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如此嘲笑
原作:さがらかなめ
原载:studio AZ
翻译:青花製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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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你一生康乐』
* * *
送到家中的贵族幼校制服,质地上乘的黑色丝绸缀有华丽的金线刺绣。制帽中央,王朝的纹章闪闪耀目,戴在头顶,犹如身负宗族尊荣的象征。
哪怕试穿一次就好。但当时只顾贪玩,对家人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热切期望毫无所觉。反正以后每天都要穿,入学前弄脏就糟了——寻得堂皇的理由,大人们便也原谅了他的任性。
某日深夜——回想起来正是“命运之日”前夕——意外撞见母亲脸贴那套制服落泪的背影,便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因自己的成长而欣喜。少年终于暗下决心,入学后一定要有出色的表现。
不料翌日绝早,他被母亲叫到房门口。
“华尔特。”
虽极力掩饰,柔和的语声仍透出不自然的僵硬。母亲似从不曾如此用力地突然搂紧他,在其耳畔低声道:
“你要跟爷爷奶奶出趟远门。”
“去哪儿?”
“去费沙的别墅……是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以往家庭旅行并未这么匆忙过,叫华尔特的少年疑惑地扬起脸。
“妈妈不一块儿去?”
母亲勉强挤出笑容,却没有回答。
颤抖从紧拥着自己的双臂传来,窥见母亲眼中的泪光,少年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那我也不去,我不想去。”
年龄更小会听凭摆布,再大些则懂事了,但六岁这个年纪,除了“不对头”外什么都理解不了。
“…华尔特……求你了…”
晴天霹雳。就这么不容分说被带离房间,由等在门厅的祖父母牵起手领到外面,推进车里,连和母亲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坐在骤然发动的车内回头望去,那套还未上过身的幼校制服仍孤零零挂在窗际,转眼便消失不见。很快,熟悉的老屋也看不见了。
* * *
也曾在节日里搭乘近距离太空船,同全家人一道穿起盛装,带上心爱的玩具、糖果,高高兴兴等候起航。少年总是一拿到钥匙就迫不及待跑进宽敞的客舱,不理会祖父佯作嗔怪的“没规矩”而四处探险,对与自家装潢相异的餐厅都颇感新鲜。玩儿累了,便无忧无虑地沉入梦乡。
这次费沙之旅也大同小异,尽管母亲不在身旁,路途又较平日遥远。经历人生第一次瓦普跳跃时虽感头晕恶心,却俨然增添旅途气氛的调剂。
然而一抵达费沙,祖父母就变得沉默寡言。换上最朴素的衣服,华尔特懵懵懂懂地被夹在两位老人中间,沿狭窄的通道一路前行。黑暗中,陌生的男女如无声息的影子般归入同一方向的人流。大家低垂着头快速移步,显然不似赶往令人愉快的场所。
“…爷爷,咱们去哪儿?”
明知得不到到回应,仍忍不住抗议:这是什么地方?妈妈呢?还要走多远?我不想穿这件衣服。我肚子好饿啊……
起初祖父母还好言安抚,但很快就杌陧焦躁,失去耐心。到最后,一向和蔼的祖母竟厉声呵斥:
“安静点!不是教过你不许有辱没家门的举止吗!”
听到这话,近旁裹着破旧披巾的一对男女回过头。
“哎呦,是‘贵族老爷’呐!”
声音不算响亮,尖酸的腔调却令祖父母咬紧牙关、别开脸。
少年又惊又怕。以往生活中熟识的平民只有一位照顾家事的忠诚老仆,毋宁说从未听过这类充满恶意的称呼。
有人开始鬼鬼祟祟往祖孙三人身上窥视,方才的男子则俨然嘲笑着佯作镇定、远离人群的祖父母,刻意凑上前。
“我来告诉你吧,小子。既然到了这儿,你就和我们一样是流亡者了。”
“…流…亡…?”
“是啊,没了自己的国家,到死都不会有容身之地…”
“——华尔特,这种事你不要多问!”
“…什么是‘流亡’?这是哪儿?爷爷,告诉我啊!”
母亲曾说自己要去的是个“好地方”,但怎么想都不像那么回事。
“…咱们回家好不好?我讨厌这儿…”
“——华尔特!”
祖父蓦地攥紧牵着他的手,握力中隐含的什么令少年再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随人群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处荒僻场所。几个男人仿佛早有约定般等在那里,一律操着难听的口音措辞粗鲁地交谈。华尔特拼命侧起耳朵,好容易才弄明白他们正用夹带一种陌生语言的帝国语争论众人分批转乘太空船的事。
“…怎会…!”
