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12月17日下午,韦华和杨长江穿上了黑白绒毛的熊猫服,戴上熊猫头盔,身体顿显雍肿,走在山路上,有点左右摇摆,不禁相视一笑:哈,我们成真正的“熊猫人”了。
“熊猫人”,原本是长期从事大熊猫保护与科学研究的人们的自称。近几年,为了将人工圈养的大熊猫放归野外,实现种群复壮,有一群年轻人,在必须与熊猫接触时,穿上熊猫服,涂上熊猫尿液,打扮得跟熊猫一个模样。其目的,就是让即将放归大自然的熊猫,永远见不到“人”,忘却舒适的人工环境,以利于恢复野性。“熊猫人”也就是混迹于熊猫的生态环境,让熊猫也难辨真假的人。
山林雪晴,风打着唿哨,偶尔有鸟飞过。两只精力旺盛的雄性“熊猫”,靠无线电信号引导,踩着没膝深的积雪,一步步接近目标。
地处卧龙自然保护区核心的天台山,是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在“5·12”震后新建的野化培训场所。面积1平方公里,其海拔跨度为2500米至3100米,是针阔混交林向针叶林过渡地带,竹类资源丰富,溪流纵横,有伴生动物金丝猴、羚牛等,是大熊猫的典型栖息地。
按科研计划,具有野外生活经验的熊猫妈妈,先在核桃坪的野外环境生仔育幼,这个培训圈近3000平方米,装有若干摄像头,便于观察纪录。熊猫妈妈在此教幼仔学会爬树,觅食,避险等生存本领之后,再将其母子迁徙到天台山培训场。天台山的培训结束,就将完全能适应野外生活的亚成体熊猫送往栗子坪,永久的回归地。
2006年以来,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先后将野化培训后的“祥祥”、“淘淘”、“张想”、“雪雪”、“华娇”、“华妍”、“张梦”7只大熊猫放归野外,其中5只成功地在野外存活了下来。是非常来之不易的成果。
2006年4月,第一只放归的“祥祥”,遇到强悍对手,打斗中处于下风,跌落高树摔死,令所有“熊猫人”痛心疾首。专家们总结经验是:面对残酷的生存竞争,“祥祥”太“善良”,野性不足。
2016年12月14日,又有两对熊猫母子从核桃坪来到天台山。让韦华兴奋的是“喜妹”带着它可爱的女儿“八喜”来了。
“喜妹”与韦华的“情缘”,开始于2013年,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的雅安碧峰峡基地。那时,硕士研究生韦华辞去桂林七星动物园熊猫馆馆长之职,到碧峰峡来当上了一名普通的大熊猫饲养员。“喜妹”就是由他负责饲养的“小女孩”。在韦华后来撰写的笔记《我与大熊猫的情缘》中,他详细描写了“喜妹”进食、小憩、奔跑、翻滚、戏水、卖萌等憨态,不禁感叹“其优美的身姿一扭一扭实在漂亮极了”。
如今,“喜妹”已成了“少妇”。一岁多的女儿“八喜”重达60多公斤,长势喜人,让韦华心里乐滋滋的。
韦华、杨长江与先前就驻守在山上的冯高志一起,在连续两天的监测中,始终没有发现“八喜”的身影。韦华的心咚咚地急跳起来:这个幼仔换了个新环境,会不会不适应,出现什么意外呢?
十七日下午,韦华和杨长江走进了培训圈去寻找“八喜”。他们首先找到“喜妹”,尝试将它引入隔离笼。“喜妹”完全不为所动。在昏暗的林子中,看不出“喜妹”愤怒的表情。那时,无线电监测信号显示“八喜”位于培训圈的另一头,与“喜妹”距离很远,他们决定撇开“喜妹”,从另一头进入培训圈。直到看到“八喜”安然无恙,他们才放下心来,一边走一边监测两只熊猫的位置。由于地形复杂,反射波影响了定位的准确性。从信号显示两只熊猫似乎都未曾发生移动。但是,当他们正准备离开时,气呼呼的“喜妹”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它认定“熊猫人”会危及幼仔,野性爆发,要与人拼命!
“喜妹”将韦华投送过来的竹笋咬了两口便扔掉,猛地扑倒了韦华,狠狠的一口咬下去,韦华左手一挡,半只手掌连骨带肉被咬开,顿时,一股热血涌出。
“喜妹”初尝鲜血,立即疯狂。别忘了,大熊猫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貔貅”,与狮虎豹熊并列为猛兽。在动物分类学上,它属于“哺乳纲·食肉目”,完全保留了肉食动物的消化系统,只是为适应环境变迁,改以竹类为主食。护仔的怒火,猛兽的本能,重达120公斤的“喜妹”轻易将60公斤的韦华掀翻在地,利爪一抓,头皮裂开,韦华双手拼命护头,它就朝着韦华的四肢乱咬,咔嚓咔嚓,这是咬断筋骨,撕裂血肉的声音。杨长江情急中,脱下熊猫衣,试图蒙住“喜妹”双眼,却被一把撕掉;再脱下外套,又被撕掉。闻声赶来的冯高志,也脱掉熊猫衣,去蒙住“喜妹”双眼,又被撕掉。冯高志抓来一根树枝,递给了杨长江,阻挡了“喜妹”。又扔出了挎包、无线电接收机,分散了“喜妹”的注意力。在杨长江的掩护下,冯高志才有机会将受重伤的韦华拖走。
当韦华被同伴们从山上抬下来时,帽子和眼镜都不见了,头上有很深的伤口,四肢血肉模糊,露出了白骨……鲜红的血,一路洒在白雪上。
救护车尖啸着,把韦华送到一百多公里外,著名的华西医院设在郫县红光镇的附属医院。经骨科医生诊断:双手腕骨被咬断,左手掌三分之一几乎被咬掉,脚筋被咬断,手腕上,腿肚上的肌肉整块被咬掉,由于伤情太重,失血太多,生命垂危。
经彻夜抢救,韦华脱离了生命危险。
熊猫咬人事件引起了舆论一片轰动。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党委张志忠书记、大熊猫专家李德生最先到医院去看望韦华。
韦华平时就属于沉默寡言的“闷生”。醒来后,也不多言多语。
张书记弯下腰,亲切地说:“韦华,我代表研究中心的全体职工来看望你。”
韦华只是答应了一声:“谢谢大家。”
张书记又说:“你伤得不轻,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养伤吧!”
