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金）:无望的情绪是危险的（二）

2003年到2007年，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帮助下，2000多名前儿童兵与自己的家庭重聚。但并非每个被解散的儿童兵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因为他们曾经做下的事情，很多人无法被自己的家人或社区重新接受。

“当父母或者亲戚不愿意接纳这些孩子时，我们会为他们寻找养父母。一些年纪较大的孩子，他们愿意自己组成一个家庭，共同生活，我们会为他们安排一个成年人，保护他们。年轻人重新振作的能力很强，无论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更关注于未来，也更容易重新开始。”

然后，克里斯汀跟我讲了一个女儿童兵的故事。那一次，她是在戈马城的南部小镇布卡武——也是一个康复中心，一群被解散不久的儿童兵正在那里等待与家人重聚，其中一个约莫15岁的女孩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坐在那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脸上露出十分满足的神情，那样的神情在儿童兵身上极少出现。

这个女孩两年前被一支叛军掳去做了“性奴”，专门服侍一个军官。被解救之后，她恳求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帮助她要回孩子。经过两个多星期的斡旋，他们终于把她的孩子交到她的手里。婴儿已经瘦弱不堪，女孩非常细心的照顾，终于让婴儿恢复健康。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你知道那个女孩给那个婴儿取了什么名字吗？”克里斯汀说，“Chance（机会）”。

著名的战地记者夏德•卡普辛斯基曾说，“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人，知道向那些幸运的、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传达关于战争的真相是多么的困难。我们知道语言如何辜负我们，我们多少次感到无助，而这种体验最终而言，是非常的难以沟通。”

与男儿童兵相比，女儿童兵的境遇往往更加悲惨。她们被抓走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不到15岁，回家的时候常常带着孩子（80%），或者携带着艾滋病毒。她们被整个社群看成是不祥之人，她们的孩子没有身份，被视为耻辱。无助之下，很多女孩不得不重新卖身，变得更加孤立和耻辱。

17岁的弗兰克坐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负责寻找儿童父母的代表朱利安•卡松戈身边，说：“我受够了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杀害，村庄被洗劫。” CC BY-NC-ND/ICRC

对于儿童兵问题，更重要的解决之道是从一开始就预防儿童兵的出现，比如保护战乱中与家人走失的儿童，帮助他们寻找亲人。刚果（金）人的家庭往往很大，10多个孩子在战乱中特别容易走失，很容易成为各种武装势力掳掠的目标。克里斯汀告诉记者，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寻找失散儿童的成功率可以达到80%。即使是无法找到父母的孩子，他们也会为这些孩子找到可以收养他们的家庭，以保证他们不会流落街头。

从1998年起，刚果（金）的战争持续了11年，造成了540万人口的死亡，是“二战”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战争。绝大部分的死亡并非来自直接的冲突，而是冲突引起的疾病、饥饿、难产等。因为牵涉多个国家之间的利益争夺和种族冲突，这场战争被称为“非洲的世界大战”。

没有人真正理解这场血腥的战争到底为了什么。一种最简单化的解释是，这个国家的财富就是它的诅咒。国土面积相当于整个西欧的刚果（金），本该是非洲最富裕的国家，但它的钻石和金矿不是用来让它的人民丰衣足食，而是被各种武装势力用来购买武器、招募儿童兵、奸淫妇女。这些武装势力无一例外都与矿业公司有联系，通过他们所控制的矿产榨取大量的金钱。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财富被输出到国外。

但是，战争从来不只是关于胜负和利益分配，而是关于什么人死去，什么人活下来了。在刚果（金）的战争中，最让人困扰的是近乎荒诞的暴力。混战的各方武装势力无一例外地针对平民施暴。7岁的孩子被拉去当兵，在前线冲锋送死；八旬老人无力逃难，只能留在家中等死；针对妇女的性暴力被用作一种战争手段，以侵蚀和毁灭整个社群的根基，比任何武器更加残酷有效。

根据联合国的统计，从2007年6月到2008年6月，仅仅在伊图里省就有6776起强奸案件，其中43%涉及儿童，3%的人死于强暴，10-12%的人感染艾滋病。而每一起有报告的罪行，背后往往还有20起未经报告的罪行。最可怕的是，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惩罚。