祖父压低的惊呼令少年愕然抬头。
“我的船不能载小孩儿。”
“这小子没人带吗?要是哭闹起来就不好办了。”
“我们也没空闲舱位啊。”
预订的客船似乎无一艘肯让自己搭乘,祖父脸上一下没了血色。
“请帮帮忙!孩子还太小,要是分乘的话……费用我们会加倍付的!”
对方不为所动。
“你搞清楚,这是走钢丝的营生。我不想冒险。”
“不是钱的问题啊,可别怨我们。”
“行行好!救救我们一家的命…!”
少年从未见过祖父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
虽无爵无位,仍尊奉家名持盈守成,时常教导自己“只要勤恳做事,便可抬头挺胸无愧于己”的祖父,竟如乞丐般佝偻身形,对陌生男人们卑躬屈膝。而一旁的祖母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像目睹不该看的东西,华尔特紧闭双眼,承受着劈面袭来的震惊。
自己要被单独丢在这种地方吗?……虽想让双脚稳稳站牢,却感到虚软无力。
“搭我的船吧。”这时,一个声音冷不丁插进来,“没年轻女人同行最好不过。”
“真的吗!…可…这是为什么……”
“货船上全是单身汉嘛,若传出什么流言就麻烦了。”
华尔特偷瞄了眼来人,发现其身材不过中等模样,因逆光辨不清长相。
“我的孩子也差不多大,算是为他物色个玩伴。”
祖父祖母对男人简直感激涕零,少年便也低头致谢,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于是,华尔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搭上了男人的商船。
* * *
被领进客舱后,老夫妇又对引路的船员千恩万谢。只有华尔特难抑不满。房间狭窄得简直同自家的储物室无异,此话一出,立刻被祖母捂住嘴。门口的祖父则开始诺诺连声,惹得少年更为恼火。
“原以为会被关进货舱里,真太感谢了!”
“万一有情况,首当其冲就是货舱。这样反而容易蒙混过去。”
奇怪的交谈传至耳中,更令人费解的是祖父卑屈的态度。少年抬起头,恰好看到老人将一枚金币塞到船员手里。
“…!”
华尔特倒抽口气。尽管被领进如此简陋的房间,祖父却将远高于小费的金额交给对方。
待水手关门离去,如释重负的老人刚在小沙发上坐定,少年便忍无可忍地愤然诘问:
“为什么做这种事?!”
“华尔特……”
“爷爷您不是总说,不能做有辱先寇布家名的事吗?”
“…华尔特,你静一静听我说……”
“像这样还不如回去……我不想呆在这儿!咱们回家吧…”
“——我们已经无处可回了。”
一直不想承认——面对确定无疑的答复,不禁眼前发黑。少年木然盯视自己的祖父,似乎仍巴望对方能说上句“刚才是逗你的”。见他这副模样,满面愁容的老人挤出神经质的苦笑。
“…你是个聪明孩子,也该明白了吧。我们正要‘流亡’到自由行星同盟。‘流亡’就是离开自己的国家逃到别国。这艘船上都是自由行星同盟到费沙做生意的商人。”
方才那些人也是同盟国民——据华尔特所知,即是“敌国的乱党”——所以讲帝国语时才操着不伦不类的口音,更因做贼心虚强迫帝国人分乘不同船只……
难以正视的真相接二连三显露无余,但年仅6岁的孩子对自身处境很难当即把握。
“若逃亡途中被抓回去,是不可能轻易饶恕我们的。所以……”
“…不会轻易饶恕……会…”
“华尔特。”
像要遮断少年的语声,祖父却到底未能说出“处决”这个词,而是换了种说法:
“…如果被发现,就得把你一人丢下。所以你也要学会看人脸色。只要船上的人不对咱们见死不救,哪怕漫天要价也绝不能得罪他们。明白吗?”
那么自懂事以来,一直被告知,而自己也深信不疑的“维护家族荣耀”的话又算什么?
错愕间,敲门声响起。那个在危难关头向他们施以援手的男人和船员一起走进来。
“我是船长杨泰隆。”
听罢简短的自我介绍,华尔特终于有机会端详对方的脸了。这是个其貌不扬的黑发男人。下巴留着没刮净的胡茬,只有上唇的胡须整整齐齐。也因此,尽管自称“善良的贸易商”,却不禁令人大起疑心。
“往后这三个月,请二位暂且装作内人的叔父叔母……孩子,你多大?”