韦华只是答应了一声:“嗯。”
张书记又问:“你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
韦华刚答应“嗯”,又补充道:“别,别给我家里人讲。”
韦华家在广西山区,他不愿意让远方的父母为他担心。
手脚被“綑绑”,身挂输液瓶的韦华,精神很差。但当守护他的张大磊把“喜妹”猛啃窝窝头的照片给他看时。韦华苍白的脸上浮出会心的微笑。
野化项目负责人吴代福情绪非常激动:“韦华是我们的好战友,好哥们儿,他被咬伤,已经非常痛苦;治疗过程中,不知道还要忍受好多痛苦!我非常心痛!从人的角度考虑,这是我们的重大损失。从科研角度来说,我们看到‘喜妹’警惕性高,防范意识强,它把这些长处传给‘八喜’,会大大提高‘八喜’生存能力。‘喜妹’表现得野性十足,比起‘祥祥’那真是天壤之别。这正是我们的野放项目,希望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举世瞩目的大熊猫野放工程,不仅让“熊猫人”付出了十余年宝贵的时间,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如今,韦华用血肉,测试到“喜妹”的十足的野性。在一片腥红中,让韦华和所有“熊猫人”看到希望,坚定了必胜的信心。
二
韦华被熊猫咬伤的事,传到了西华师范大学。88岁高龄的胡锦矗教授,曾任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首任主任,不禁回忆起35年前的往事。
生活在卧龙“五一棚”大熊猫野外观察站附近的“珍珍”,是一只戴上了无线电颈圈的“科研熊猫”。它参与交配,昼夜觅食或小憩的一举一动,都通过信号被“纪录在案”。突然间,它竟然一个月不挪窝,猜想它可能在“坐月子”了。胡锦矗和夏勒博士便决定悄悄地接近“珍珍”,收集宝贵的资料。
无线电信号和幼仔的哭声,引导他们拨开密密的树枝,一步步靠近产仔洞。尽管他们俩的脚步比落叶还要轻,相机的咔嚓声还是惊动了“珍珍”。“珍珍”怒火冲天,咆哮如雷,向两个不速之客猛扑过去。顿时,两个专家夺路而逃。胡锦矗发现夏勒正往一棵美容杜鹃树上攀爬,因为熊猫是爬树高手,他害怕“珍珍”伤害夏勒,便故意侧身将“珍珍”引开。一场扣人心弦的追逐开始了。
熟悉地形的胡锦矗知道熊猫上坡慢,转身笨,故意跑“之”字型的上山路。十分钟的赛跑,“珍珍”累得口吐白沫,胡锦矗也直喘粗气。彼此相隔几米远,两双眼睛对视,谁也无力再前进一步。最后,胡锦矗爬上一道陡坡,珍珍悻悻而去。
胡锦矗教授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说:“野外生活的大熊猫妈妈在育幼期,表现了很强的野性和护仔意识。但是,在人工圈养条件下,就渐渐丧失了野性和护仔意识。把人工圈养熊猫放归野外,最重要的是恢复野性,让它们适应严酷的竞争环境。这是野放成败的关键。
“在我的记忆中,卧龙的熊猫咬伤过邓耀楷、张和民。年轻一代,现在挑起了重担,我为他们的每一项成绩感到高兴。同时,也希望他们注意安全,熊猫看起来乖,毕竟是野兽。兽性发作起来,相当凶猛。”
第一代“熊猫人”胡锦矗教授,一生充满传奇故事。
从1974年,“批林批孔”闹得沸反盈天的那一年开始,胡锦矗和省林业厅的胡铁卿,率领四川珍稀动物调查队,走遍岷山、邛崃山、大小相岭和大小凉山,中国大熊猫主要栖息地。那是怎样的忍辱负重!胡锦矗的夫人陈昌秀,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文革伊始就遭受诬陷,扔进看守所5年,之后长期未获平反。胡锦矗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调查大熊猫放在不可动摇的位置,九万里风雪,四年多跋涉,十几个专家的心血,终成一本书,这就是在全国科学大会获奖的《四川珍稀动物考察报告》。之后,又出版了《卧龙自然保护区大熊猫、金丝猴、牛羚研究》。
1978年3月,胡锦矗教授率领卧龙的彭家干、周守德、田致祥等人创建的第一个大熊猫野外观察站,由于帐蓬与水源之间有51级阶梯,故名“五一棚”。
国门敞开后,中国人才发现,外国人如此喜爱熊猫。1980年,以熊猫为会旗会徽的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与中国合作,在“五一棚”研究大熊猫。中外首席专家分别是胡锦矗教授和乔治·夏勒博士。中方专家还有中国科学院的朱靖研究员和北京大学的潘文石教授。1986年,《卧龙的大熊猫》一书,用中、英两种文字出版,它荟萃了大熊猫生物生态学研究的最新成果。
中外合作,是从卧龙山中最寒冷的冬天开始的。
冻得铁硬的毛巾,在风中碰撞,发出“啪啪啪”的起床号令。在四面透风的帐蓬,把暖和的身体“装”进冰凉的棉大衣,真冷!中方的“装备”实在差。头一年,只有军大衣,毡子绑腿,农田胶鞋。
熟悉“猫情”的胡锦矗总是走在前面,时而膝盖跪地,钻进竹海,时而手脚并用,攀附藤萝,四处寻觅记下大熊猫的踪迹,细细测量粪便、被吃过的竹茬子……走着走着,汗水与雪水很快会合,把军大衣冻成了冰甲,走起来咔咔作响。
夏勒博士有句名言,成为“五一棚”的共识:宁可没有采集到数据,也不能要虚假的数据。
胡锦矗教授一再提醒年轻人:这是我们中国国门打开之后,在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第一次中外合作。我们的工作质量如何,全都要落实在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标本上,丝毫也不能马虎。
各熊猫保护区也派出了业务骨干,跟着专家们“摸爬滚打”。之后,成了各个大熊猫保护区的“山大王”。
张和民、王鹏彦、周小平、黄炎等,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卧龙,就被派往“五一棚”。走过皮条河上的铁索桥,经36倒拐的崎岖山路,海拔2560米的“五一棚”,成为第二代“熊猫人”的起点!
三
张和民后来回忆说:在“五一棚”,熬过了“饥饿关”、“寒冷关”、“行走关”、“英语关” 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张和民,永远难忘那个饥饿的月夜!
他和同伴在海拔3200米的观测点,名叫11X的地方,对戴上无线电颈圈的“科研熊猫”“貔貔”进行72小时不间断的监测。上山时,他们带了一锅米饭,那是三天的伙食。那时,是中国人跟外国人轮流值班。双方暗中较劲,力求把熊猫的每个活动点测量得非常准确。深夜一点左右,张和民在吊脚帐篷里值班(为了安全,在大树之间,离地两米多的空中,横铺几块板子,帐篷就搭在木板上,靠木梯上下),手中的无线监测器发出越来越强的信号,波波波,波波波,带着无线电颈圈的“貔貔”,距离越来越近了。张和民好激动,他摇醒了同伴,悄悄说,快起来,“貔貔”来了。十几分钟后,他们听到熊猫经过雪地时发出的嚓、嚓的声音。他俩屏住呼吸,清晰地看到一只个体雄壮的大熊猫正向11X走来。它脖子上有一个深深地印记,表明它就是带着无线电颈圈的“貔貔”。它毫不客气地走到悬空帐篷下面,一把掀掉锅盖 ,叼起饭锅儿就走。走了十几米,一屁股坐下来,一边盯着帐篷,一边狼吞虎咽,大吃大嚼饭锅里的米饭。张和民眼睁睁地看到一锅米饭被它一扫而光。他们知道,这是在大雪覆盖的山野,大熊猫要在厚厚的积雪下去掏食箭竹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有一锅喷香的米饭它怎能不“笑纳”。那天晚上,月光很亮,白雪覆盖的森林很美,“貔貔”吃得饱睡得舒坦,他们却感到饿得遭不住。后来的两天,靠几块饼干硬撑过来。那时,张和民就想到:“哎,大熊猫,要说爱你不容易。”
面对中外竞争,“熊猫人”在“五一棚”,只有日复一日的攀登,跋涉,爬冰,卧雪,栉风,沐雨…...为拾到一枚新鲜粪团而兴奋不已;为落实一个新的数据而喜上眉梢。
美国女记者南希,以优美的文笔描绘“春天,来到了‘五一棚’”,写下了一篇篇文章,盛赞中外专家亲密合作,在研究大熊猫不断取得的成果。
那个年代,说得最多的是“国宝——大熊猫”,“大熊猫——国宝”。两代“熊猫人”心中非常明白,什么是“国宝”?一个国家民族最宝贵的精神是什么?
