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发型，不是他要找的人

“几年前，有一次在火车旅途中读到一篇评论莱昂纳德·科恩的文章《永恒的叹息》，一下被吸引，久久回味。作者文笔仿佛和科恩先生的韵律节奏一样暗涌克制、迷人高贵。我曾想，要是我的歌曲也有这样深刻、高级、全面、人性化的评论，那真是幸福。如今，幸福来了，那次途中读到科恩的文章，正是蓝蓝所写。”

——钟立风

《爱情万岁》2016年12月2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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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桴浮海，旅人御风

——评钟立风新专辑《爱情万岁》

                                                   蓝蓝

西蒙娜·薇依说：爱是我们贫贱的标志。她又说：“即使在艺术和科学中，如果说副产品，不管是成果辉煌或是平庸，都是自身的扩展，那么主要的产品，即创造，就是弃绝自我。”

爱是人间的罕见之物，《爱情万岁》是以音乐的神话方式对爱进行呼唤。钟立风这个专辑延续了他多变的抒情风格，专注于对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思考；它从爱情出发，扩展至所有构成我们命运存在的范畴。它探索诗与音乐如何在乐句、节奏、气息的细微处呈现言说的意义，通过冥想和感受，在心灵擦伤之处酿造令人沉醉的声音之酒；它与作者的心跳押韵，并捕获了听者的心灵共振。

在今日的唱作歌坛，他以相当富足的文学储备和敏感专注的人生思考，赋予了歌曲创作崭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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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渡海

 《爱情万岁》这个专辑中，我听到的第一支歌是《盲人与一位女子去渡海》。那几日扬州秋雨连绵，“飙诗之夜”诗歌音乐会他最后一位压轴出场，一段欢快摇摆的节奏之后，他唱了这支内涵肃然、谜一样的歌。这是他的特别之处——对于人生之重荷，对于爱，他的旋律仿佛是在火焰上跳舞的轻盈足尖，引领着那些熊熊的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当其时，坐在我左边的几位西班牙语诗人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或录视频，也随着他的歌哼唱。我相信他们听懂了旋律但听不懂歌词，他们不了解钟立风但他们一定知道博尔赫斯。

 “盲人是谁？有种种猜测，博尔赫斯，荷马，也有人说是老周（云蓬），看过新书的人说是乔伊斯，而女子自然是他的女儿露西娅……”，钟立风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如此写道。

 这首歌太像一支情歌，但作此想显然不够。渡海，有种种义项：佛教喻苦海度生，读《论语》的知道夫子的乘桴浮海，另求大道；东坡先生《渡海帖》，写的都是宋代谪宦们超然物外的道家向往等等。

 一般听众若知道钟立风的博尔赫斯乐队，自然也能想到那位西班牙语文学大师，盖因他就是个神秘的盲人。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博尔赫斯旅行至雅典，有个人在咖啡馆认出了他，飞奔着穿过大街小巷，敲开了他的希腊语译者的家门。两人匆匆赶到咖啡馆时，译者简直不敢相信，坐在那里的正是博尔赫斯——一个盲人来到了另一个盲人荷马的故乡。

钟立风提到荷马不是没有原因。博尔赫斯的第一篇“作品”，就是他七岁时用英文缩写的希腊神话。古希腊文学对他的影响不言而喻，荷马史诗中的很多题材，都能在他的文字中找到痕迹。荷马曾经的体验，博尔赫斯双目失明后也体验到了：“我再也看不见充满神话之恐惧的天空了，也看不见这张将会被岁月改变的脸了。昼与夜伴着他肉体的绝望经过。”

盲人渡海，几乎不可能，比之奥德修斯漫长的十年海上返乡之路更艰难。但既然红海能分开一条道路让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脱埃及人的追捕，信仰也能使盲人渡过波涛万顷的大海——

“你让我看到了海。”“海让我看到了你。”

盲人和女子的对话路径是爱，爱是舟船，爱是奇迹，爱持续做着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工作。在这样一首沉郁着沧桑、但被钟立风天高云淡唱出幸福感的歌里，爱成了信仰、信念和宗教般的虔诚，那个盲人或许就是他或你，那个女子或许就是你爱的那个人——爱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物理世界，“疯子读出一首诗，耳聋者理会了”。

这首只有短短十行的歌，和他的《短歌集》中的“交换纯洁”、“岛上”、“贞洁与欲念”一样，因其包含了完整的命运感而呈现出“大歌”的庄重和严肃。

“如果盲人是博尔赫斯，那么女子就是他的玛丽亚·儿玉。”在一次记者采访中钟立风亦真亦假地说道。——但是，别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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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隐身人

从钟立风的随笔集《书旅人》到他的歌《蓝色旅人》，可循见他的精神跋涉。像博尔赫斯一样，他也是一位制谜人。

《蓝色旅人》中那个名叫“莫尤塔”的人身世神秘，他多次出现在钟立风的周围，有时候是一位爵士小号手，有时候是一个卡林巴姆指琴的录制人，甚至，他为钟立风的《书旅人》执笔作序。

同样，《傻瓜旅行》中的老板娘在《蓝色旅人》中再一次出现，仿佛这些人是一个完整故事的不同线索，正如那“交叉的小径”，构成了时间和人性的迷宫：

“她像是一个迷路的词语/试探着和你一起去旅行/蓝色的旅馆/橘色的梦”,这是虚构吗？这是曾经发生的故事吗？钟立风在歌中如此作答：“眼泪是真的，可她是假的。”

