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总统思归

俄罗斯总统思归

雪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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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云贵高原考察，我非常相见的人物之一，就是“俄罗斯总统”。

最早认识这位“总统”，是在布依族作家王猛舟的笔下（《俄罗斯总统》，载于王猛舟所著《娘妮》一书，贵州人民出版社）。在随着猛舟兄举重若轻的文笔哈哈一乐之后，我敢肯定，文中这位有些狡猾、有些粗鄙、很有门道、又很敬业的乡镇干部，一定不是虚构。

敢于这么肯定，一是源自经验。上世纪九十年代，无论是在体制内当螺丝钉，还是从事财经评论，我曾经长期在乡镇农村调研甚至还有段时间“挂职锻炼”。而去国十年，回来再研究中国改革史之后，考察乡镇经济政治生态，更是重点。在中国的农村，如“俄罗斯总统”这般的基层官员，并非少数。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他们构成了中国农村的精英群体、亦奠定了中国基层政治生态的基调。中国三十多年来改革的发端及推进，就是得益于他们的狡黠、思变及大胆的实操，同样，他们的眼力、臂力的局限，也是诸多困扰着中国当下改革的原因之一。

敢于这么肯定，二是对猛舟兄的了解。猛舟兄在我眼中，首先并非一名作家，而是担任过十年县令、有着丰富经验的官员。在那片被作为贫困典范的穷山恶水为官、且一呆十年，绝非一个仅仅会仰望星空的文人愿意做、能够做的。猛舟兄退居二线后，在文友的鼓动下，重拾文学之笔，不过十年县令的压力与甘苦，早已渗透进了血液，已不复是当年爱写诗的文青，亦不复是当年精确码字的党报总编。情怀加上阅历，令猛舟兄近年惜墨如金的写作，更多地触及现实生活的深处，写起官员来，哪里还需要虚构呢？

果然，我的判断不虚，猛舟兄的《俄罗斯总统》，与其说是一篇观照现实的小说，不如说是一篇如小说般生动的报告文学。

“俄罗斯总统”真有其人，是猛舟兄的忘年交，年届七旬，体格健壮、声如洪钟，酒量也颇惊人，至今还每天坚持游泳——不是那种充满了消毒剂的游泳池，而是云贵高原上绝对纯天然的江河。

健谈，是这位“总统”的特点。宴席上，他一本正经地向我介绍“思归”在基层工作中的重要作用——在“总统”的词典中，“思归”是“思想归纳”的简称。一众听者，见他如此唐突“思归”这个浪漫的词汇，都忍不住笑。他也跟着笑，笑容里透着狡黠，我相信他是故意的。

“俄罗斯”就是他“思归”的成果，以此指代自己工作、生活的这个乡。猛舟兄的作品中，如此记载：

……“我们夹山乡曾经被称为‘恶落斯’。”

“什么‘俄罗斯’？”听众中有分管农业的副省长、州长、县长，更重要的大人物是水利专家，全国政协的领导人之一，这话便是她问的。

“‘俄’是环境恶劣的‘恶’，‘罗’是‘落后’地区的‘落’。”

“当然，我也姓‘罗’，”他顿了顿，有些自豪。

“那‘斯’呢？”有新闻记者打断他问。“喀斯特的‘斯’，”他回答得很干脆。……

辖区升格成了“俄罗斯”，同僚与上司们也就顺水推舟地送了他一个“总统”的头衔。而这个“总统”在制定“国策”时，常有惊人之语，凸显相当个性化的“思归”能力，可谓旗帜鲜明、段子频出。

比如其提出夹山乡要做“大、强、道”：

……大——建设旅游产业大乡；强——建设绿色经济强乡；道——抓道路交通富乡。揶揄他的人自愧弗如，还是“罗总统”高打一招。……

再比如“三寡理论”：

……他当乡长时，每逢赶场天，总有很多群众来找他办事，遇到有无理或者是过分要求的，他总是说：“我是寡妇的裤子——‘扯’不得，不和你们‘扯’。”此乃一寡；夹山乡石漠化治理，艰苦奋斗的精神被宣传出去之后，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一些乡镇书记对他说，你书记乡长任职都十多年了该提拔进步了，他说：“我是寡妇睡觉呢——上面没人。”此乃二寡；后来，他被提拔为副县级干部，大家纷纷向他表示祝贺，他反倒感谢大家：“我这是寡妇生娃娃——全是大家帮的忙。”此乃三寡。……