胡锦矗曾经说:你们看,当地老乡上山总是带着一把砍刀,山中没有现成的路,实际上,路是砍出来的——砍开刺芭笼笼,砍开藤藤杂草,遇到山洪砍一截树子搭个桥,遇到冰冻的悬崖,砍个窝窝落脚……实际上,我们跟踪大熊猫,研究大熊猫,也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我们也在砍路,只有不停地砍,砍,砍才有希望!
30多年了,从“五一棚”到天台山,一代代的“熊猫人”传承着“国宝”——坚忍不拔的“砍路”精神!
四
张和民,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韦华,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位中外闻名的熊猫专家,也曾被熊猫咬过。深知熊猫的牙齿有多锋利,平时温驯的“萌萌哒”发起怒来,有多么可怕。
张和民在研究中心,曾对两岁半的大熊猫“英英”进行体能培训。他一次一次地抱着“英英”往树干上放,教它爬树。可能是因为气候炎热,也可能是它对爬树根本就没有兴趣,在反复地练习后,它突然发毛了,回过头来紧紧抱着张和民,照着左小腿上就狠狠地咬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下去,咬着腿不放,把张和民痛惨了。他完全可以用手中的培训棍狠狠打“英英”,让它松口。但是他怎么也不舍得打。同事们在张和民的喊声中跑过来帮忙,硬是用手掰开了“英英”的嘴。这时,鲜血浸湿了裤腿,袜子也嵌进了肉里。由于“英英”的撕扯,小腿上留下了很深的伤口。为此,张和民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那时,他又一次感觉到,“大熊猫,要说爱你不容易!”
关于韦华,张和民早已听到从碧峰峡、核桃坪传来的好评。
在病房,张和民见到韦华的哥哥韦宇。这位深明大义的家属,面对亲人的伤痛,从容淡定,真让人感动。
韦华坚决要求不要将自己受伤的事通知家人,主要担心年迈的父母难受。组织上经研究,便只通知了韦华的哥哥和姐姐。
直到2017年1月8日,央视在午间新闻中播出了韦华受伤的消息。韦华的父亲、老军人韦吉德每天必看央视新闻节目。突然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躺在病床上,四肢伤残,那震惊与痛苦,可以说是晴天霹雳,摧肝裂胆。
一对白发老人吞声哭!
韦华的姐姐连忙劝慰父母,并将前因后果讲给了二老听。
擦干眼泪,老军人又抚慰老妻:“韦华毕竟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为了他自己热爱的大熊猫事业流了血,受了伤,是光荣的事。我们应当为了有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
韦华出生于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一个少数民族家庭,母亲银鹰,是仫佬族的第一批女大学生,“桃李满天下”的优秀教师。父亲是壮族,从部队转业任警官。韦宇说:我们家的家风很好,既有军人的严以律己,又有教师的宽厚为人。韦华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从七岁开始,韦华就跟着哥哥上山砍柴,家里烧不完的柴禾就背到巿场去卖,以贴补家用。韦华的膝盖上,还有一条砍柴时失手留下的伤痕。
走进喀斯特地貌那童话般的山水之中,韦华鸟类鱼类迷住了,他有十万个为什么,问了哥哥又问妈妈。在爸爸妈妈的薰陶下,四个子女都好学上进,顺利完成大学本科学业。姐姐是英语特级教师,妹妹是语文一级教师。一家人最放心不下的是韦华的“终身大事”。大学本科毕业后,一家人就催过他,他回答说:“莫慌,还早。”读完硕士,他依旧说:“莫慌,还早。”让一家人觉得突兀的是,韦华在桂林七星动物园当“熊猫馆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远离家乡,心甘情愿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雅安碧峰峡基地,当一名普通的饲养员?
饲养员们说:“这个硕士生,不怕脏不怕累,收拾大堆大堆的熊猫粪便,打扫兽舍,投送食物,件件事都做得很认真,很内行。实施‘爱心培育’,他跟“猫”相处得相当好。”
按说,做大熊猫饲养员,韦华已是轻车熟路。没想到,他主动申请到卧龙核桃坪野放中心。那里,地处深山,与世隔绝,生活艰苦,做的是整个大熊猫保护与科研,最具有挑战性的工作……
从韦华41年人生轨迹,可以看到理想主义的火炬,在他心中燃烧。
多么可贵的理想主义!
张和民对记者说:“熊猫人”的理想是一脉相承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箭竹开花,熊猫受灾”,一曲《熊猫咪咪》成为一代人的历史记忆。有110名大学毕业生先后分配到卧龙。很快,热情被凛冽的风雪吹散;理想在枯燥寂寞的生活中破灭;一场暴雨下来,就引暴泥石流,把公路斩断成几节,让卧龙一连多日跟外面绝缘,甚至吃不上菜看不成病;一场大雪下来,就倒下一排电线杆,要与外面联络,就得跑到40多公里外的映秀去打电话。在这样的环境,颓废、失意像瘟疫一样在传染。110个大学生,走掉了104个,只留下了6个。一位新华社老记者痛心地写下“内参”:中国的大熊猫稀少,研究大熊猫的人更加稀少。年轻、有专业知识的人离去,真是“黄金般的流逝”。
据调查,离去的那些大学生,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成绩。让我们对于他们曾经有过的在卧龙的工作经历,表示理解与敬意!
在“黄金般的流逝”之后,是张和民、王鹏彦、汤纯香、周小平、黄炎等人“黄金般的留下”。
在最困难的日子,他们坚持了自己的理想。
业余喜读史书的周小平,在寂寞的大山之中,可谓“曲高和寡”。他曾翻着《世界史》与外来客人谈心得:“如果人类仅仅追求物质享受,吃喝玩乐,就跟动物差不多了;人,要创造,还要有理想,还得务‘虚’,才能一步步走向更高层次的文明。”
这个周小平,为监察“箭竹开花,熊猫受灾”的情况,个人独守卧龙保护区的一座孤山——寒风岭。1984年除夕夜,亿万人民阖家团聚,一边吃喝一边看“春晚”时,他却蜷在帐蓬里,收听收音机播出的,效果极差的“春晚”——沙沙的锣鼓声,夹着呼呼的风雪声。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孤独与寂寞。远山传来了野狼的嚎叫,他不禁走出帐蓬,面对群山大吼几声,想吼出对家乡,对亲人的深深思念。
一个男子汉,最值得眩耀的是什么?是曾经吃过常人难以咽下的苦。此话,说的是周小平,也说的是王鹏彦。
王鹏彦,文质彬彬的帅哥,曾经和苏杰光在山野调查时失踪。
两个大学生失踪,惊动了省公安厅、省林业厅。上百名森林警察、公安、民兵加上卧龙保护区管理局,动员数百人出动“搜山”。
林海茫茫,无边无际。饥饿,寒冷,疲劳,折磨着两个年轻人。在完全挪不动腿时,遇到了一个药客子,他们吃上了干粮,知道自己走错方向——离“五一棚”至少有一百多里。他们转了老大一圈,四天之后,从公路上搭车回到卧龙。那时,四天四夜没合眼的老局长畅叙本,正蹲在公路边指挥搜救行动。突见两个年轻人“从天而降”,竟高兴得从地上一弹,手舞足蹈,跳将起来:“老天爷呀!你们——可回来了!”