——但是，别信他。

新专辑中，《爱情万岁》和《你是不是别的某个人》将扑朔迷离的钟氏风格发挥到了极致：

你唱歌的时候  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雪花纷纷的夜里 他扑向了一扇门

门内等候他的是一个他没有认出的人

和一曲他快要遗忘了的歌

第一段中的人称变化，包含了至少四个人：你，我，他，以及另一个他没认出的人。这些人都是谁？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们是两个人的不同分身吗？

那个在门内等着他的人，使我想起了伟大的古波斯苏菲神秘主义诗人鲁米的诗句：“我不断地敲门，门开了。原来我一直是从门内敲着门的。”

鲁米一生写了很多诗，但他最脍炙人口也最感人的诗集名字叫《沙姆士·大不列士诗歌集》。沙姆士是他深爱的一位灵魂伙伴，他改变了鲁米的一生，而鲁米则把自己的诗集以沙姆士署名，这样则分不清彼此，这样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爱情万岁》是否也是这样，那么多人其实就是一个人，抑或仅仅是相互凝视的两个人呢？

追忆在令人心碎的歌声中缓缓展开，“你唱歌的时候有人幸福得仿佛要死去”，因为死亡能截断时间的流逝，能留住幸福的瞬间。而我们的悲伤在于时间在前行，有一天物是人非，那个曾在雪夜里敲开“我”房门的人，已不再认出我，“我换了发型，不是他要找的人”——

 或者你就是他，而我完全迷失了自己

 走过情感的千山万水你如此平静如水

 在歌曲的间隙你眼里闪过了一丝甜蜜

 进来一个人，头上有白雪的痕迹

钟立风给我们讲了一个令人落泪的故事，但却让人在泪水中能够含着微笑，领略时间流逝和返回带给我们的分离与相聚的爱之况味。

在《你是不是别的某个人》中，他干脆直截了当将“你”从“我”中分离，某个人的我，经历了他者的一次次人生，在梦境中，在幻想中，似我非我，若隐若现，与自己含泪相见，与自己挥手告别，某一世是浪子，某一世是诗人，爱过，悲过，最终“把激情藏在温柔里，把痛苦埋在宁静中”。

犹如葡萄牙诗人佩索阿顶着七十二个不同的名字活在人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走了很远的路”的一个人的经历，安置在一个个他者的旅途之中，而诗人钟立风、歌手钟立风、行者钟立风却正是隐身在这些不同的人身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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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事后素

《爱情万岁》收入了十首新歌，钟立风自己作词作曲的共有七首。我注意到，“鸟”这个形象一再出现，于他全部的作品而言也是一个醒目的符号。在古代先民的观念中，鸟儿是沟通人间与上天的信使，是神秘的媒介，而乌鸦和喜鹊都有各自专属的象征。

专辑中《匍匐鸟》里那只鸟儿近乎执拗的低飞姿态，《黑鸟，你在哪里》中晦暗不明、浑然无我的生命隐喻（想起了他的《麦田上的乌鸦》）。

《你是不是别的某个人》中“迅疾穿过了两三个女人”的老科恩的身影，都在通过鸟儿的形象，表达着时间、自由、伤痛、对重力的抵抗和命运从头顶掠过的轨迹。

《圣女》仿若巴尔蒂斯的少女画面，又如纳博科夫之洛丽塔，但不再有老年男性的暧昧隐晦，代之以明朗幽默的欢乐和神祇俯视人间的炯炯目光。

另外三支歌词分别是诗人庞培的《雨中曲》、韦尔乔的《G女士》和女诗人余秀华的《我爱你》，三首诗皆可得见钟立风的诗歌审美趣味。绘事后素，他以对经典文学作品极其专业、训练有素的广泛阅读，保证了这一美学判断的水准，也保证了他的词曲创作求新求变的难能可贵的品质。

一般来说，由于歌词便于传唱的需要，很多歌手的歌词停留在叙述一个故事的意图中，但钟立风的歌词创作并未因为要保持作品的叙述性而牺牲抒情性，他常常在一首歌里让几条线索齐头并进，巧妙地衔接起主题，以保证整首歌结构的完整。这些歌词不逊色于任何一首好诗——它们本身就是诗。

这些作品拥有阳光般明亮的品质，尤其在唱诵那些悲伤遭际的题材时，他的旋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柔情和悠扬幸福的底色，仿佛暴风雨过后大海的宁静安详，是黎明时晨曦的平和，是五月麦田的辽阔。

我注意到他的歌中对口哨的运用和“啦啦啦”之类的哼唱，往往是在那些歌词意犹未尽之时出现，这精心的处理方式，确保了感性表达在“不可言说”中的可能言说，凸显了他作为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歌手冷静理性的一面——

那是一种尚未获得明晰命名的情感，不曾在语言中得以饱和的感受，他以更抽象的方式小心呵护了它们的暧昧不明、复杂和完整。

  钟立风的歌保持了诗歌语言在音乐中的纯正和清澈，这个专辑是一次以乐句使诗句获得时间赦免的秘密而温柔的努力。

 这些歌为即将在空气中消失的声音建立了新的时光驿站，让我们重返那些令人惆怅、痛苦又迷醉的生命体验。——宁静中的激情，悲伤深处的幸福，他的歌与诗，以优雅的方式把记忆和忧伤变成了美和柔情。那些他凝视命运秘密时的震颤和爱的叹息，如今正在一支支明亮的歌里，被时间的双唇吹奏。

                               2016年11月28日

  蓝蓝：诗人、散文家、童话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