粗鄙的“思归”，在中国的农村基层政权运行中，很多时候其实是一种润滑剂，便于与民众打成一片——尽管象牙塔里的人对此不屑甚至不耻，但恰恰是这种对民俗的迎合，即便在西方国家，也是从政者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看看“俄罗斯总统”在动员育龄妇女们结扎时那些生动到极点、而又粗鄙、甚至荤腥到极点的对话，若能暂时把语言的洁癖放到一边，你不能不承认粗鄙荤腥的效率。而这，就是国情。

桎梏活力的八股腔，其实有很多种，“党八股”固然是一种，但那些激烈抨击“党八股”的学院派，却往往又扛起了同样僵化枯燥、装腔作势的“学八股”。猛舟兄的作品，其独特魅力正在于“不装”，毫无八股腔，几乎全是客观镜头的赤裸裸展示，我们也得以获得了零距离观测基层官员生态的宝贵窥孔。如果说，一度火爆的所谓官场小说是情节跌宕的电视剧，那猛舟兄的作品更像是一部纪录片。我坚信，当百年后的人们在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基层官场生态时，猛舟兄的“纪录片”是可以直接当作史料运用的。

“俄罗斯总统”的粗鄙，未必就是“少文”的结果，我总觉得，这更是一种明智的形象定位。在充满风险、尤其是“夹板风险”——夹在无数的政令与民众之间——的基层官场，粗鄙不仅能拉近干群关系，亦能通过自嘲自贬而减少受人攻击的几率。猛舟兄的作品中，就记载了这位“俄罗斯总统”对于县长的忠告：

……

“人不做三件恶事人家不怕你；人不做三件善事人家不爱你。所以，你要做三件善事，再做三件恶事，保你站得稳脚。”

“哪三件善事？”

“修桥补路、造林栽树、办教育。”

“三件恶事呢？”

“唉，善事我做了，恶事做得不多。主要是以前搞计划生育时的牵牛拉马、抓人结扎、上房掀瓦。”

……

对于长期以来颇有争议的计划生育推行手段，如此白描，可以窥见猛舟兄的特立独行与胆量。而“俄罗斯总统”对官场恩威并重的“思归”，的确包含着官场的生存智慧。

在“跑部钱进”、争取上级拨款中，“俄罗斯总统”也颇有建树，成功地将计划中的180万元申请，变成了实际下拨的830万，凸显一个还想有所作为的基层干部在中国式官场中游刃有余的狡黠。在这个任何资源都稀缺，需要去尽力争夺的国度，狡黠或许是官场最为基本的素养，舍此寸步难行。至于狡黠用于何处，是用于谋私，还是用于谋公，这不仅关乎天地良心，更关乎如何制衡的技术问题，当然不是一篇小说、或者报告文学必须去回答的。

猛舟兄的笔有点儿“毒”，在看似嬉笑之间，却不经意地抖落了一个又一个有点残酷、却带着温暖的底层故事。对于猛舟兄所描绘的“俄罗斯总统”的形象，或许一些人不会喜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与那些只能在实验室状态下玩弄各种文字游戏的人相比，“俄罗斯总统”是在严酷的现实中应对着严酷的操盘压力，而正是他们推动着巨大的国家机器得以运行。或许正因如此，这篇“中篇小说”，赢得了不少官员、尤其基层官员的共鸣。

猛舟兄的中短篇作品被收录成集出版，算是他的“处女作”。我读完之后，直截了当建议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处女”：最好集中笔墨，将他最为熟悉、思考最深的基层官场生态，尽力地记录、加工。因为，当下的中国文坛，与中国学界一样，并不缺少仰望星空、无病呻吟的幻想者，而是缺少“直面惨淡人生”的记录者——那是需要功底、阅历、思想，以及勇气的！

《俄罗斯总统》，载于王猛舟所著《娘妮》一书，贵州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