听,谁在呼唤:“王鹏彦——!王鹏彦——!”那时,没有手机通消息,漫山遍野还在寻找王鹏彦,这让他非常感动。
回忆起30多年前的往事,王鹏彦说:“其实,我这一生都心甘情愿地‘迷失’在卧龙,我深深爱着这一片热土!”
张和民在1985年至1987年间,参加了第二次全国大熊猫普查工作,又当调查队员,又当翻译。那次调查表明,野外的大熊猫从七十年代的近两千只下降到一千只,在WWF(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濒危物种红皮书中,大熊猫名列首位,形势非常严峻。
中外专家指出:一方面,必须加强栖息地保护,大力改善野生大熊猫的生态环境;另一方面,要实施“迁地保护”,让人工圈养大熊猫生育更多的幼仔。人工圈养的大熊猫达到一定数量之后,再野化培训出一批“种子选手”,放归大自然,让孤立分布的小种群得以复壮。
这是一张拯救大熊猫的“路线图”,需要数十年,几代人努力。谁来举起这“理想的火炬”?
1987年,张和民被公派到美国爱达荷大学,攻读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硕士。1989年7月,美国国家公园著名科学家、美国国务院科学顾问,张和民的导师麦切里斯(Cary.E.Machlis),第二次带着他去黄石公园参加一个野生动物管理学术会议,这次会议让他非常震惊。美国科学家对他们国家大多数野生动物的熟悉已经到了了如指掌的程度。特别是对很多物种的种群消长情况、疾病流行情况、栖息地的变化情况都非常清楚。而中国视为国宝的大熊猫在很多研究方面却还是空白,特别是人工圈养大熊猫的繁殖研究,还在摸索阶段。
1989年10月,张和民拿到毕业证。校方表示,鉴于中国国内特殊的政治气候,他们夫妇俩只需要填一张表格就能领到“绿卡”,留在美国。张和民思前想后,若是在美国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工作,仅仅只是一种简单的重复,而作为第一个在美国获得野生动物及自然保护区管理硕士学位的研究生,只有回国从事心爱的大熊猫研究工作,才是正确选择。张和民婉拒了WWF提供的资助,婉拒了导师给他预留的工作岗位,带着妻子毅然回到祖国,回到了卧龙自然保护区。
1990年,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的中外专家都撤走了。张和民和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位年轻大学生,勇敢承担了林业部下达的“1991--1994年度卧龙大熊猫繁殖攻关”计划,张和民任该课题的技术负责人。
奔向大海的溪流总会因为共同的目标而汇合。进入九十年代,张贵权、魏荣平、李德生、王承东等大学毕业生先后来到卧龙,他们吃苦耐劳,勤于思考,为研究中心注入了一股活力,为攻克大熊猫繁育的“三难”增添了生力军。
不是工资待遇吸引人才,而是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在吸引人才。“熊猫人”——是坚持自己理想,绝不后退的人。
五
人工圈养大熊猫的繁殖,是个世界难题。
1972年,周总理代表中国政府送给美国一对大熊猫之后,美国一直在倾力做繁育研究。1983年,熊猫“玲玲”好不容易生下一只幼仔,只活了三个小时就夭折了。美国人好心痛,设在瑞士的WWF总部下半旗致哀。二十多年了,美国的几个有熊猫的著名动物园,花了好多经费投入了不少人力,得到的4胎5仔全死掉,最长的活了十天!
原来,“发情难、配种受孕难和育幼成活难”一直是困扰大熊猫繁殖的三大难关。李德生、张贵权和魏荣平对于“难”都有各自的特殊感受。
李德生说:“野外大熊猫一到发情季节,雌性大熊猫通过‘比武招亲’,最强壮的雄性才有交配权;而人工圈养的大熊猫,若按人的主观意图去‘乱点鸳鸯谱’,常引起打架斗殴。为保证婚配的成功率,要辅以人工授精。而人工授精时间的准确性,好比飞碟打靶,极为重要。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观察者站在墙头注意大熊猫的行为,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顾不上吃饭和休息。收集到点滴尿液也要随时化验,掌握激素状况,待激素水平达到最佳值时,进行人工授精。”
张贵权说:“1991年,‘冬冬’生下了研究中心的第一对双胞胎‘白云’、‘绿地’。‘冬冬’只哺育‘白云’,‘绿地’全由人工饲养,没有吃上母乳。我们千方百计给‘绿地’寻找最适合它的奶,牛奶、羊奶都试过了,还给它注射人体免疫球蛋白,它病病恹恹地活了160天。
“160天啊,我们熬了好多夜,啥子办法想尽了,眼看它都长到6、7公斤,还是死在我的怀里。我们中心的男子汉们全都掉眼泪了。‘绿地’的死,非常明确告诉我们,幼仔必须要吃上含有天然抗生素的初乳。后来,我们摸索出‘掉包计’让双胞胎都能吃上初乳。再后来,摸索出挤奶的技术,让幼仔成活率大大提高,甚至连续几年达到100%。
魏荣平说:“在‘育幼成活难’没解决时,我们心理压力很大。怕母熊猫不生,又怕它们生,更怕它们生双胞胎。因为母熊猫生下双胞胎,只哺养一个,另一个就扔掉了。1999年,朱镕基总理来卧龙,给‘白雪’生下的龙凤胞胎起名‘青青’、‘秀秀’。姐姐‘秀秀’体重134·5克,而弟弟‘青青’只有53·5克,不到正常体重的一半,太罕见了。‘秀秀’就交给白雪了。这个只有一两重的超小个子‘青青’由我来带。它小得含不住小奶嘴,我想办法给它插很细很细的胃管,真是太冒险了,如果把胃管插偏了,插到气管里,一给奶就会呛死。结果,插管成功,‘青青’21天后还给了‘白雪’。后来,‘青青’长得非常强壮,成为自然交配的种公兽。”
“熊猫人”善于学习国内外一切先进经验,消化吸收,提升自己。1998年,他们向美国久格尔博士学习了最先进的采精与冻精技术。高质量的冻精保存了精子的活力,提高了育龄期熊猫的怀孕率。
为防止圈养动物的刻板行为,国外有一套优化环境的成果,“熊猫人”立刻引进,丰富并发展成为“优化环境,爱心教育”的新理念,让人与熊猫建立亲密关系。
外来的参观者惊奇的看到,饲养员喊一声熊猫的名字,经过训练的熊猫竟然会一扭一扭地跑过来。不用打麻醉药,乖乖地伸出手臂,让人测血压量体温,打针;还会安静躺下,让人打B超、采血、采精。
从华盛顿回国的大熊猫“泰山”,肠胃不太好,性格也有些孤辟。饲养员刘艺精心照料,坚持“爱心交流”,渐渐让它适应了都江堰的生活。刘艺深有体会地说:“大熊猫,你对它的好,除了不会说话,其实它什么都知道!”
