不知道这个士兵下一步会遇到什么,你也不知道他的计划,他什么时候能够成功,什么时候甚至放弃了他的计划,我一直说是在用他的身体体验来拍的这样一部电影,是一个“闯入者”的身体体验,他的不安全感、他的好奇、他的误解以及他基于自己的身体本能所要做的一些冒险。
走走:我注意到从去年开始,西藏题材的电影突然之间好像多起来,11月有《七十七天》,12月是您这部电影,暑期是张扬导演的两部(《冈仁波齐》、《皮绳上的魂》),你一直强调这部电影不一样的地方是它是一个很平等的视角在讲故事。
杨导:对,其实大家都是“人”,西藏人也是人,不要觉得他们每天都是在转山、朝佛,我觉得你也是在消费这样的一个文化。你要真的去关心它内在的一个复杂度,对于它深处在一个时代的内心的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