2005年，南基武56岁的寡妇比通多•尼温巴是4个孩子的母亲，她被7个政府军士兵当着全家人的面强暴。两次手术之后，她因为受伤过重而死亡。在刚果（金）东部，这样的故事随处可见，比通多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家人决定将凶手绳之于法。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成功了。3个士兵在乌维拉的一个军事法庭被判有罪，但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处罚，继续在军队服役。

在布卡武儿童保育与医疗服务志愿中心的院子中，前儿童兵跳舞庆祝即将返家。CC BY-NC-ND/ICRC

刚果（金）政府对东部没有控制能力，事实上，政府军针对平民的暴行并不比叛军少。联合国1.7万人的维和部队同样没能保护暴力冲突中的妇女和儿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还在向那些拿着枪杆子的人普及《国际人道法》的知识，试图劝服他们招募儿童兵和强奸妇女是不对的，这岂不是秀才遇到兵？

对于我的问题，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刚果（金）代表处主任马克斯•哈多恩只是一笑而过。隔着一个遥远的距离，愤慨和悲哀都是容易的，但对他来说，与其将时间与感情浪费在无益的怜悯和悲哀中，还不如做实际的事情，区域性地解决问题。

比如，在南部卢贝罗，刚果（金）政府军和两支卢旺达叛军之间又打起来了，10万人流离失所，他们需要建立17个医疗中心，为伤员提供紧急援助。

在距离戈马30公里的鲁丘鲁，很多士兵和平民曝尸荒野，他们要收敛尸体，给死者一个体面的埋葬。

北基武的卡尼亚巴永加，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一万多人的饮水问题急需解决……

这大概就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对待战争的态度：战争就像疾病，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是非对错，它只是人类的一个既定事实，不那么愉快，但无可改变。他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在一个不正常的情况下尽力营造一个正常的空间，减少苦痛，最大程度地保护人类尊严。

2007年，马克斯•哈多恩带着妻儿来到刚果（金）。他的妻子也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工作，两个孩子在首都金沙萨上学。当时，刚果（金）总统大选刚刚结束，这个国家貌似有很多的希望。但是，接下去两年，各路军阀依然混战不休，每年有40多万人死去。

2009年1月，洛朗•恩孔达将军的被捕，很多人以为是刚果（金）和平的吉兆。他人长得不坏，甚至可以说颇有风度，总是穿迷彩服、戴贝雷帽、茶色墨镜。他在大学里读过心理学，会说流利的英语，据称曾经当过牧师，是狂热的基督徒，给自己的整个军队都施了洗礼，言必称甘地、麦克阿瑟。他总是告诉自己的军队，“上帝在我们这边”。

这位将军自称“图西族的救星”，当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胡图族武装逃窜到刚果（金）东部，继续屠杀图西族，而他自称是在保护刚果（金）的图西族人民。但在刚果（金），恩孔达又被称为“基桑加尼屠夫”，几年前，他手下的民兵在刚果（金）基桑加尼犯下了累累暴行。据一个人权组织的报告，他的军队在占领北基伍地区期间，曾经挨家挨户奸淫掳掠，受害者以少女居多。

布卡武中心的一间宿舍。前儿童兵必须从零开始，学习在社会中生存的基本技能。CC BY-NC-ND/ICRC

关于这位图西将军的是是非非，马克斯•哈多恩不愿多说。虽然他的日常工作中就包括与这个国家的各种武装势力斡旋，与那些军事头头谈判，提醒他们在国际人道法之下应该履行的义务。在谈判桌上，保持中立、克制、平静，是他的责任，而不是选择，虽然很多时候，他也觉得郁愤难当，忍不住想拍桌子。

他委婉地告诉我，外面世界对于刚果（金）的很多印象是标签式的，比如性暴力和儿童兵，这里的人民被看成是毫无希望的受害者。这些惨剧的确在发生，但制造这种“无望”的情绪是危险的。战争和暴力固然可以剥夺很多东西，但我们共享的是人类的尊严。如果你身在其中，会发现这里的人是多么的善良和坚强。绝大部分人生活在极度的贫困中，仍然努力喂养自己的孩子。在破旧的难民营里，哪怕好几天没吃饭了，人们仍会彼此问候，友善地微笑和握手。无论在怎么不幸的状态下，人们仍然有生活下去的勇气。

文 | 陈赛

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 2009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