张和民率领的科研团队,在进入新世纪之初,完全攻克了“三难”。
2004年,张和民荣获了国家林业局授予推动林业科技进步重要贡献奖。
六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的崛起。
可以说,随着中国的崛起,在大熊猫保护与研究方面,中国拥有领先世界的丰硕成果。
拥有知识产权的大熊猫繁育技术,已经向全球扩散。迄今为止,由中心送往世界各地的大熊猫26只,繁育成活了17只,成为深受人们喜爱的友谊使者!
张贵权说:“海外熊猫越多,我们越忙。最近十几年,我去过奥地利、澳大利亚、英国、德国、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泰国、韩国。将我们的饲养经验,人工繁育经验介绍给相关国家的动物园,让大熊猫家族健康,发展。”
2008年底,兽医专家汤纯香,带着亿万大陆民众对台湾人民的深情,护送“团团”“圆圆”在台北安了家,在台湾引爆了“猫熊热”。
但是,此后四年不见“喜”。为此,张和民着急、李德生着急,繁殖专家黄炎曾10次赴台“助孕”。终于,2013年7月6日,“圆圆”产下一只183·4克的“胖妞”(大熊猫幼仔的平均重量是100克左右),媒体惊呼:如同爆炸了一枚“震撼弹”,“台湾被炸回黑白电视的时代”。从那天开始,黑白两色完全占领了电视荧屏和报刊。
研究中心派出的“奶爸”董礼和魏明先后飞抵台北。
魏明做接生和育幼工作13年,曾为上百只熊猫宝宝当奶爸。他一进熊猫馆,扔下行李,换上消毒服便走进产房,趴在地上,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6小时之后,魏明感觉“胖妞”后肢动作不太自然,“圆圆”舔它时,叫得特别厉害。凭多年经验,终于发现了圆仔腿部内侧有一道约2厘米长的伤口。
这一道伤口,是“圆圆”“手”忙脚乱,叼起圆仔又滑落,用爪子去抓拉下的。这说明“圆圆”缺乏经验,得学习如何当妈妈。
煽情的故事开始了:“圆圆”母女俩必须分开一段时间。
刚生下不到一天的“圆仔”必须接受伤口缝合手术。还好,8天之后,伤口愈合良好,让人松了一口气。
“圆仔”离开了妈妈,却一天也离不得初乳。熊猫初乳呈淡绿色,很像菜汁,却富含小宝贝生存所必需的天然抗生素。“圆仔”要喝上初乳,就得挤奶。挤牛奶、挤羊奶、挤马奶,都听说过;挤熊猫奶,闻所未闻。
谁是世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已无法考证。在研究中心,首任“挤奶专家”是劳动模范韩洪应。
时间是1998年夏季,大熊猫妈妈 “21号”产下一仔。大家刚刚高兴了一会儿,问题来了,缺乏经验的“21号”拒绝带仔,小仔饿得哇哇叫。因为韩洪应与“21号”打交道时间最长,张和民给韩洪应下了死命令:“挤‘21号’的奶给幼仔吃!”
韩洪应给自己身上涂上“21号”的尿液和分泌物,就带上助手,“麻起胆子”钻进兽笼,助手将一盆蜂蜜水递过去,遮挡了“21号”的视线,韩洪应便蹲下来,伸手摸向“21号”的奶头。也许是“21号”敏锐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突然掀了盆子,轰然站起,大吼大叫,仿佛在埋怨这位“老朋友”,怎么“非礼袭胸”,随便摸我乳房,甚至捏我奶头?大胆!放肆!
经过三次失败,韩洪应终于让“21号”接受了“挤奶”。
董礼,来自卧龙的藏族青年,胆大心细,已经有14年工作经验,是挤奶高手,也与“圆圆”很有交情。台北动物园的助手替他打掩护,分散了“圆圆”的注意力。他像经验丰富的侦察兵,时而匍匐地上,时而靠在“圆圆”身边,终于摸到了“圆圆”的乳头。第一次,董礼汗流浃背,挤下了10毫升珍贵的初乳。
奶爸魏明的手又细又暖和,他让奶水慢慢浸入小“圆仔”唇边,小舌头便开始舔起来。初生的小“圆仔”每次只能喝0·5毫升至1毫升奶。每天要喝6至8次,魏明在台北51天,有46天睡在熊猫馆。
与此同时,台北动物园的同行,用一只仿真“圆仔”,训练“圆圆”用嘴叼幼仔,正确抱幼仔。一个月后,母子喜重逢,“圆圆”闻声寻仔,激情舔仔的戏码,简直是扔“催泪弹”,一段视屏让全球多家电视台转播,引起轰动。
饲养员谭成彬说:“这一辈子,最高兴就是熊猫产仔那一刻钟。每年到了产仔季节,我都兴奋得不得了。”
董礼补充说:“一年中最累的就是伺候‘产妇’,育幼的那一个多月。‘产妇’半夜喂奶,我们分分秒秒有人盯着,生怕它打盹把幼仔挤着,压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董礼和刘春华,工作相识相知,喜结良缘,成为夫妻。
刘春华说:“我们俩几乎照顾不到儿子。儿子读小学,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他好羡慕同学啊,不是爷爷奶奶,就是爸爸妈妈,放学上学都有人接送。有的家长问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儿子很伤心地说:‘他们在给熊猫当爸爸妈妈。’我们的儿子终于满10岁了,我们不再那么提心吊胆了——想起他一个娃娃,背个大书包,自己去上学,心头就痛得很!我们欠家人欠得太多了……”
张和民说:“‘熊猫人’的每个家庭都有催人泪下的故事!属于中国大熊猫研究中心的有三个单位:在卧龙的野放中心和饲养场;在雅安碧峰峡的繁育基地;在都江堰有疾病控制中心。‘熊猫人’有的夫妻两地,有的一家分了三处。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熊猫人’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不起自己的家人和孩子!”
吴代福讲得更具体:“我们野放项目组二十来个人,就有五一棚、天台山和核桃坪三个工作点,一上山就是十天半月,兄弟们吃喝拉撤睡都在一起,比跟家人团聚的时间多得多。包括韦华在内,几个帅小伙子找女朋友,谈个恋爱都困难!记者啊,作家啊,我恳求你们,呼吁一下嘛,爱熊猫的女粉丝们,观注一下打光棍的‘熊猫人’嘛!”
迁地保护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果。在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圈养大熊猫的数量由1991年的10只发展到2016年的238只(占人工圈养大熊猫数量的55%,另一个人工繁育大熊猫成功的单位是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
大熊猫人工培育种群的迅速壮大,为大熊猫的科学研究、对外合作交流以及野外放归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新的里程开始,新的艰难险阻来临。
七
第一只野放熊猫“祥祥”的不幸死亡,在网络上引发了一场“泥石流”。各种污言秽语,过激言辞,铺天盖地而来,足足可以将张和民给“活埋”了。
张和民擦干眼泪,和战友们认真听取意见,总结经验,正准备着下一步的野放实验,更大的泥石流从天而降——“5·12”大地震爆发了!
在天摇地动的那一刻,皮条河两岸的高山在巨烈摇晃中轰然垮下。顿时,巨石被疯狂的碎石流簇拥着,像一辆辆重型坦克冲下山,把核桃坪的大熊猫饲养场的32套圈舍全辗烂,14套圈舍彻底捣毁。大门和通道全被堵死。强大的气流推人欲倒,到处弥漫着呛鼻的土腥味和烟尘黑雾。熊猫们发出阵阵惊恐的叫声。
黄炎、韩洪应等人立即磋商,成立抢救组,分4个小组在昏天黑地中分头寻找分散在园区内的35名外宾。黄炎用英语拼命喊:“别怕,我们会找到一条路,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周世强、张亚辉等人,把一批外国游客全部召集到大熊猫厨房前的小块空地上。紧接着,李伟拉着两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从大熊猫医院跑出来。
第一波强震刚过,熟悉地形的饲养员高强已砍掉了密集的灌丛和横生的树枝,找到一条逃生的路。中心的职工将饱受惊吓的外国游客背的背,扶的扶,牵的牵,穿过竹子仓库,爬上熊猫笼子,踏上围墙的墙头。走到桥下,有一张临时搭起的3米多高的金属梯,下有二人托举,上有二个拖拽,吊车一样把一个个外国游客从地狱边缘“吊”上了桥面。桥的另一头,是停车场和通向管理局沙湾的公路。
35名外国游客坐在车上,有了安全感。令他们惊讶的是,刚才把他们救出险境的男子汉们全都不见了。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桥头,一只又一只去年出生的熊猫宝宝,经过逃生线路,从围墙上的梯子抱上来,个个变成了“灰猫”。桥头上,接应的饲养员抱着惊恐万状的宝宝,朝临时安置点——售货亭奔跑。熊猫宝宝足有30公斤,一路乱抓乱咬,几趟跑下来,一位女饲养员竟然晕倒在地。
下午4时50分,王鹏彦副局长带着“机械化部队”——推土机和铲车,排障前行,打通了核桃坪通往管理局所在地沙湾的道路。汽车载着外国游客,避开巨石阵,辗过泥石流,在“地狱边上”足足折腾了30分钟才到沙湾。
卧龙,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三天后,一架直升机轰鸣着,将35名外国游客,一个不少,从震中安全撤离,举世为之赞叹。
再说,王鹏彦、汤纯香与黄炎的队伍在饲养场会师后,黄炎让13名女同志撤离,到比较安全的桥头做接应,男子汉去抢救大熊猫。
谭成彬搜索到1岁多的“晴晴”住的小木屋前。屋外的玻璃钢围墙完全破碎,木屋被掀翻,还被一块巨石压塌了半间。谭成彬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搬石头砸开了围栏,用双手扒开泥石,钻进了随时可能被埋的小木屋,天哪,小“晴晴”还在!它躲在屋顶横梁上,吓得直哆嗦。谭成彬刚伸出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在滴血。
14只8个月大的熊猫幼崽,完全是一团可爱的绒球。它们在余震的轰鸣声中挤成一团,显然是吓坏了。“乖乖,小宝宝,别害怕,马上转移你们到安全地方。”老饲养员周命华把14只中的最后一只小宝宝抱上车后,又返回研究中心去忙活。他的妻子站在桥边跺脚大哭:“老周,你回来,你不能去呵!”
在傍晚的搜救中,找回了在泥石流中寻觅出路的“帼帼”和“团团”。4天后的黄昏,“圆圆”、“妃妃”被找回来了。与“圆圆”朝夕相处的饲养员徐娅琳竟喜极而泣,大哭一场。
5月24日,有武警战士发现大熊猫“茜茜”公主在河边喝水。
5月26日,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德生组织了搜救队,在上百名森林武警、13军官兵和交通直属部队的支援下,冒着余震的威胁,从陡峭的崖边将失踪了一周的“茜茜”抬了回来。那一天,大雨倾盆,在无路可走的山林中,硬是用斧砍刀劈,砍出一条通道。李德生、魏荣平、李伟、黄炎、黄治和周命华等,早已是满脸污黑,一身泥水,更可怕的是人人身上都叮了不少旱蚂蟥,可恨的吸血鬼在趁他们全力搜救“茜茜”时,钻进他们的身体,形成大大小小的血豆。一天累下来,李德生将外套一脱,哗,一件血衣!
一件,又一件血衣,无言地记录着抢救“茜茜”的艰辛。
“跳呀,跳!”李德生一声喊,他们卟咚卟咚,立即跳进冰冷刺骨的溪流,浇水洗澡,趁机扒出一条条吸血鬼。血,从手臂上腿上胸背上,曲曲弯弯流下来。
6月10日,张和民、李德生和大熊猫研究中心的人们,为地震中遇难的“毛毛”举行了葬礼。至此,可以确认,研究中心饲养场的63只熊猫,1只遇难,1只失踪,其余的全都健康活泼。
再说,地震爆发之时,张和民正在成都出差,他立即返回卧龙,车到彩虹桥就开不动了。人们满身灰土,惊慌失措,朝着都江堰方向逃难。张和民逆着人流朝映秀方向走。像是奔走在美国灾难大片的现场中。第二天凌晨,张和民独自走到了震中映秀——看到昔日绿溶溶的山体被扒了皮,高峻的峰峦崩溃,散架子成了碎石坡。映秀离卧龙直线距离不到10公里,卧龙怎么样了?一想到卧龙,心如刀绞!
回不到卧龙,又想返回,两天两夜,与死神对面撞过,绕了一百多里路,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5月16日,在省政府关照下,张和民乘直升飞机才回到“孤岛”卧龙。在中层干部会上,他说:“在最危险的时候,我在心中发誓:跟卧龙,生生死死在一起!”
2008年,是中国的大悲之年,又是大喜之年。2008年3月,上百万熊猫粉丝们通过网上投票,从2006年出生的16只熊猫中选出了“翠翠”、“朵朵”、“美欣”、“凤仪”、“淘淘”、“朗朗”、“欢欢”、“福娃”8只“奥运熊猫”。按震前的计划,5月下旬,它们将乘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赴京。
大地震,会不会将计划化为泡影?在中国举办奥运会,是全球华人的百年梦。“啦啦队”怎能少了国宝大熊猫?
大震后,卧龙至映秀的路完全被泥石流堵死。从卧龙经映秀到成都,原本只有156公里,3小时的车程,一下子拉长到560公里。这刚刚抢修后勉强能通车的560公里路,要翻过海拔4532米的巴朗山口,绕过四姑娘山,再翻过红军走过的第一座大雪山——夹金山,不仅坑洼难走,还有埋伏路旁一触即发的塌方、滑坡和飞石。高山缺氧也是一大威胁。真是一次充满风险的“长征”!
这一回,真是好运气,趁雷公雨伯打瞌睡,穿过了最危险地段。经14个小时的大转移,5月19日凌晨3时,车队驶入竹海中的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
大地震之后,一连数日,清晨听不到一声鸟鸣。昔日清波畅流,雪浪翻滚的皮条河,淌着发黑发臭的浊水和泥浆。
研究中心的大熊猫饲养场完全被毁。所幸,雅安碧峰峡基地灾情很轻,经紧急扩建,收容了卧龙来的几十个“熊猫灾民”。
记者写道:灾后重建,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好有诗意的描绘!
张和民对于困难有充分估计,平平静静地说——准备好,蜕几层皮吧!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难道是“天降大任”给第二代“熊猫人”,所以要让他们经历了“5· 12”大地震,以及灾后重建的严峻考验?
八
8只“奥运熊猫”要走了,卧龙的乡亲们眼中有悲戚,有留恋,有泪花。有的妇女用围腰捂着脸哭泣。乡亲们心中有隐忧:“要是熊猫都迁走了,国家还管不管我们?”
张和民告慰乡亲们:“大熊猫,一定会回来!国家不仅要管我们,而且由香港特别行政区对口援建卧龙,帮助卧龙灾后重建!”
大震之后,研究中心的圈养熊猫大转移,准备野放的大熊猫也离开了核桃坪。
如果说韦华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跋山涉水的追梦人,那么家在卧龙的牟仕杰则是一个从未离开大熊猫的守护者。在“5·12”以前,牟仕杰是研究中心的一名劳务工,负责清理熊猫吃剩的竹子以及粪便。这份工作对别人或许微不足道,但他却乐此不疲。“铲屎官”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还可以为国宝大熊猫出一份力,他倍感光荣。
“5.12”大震后,卧龙变成孤岛,物资十分紧缺。他毫不犹豫拿出自家粮食、物资,帮助同事们渡过难关。震后,眼看着熊猫一批一批离开卧龙,他的心中变得空荡荡的,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然而,研究中心还存有许多设备、档案,需要看守。就这样,他留了下来。
多么寂寞多么漫长的两年!直到2010年7月初,第二期圈养大熊猫母兽带仔野化培训与放归项目正式启动。参加野化培训工作的一个小团队和四只大熊猫回到了核桃坪。
2010年7月20日,有过野外生活经历的孕妇“草草”进入了海拔1780米,面积2400平方米的第一个野化培训圈。培训圈是从森林中围出来的一块地,在围墙和大树上安装了摄像头,能够随时观察到“草草”的活动。圈内还搭建了供它产仔的洞穴,希望它能入住人工产房生仔。
与此同时,令人鼓舞的是除了援助卧龙的23个灾后重建项目之外,香港特区政府还先后出资17个多亿人民币用于映(秀)卧(龙)公路的重建。这条卧龙通往外界的生命线,总长40余公里,经过紧张的机械化施工,就要通车了!
所有身居卧龙的人们,震后两年,被烂路、险路颠得骨头架子痛,谁不渴望,车轮飞转,亲吻着新铺柏油路的那个爽!有了这条新路,野放项目需要运送物资,接送专家,省时省力;在都江堰安家的工作人员,生活与工作更便捷得多了。
再说野放这边,“草草”并不喜欢人工产房,8月3日,它在草窝中产下一个健壮的小子。小子叫声如狗,汪,汪,汪!嗓门大得足以吓退想来偷袭的金猫之类的小兽。
满月那天,雨太大了,在监视器的荧屏上看到“草草”母子俩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大家都心疼了,动摇了。当时的项目负责人黄炎坚持“只观察,不介入”。
黄炎事后对记者说:“野生熊猫还有树洞,‘草草’和孩子连树洞也没有。要不,还是弄回来?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实验,如果又把熊猫幼仔放到人的保护伞下,将前功尽弃。最终一咬牙,坚持着,没有伸出援手。
“把心一横的结果是,我们发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草草’母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草草’把孩子紧紧护在胸前,给它温暖——熊猫的毛特别保暖,冬天,熊猫如果坐在雪地上睡一个晚上,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厚厚的雪压得紧紧的,一点儿都不会化。”
这个野外出生的熊猫幼仔,取名叫“淘淘”。
野放项目组的人们回忆: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份里,核桃坪很多时候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夏季,地震造成的次生灾害经常造成停电,与山外的通信也时常断绝。山石滚落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在漆黑的夜里四处弥漫。人们不知道危险在何处,有时很远,有时又仿佛近在咫尺。为了生计,工作人员只能开着车皮卡车翻过巴朗山到偏远的小金县城购买粮食,日常所食蔬菜则从当地居民手中购买,一些物资在小金无法购买,则只能绕行五百多公里远路从雅安转运。
在那些年里,与死亡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为了大熊猫野化培训工作,许多人与家人分居,来到孤岛”。有一个暑假,吴代福将在城里上学的女儿接到山里,在一处隧道入口,山上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听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猛踩了一脚油门,冲进隧道以后,他才停下车查看汽车的情况,吓了一大跳,石头在车顶砸出了一个大坑,而女儿就坐在那个大坑的下面!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后怕。
牟仕杰有一次送儿子去山外上学,遇到了落石。他们躲在一辆被砸坏的新油罐车侧面。山上滚落的石头乒乒乓乓地砸在车体上,油罐车两头都堆满了落石,他的儿子被吓哭了,一个劲儿地喊着:“爸爸,这学不上了,太危险了!”
野放项目组坚持工作,实在不容易!
为了在尽可能不干扰“草草”和“淘淘”母子的情况下搜集到更多的数据,“熊猫人”穿着熊猫服,拿着DV在自制的蓑衣斗篷里一动不动地一蹲就是三四十分钟。在寒冷的冬季待在那样的封闭空间里尚可以避风;若是在夏季,就非常难过了。闷热暂且不说,还有成群的蚊虫和蚂蟥偷袭,必须静静地忍受这一切,直至拍摄结束,动作稍大一点就可能对熊猫造成干扰,影响数据的质量;连咳嗽、打喷嚏也只能捂着嘴鼻尽量压低声音。也许由于太过投入拍摄工作,往往在从培训圈里出来之后才发现身上已经钻进蚂蟥。后来,吴代福想到用录音来分析大熊猫的行为,在经过多次声音、行为对比之后,这种方法才终于趋于成熟,免去了蹲守之苦。
从监视器上,看到好多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只果子狸探头探脑,小心翼翼从树上下来,一步步接近草丛中呼呼大睡“草草”母子俩,真是太危险了!“熊猫人”恨不得立马跳出来,赶走这可恶的杀手,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就在果子狸离“淘淘”仅有一、二米距离时,“草草”突然醒来,一声怒吼,吓得果子狸落荒而逃。
又一次,“淘淘”从一棵很高的树上摔下来,把看监控录相的工作人员吓得惊叫起来。“熊猫人”立即出动,想施以援手。然而,找到“淘淘”时,它爬上了另一棵树……
原来,“淘淘”学会了摔下来时要团着身子,这样不容易受伤。
在范围更大的,海拔更高的第二个野化培训圈,经历了泥石流,雪灾和暴雨的考验。
“草草”和“淘淘”进入第三个野化培训圈后,遇到过仿真度极高的豹子。成年的熊猫是不畏惧豹子的,而敏锐的“淘淘”嗅到豹子粪便,立即爬上树去避难。
2012年10月11日,第一只野外生野外长,壮实的英俊少年“淘淘”,戴上无线电颈圈,在雅安市石棉县栗子坪放归野外。
2013年11月6日,“张卡”的爱女,两岁多的“张想”在卧龙的野化学校“毕业”后,也在栗子坪放归野外。
那天,天气忒好。阳光下的群山,色彩斑斓,美得让人眩晕。
引人注目的是国际著名的纪录片大师道格拉斯·布朗,带上助手和“长枪短炮”,身穿树叶藤萝伪装服,显得特别兴奋。他正在拍一部题目为《地球的人类时代》的超级大片。而大熊猫放归,将成为此片之中最具华彩的篇章。
到时候,人们将在布朗的大片中看到大熊猫保护与研究的最新成果——回归大自然。看到令人着迷的“熊猫,中国”美好形象。而看不到的是历尽千辛万苦的,隐身大片背后的“熊猫人”。
九
2015年岁尾,至2016年岁尾,对于“熊猫人”来说是大事之年,既有大喜也有疼痛。
2015年岁尾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升级为国家林业局直属事业单位,由国家林业局副局长陈凤学兼任中心主任;张志忠任书记,张和民任常务副主任。卧龙自然保护区,作为汶川县的特别行政区,与研究中心剥离。这是国家对以大熊猫为代表的濒危物种保护的重视和高举生态文明建设旗帜、推动自然保护发展的重要举措。
在祝贺声中,张和民感觉到轻松,因为不再担任“卧龙的父母官”,可以集中精力于科研。同时,张和民又感到压力。因为研究中心不能再偏安一隅,它要成为名符其实的国家级濒危野生动物科研保护机构,引领全国的大熊猫保护与研究工作,向更高层次推进。
2016年5月23日,在香港特区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访问卧龙后,致信张和民:“当时,凭借的是一份热情和对受难同胞的关心,未料到援建工作是如此困难和艰巨,耗时八年才完成。”
这一段话,让张和民感到强烈的共鸣,眼里禁不住泛起了泪光。
香港援建卧龙,与中国内地省份对口援建重灾县不同,就在于卧龙次生灾难频频发生,一次次功败垂成,真是一波三折!
尽管困难重重,援建如动力十足的推土机,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
2011年,具有一流的教学和生活设施的卧龙镇中心小学和耿达一贯制学校的重建完成和投入使用。新校区修建好了,在外地借读的孩子们,全都回来了!对于卧龙村民来说,这是一生难忘的开心事。
2012年10月30日, 18只圈养大熊猫从雅安回到了位于卧龙耿达镇神树坪全新的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这是全球最大的大熊猫饲养、繁育、研究基地和全球首个大熊猫野化培训基地。
2015年3月,随着崭新的卧龙特区福利院开院,卧龙区内的孤寡老人住进了福利院。这一年,办公与职工用房、“数字卧龙”系统、博物馆、都江堰大熊猫救护与疾病防控中心、乡土文化标桩标牌、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等剩余项目全部完成并正式投入使用。
2016年,卧龙的灾后重建终于全部完成。
林郑月娥的亲身感受到,每一位居民,脸上都流露着喜悦之情;每个小朋友,都对香港特区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无论老百姓还是职工,都异口同声说:香港好!
张和民不时回想起大震后,那痛苦与疲惫,怎么也难想到,卧龙从泥石流和废墟中迅速崛起,大熊猫栖息地保护和综合发展能力已超过震前水平。特别是大熊猫的野放项目,能够在严峻的环境中隐步推进,真是不容易!
谈到香港的援建,吴代福感慨万端:“从映秀到卧龙,山都震成了桃酥,一下雨就滚石头雨,不下雨也经常滚石头下来。这条路,被称为‘地质灾害博物馆’。震后两年通车,一场暴雨下来就被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摧毁,好多个亿泡了汤。香港特区政府顶着极大的压力,请专家重新设计路线,将盘山路改为打隧道。这条高水准的公路,是2016年10月通的车。从卧龙到都江堰,只要40分钟车程。没想到,12月17日,韦华受重伤,被抢救下山,25分钟就开到了都江堰。若是在烂路上颠簸几个小时,失血太多的韦华,很难闯过鬼门关。我们‘熊猫人’特别感谢香港!给我们修了一条生命通道。”
12月17日,韦华在天台山被野放熊猫咬伤,成为所有“熊猫人”之痛。
野放项目组的张大磊护理了韦华40天。
韦华在受伤后三天才完全恢复知觉,他看到自己手腕上腿上露出的白骨,神经与筋腱,模糊的血肉,如同“刮骨疗伤”的关羽一样镇定。为了防止感染,每天用碘沸消毒,直接将强刺激性的药水抹在没有皮肤的鲜肉上,那疼痛,会让一般的患者惨叫。更恐怖的是棉纱包上了鲜肉之后,第二天要撕下来,那渗透鲜血的纱布,每撕一下都是锥心之疼。这让人想起《红岩》作者罗广斌描绘的最残虐的酷刑“披麻戴孝”。每天换药,韦华咬紧牙关,任大颗汗珠落下来,换一次药浑身冒一次大汗,却没有听到他嚎叫一声。
张大磊看得心惊肉跳,恳求医生:“能不能打麻药嘛?这太残忍了。”
医生摇摇头:“骨头都在露在外面了,从哪里下手打针?”
张大磊说:“这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真正的硬汉子。受伤醒来,他没有掉泪;疼痛难忍,他没有掉泪;兄弟们来看望他时都流泪了,他没有掉泪;一家人团聚时,他只是笑,没有掉泪。经过这样的人生大难,没有看见他掉一滴泪,我太佩服他了!”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韦华?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在想什么?
液瓶一滴滴,一滴滴,终于滴穿了2016年。
2017年1月27日,旧历大年三十之夜。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全都围坐在韦华的病床边上,说说笑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妈妈听力差一些,不时靠近韦华的枕边,侧耳细听小儿子絮语。在老家,妈妈曾为小儿子的意外受伤痛哭流涕;见了面反而踏实了,放心了。她对韦华说:“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好养伤吧,伤养好了才能上山。”
妈妈说到“上山”,韦华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
这一夜,胡锦矗教授的手机快要被打爆了。从四川的卧龙,到陕西佛坪,各个“熊猫山头”的问候电话不断。他的遍布全国的105个研究生,全都从事野生动物的研究。学生们带来了大熊猫、藏羚羊、雪豹、海洋生物的祝福。他跟一位远在美国的学生,说起了韦华。
这一夜,在天台山监察站。杨长江收听着“喜妹”和“八喜”发来的信号,认真做完纪录,冯高志正准备开一瓶酒,祝福一番。忽见手机上,有许多留言。野放项目的战友转发了全国各地熊猫粉丝对韦华,对所有“熊猫人”的关爱。读一条微信,喝一口酒,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回荡在胸臆之间。
这一夜,张志忠书记,作为保护研究中心的主要领导,满怀深情地给员工发了多条祝福的微信,他希望坚持理想的老职工“不忘初心”,作好表率,继续“传帮带”;祝福年轻一代“熊猫人”,后浪推前浪,为大熊猫保护与研究工作,做出新的成绩。
张和民想到了拜年——给全国各地关心和支持研究中心的同行拜年……对了,还要给韦华的父母亲拜年。想起韦华,他心头一热。在大熊猫科研领域,打拼了33年。哎,大熊猫,要说爱你不容易!“奔六”的人了,许多朋友催促他,把33年的丰富经历与感受写下来。于是,他接通了志忠书记的电话。志忠书记鼓励他,一定要挤时间写,题目就是——
“熊猫人”向祖国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