“6岁。”
少年挺起胸膛承接男人的视线。
“我儿子刚满3岁,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话音未落,水手们便哧哧笑起来。
船长颇有些怪责地斜了他们一眼。
“…笑什么?”
“船长怎么忘了?您儿子上个月刚过的4岁生日啊。”
“…4岁了?……真是,只记得刚过完生日。”
船长怔了片刻,旋即难为情地订正。船员们则哄堂大笑。
身为父亲竟糊涂到记错孩子的年龄——看气氛是该发笑的场面,但先寇布一家却六神无主地旁观这副光景,惶惶然等待随后的刁难。
似看穿他们的忧虑,一位头发花白的船员悠然说了句“无需紧张”,露齿一笑,用带土味儿的帝国语道:
“只要装成搭顺风船的样子。另外以防突击检查,请用同盟语熟背证件上的身份,小家伙也一样…”
“我不叫‘小家伙’!我叫华尔特!”
少年的出言不逊吓得祖母面色煞白,船长却毫不介意地笑起来。
“男孩儿就该这么有魄力!不像我儿子,养在大人堆里,给教得就会耍贫嘴。”
“哈……哈哈…”
“孩子的母亲正在疗养,只好带他上船,一天到晚尽缠着人念书给他听,简直没办法。”
“这、这么大的孩子都一样的……”
为了不开罪船长,祖母慌忙为其找台阶下。
“是啊……跟着东奔西跑,孩子也够遭罪的。但船上全是男人,雇保姆实在不方便。”
“我懂些同盟语,可以给孩子念念书什么的……如果您不介意。”
“好啊,那就劳您关照了。”
船长当即应承下来,反倒令祖父目瞪口呆,对方竟托不明底细的亡命者照顾自己的小孩儿,一时很难信以为真。
“既然上了我这艘船,咱们就是命运共同体了。我信得过你们,这是大前提。所以也请相信,我们绝不会坑害你们。”
乍听似一派奇谈怪论,却是航行期间的形势所迫——舷窗外只见茫茫无际的太空,而相较幽闭的环境,人心叵测的黑暗才是更恐怖的。
“舱内居住区尽可使用,但不要乱碰机器设备。开饭时间是7点、12点和18点,娱乐室在……说不清楚。老李,带他们转转吧。”
* * *
“我们老板虽有点古怪,可不像别的船主,接了‘买卖’,却没一点人情味儿。搭其他船就没这么走运了。”
老水手像是健谈的人,边领祖孙三人参观边兀自念叨。按他的话说,因“小孩太吵”便拒绝庇护一家人的客船,恐怕会将流亡者如罐装沙丁鱼般填满底层行李舱,较之前者,狭小的客房毕竟强些。
“有件不便对客户开口的事想劳烦你们。特别是这位小…小老弟,往下够你忙活的。”
水手勾勾指头将挺胸拔背的华尔特叫到跟前,指着过道横头的一扇房门。那是船长儿子的卧舱……
“…这是,叫我念吗?…”
虽约略学过识读,也只限帝国语。被小男孩黑亮的大眼睛催促般注视,少年不禁有些怯阵。图画书跨页上是两名身披甲胄的男人,似某段冒险故事的尾声,此外则全然不解其意。
“可我…不会说同盟语……”
鼓足的干劲瞬间泄了气。孰料听到华尔特含糊的自语,黑发的小男孩,也就是船长的儿子,突然用带口音的帝国语搭话道:
“这是去恶魔城夺‘宝’的故事。”
“…J-ew-e-l……/'ju:əl/?”
“/'dʒu:əl/,是珍贵的宝物。”孩子指着书页上的印刷体纠正,又想了想,“对了,帝国语是Juwelen。”
“……你才4岁,就认得这么多字?”
“唔。”
“好聪明啊。”
“是吗?”
孩子的帝国语照本宣科般带着书面腔,但无疑和说同盟语一样顺畅。想到三年前的自己绝对做不到,华尔特心底油然腾起一股钦佩之情。询问下,得知两种语言在乘组人员间混杂使用,久闻其声便自然习得;且因缺少同龄玩伴,只得闷在房里一本接一本翻书、看平面电影消磨时间,遂学会了两种语言的拼写和阅读。
“这两人本来是好朋友,不过吵架了。”
“干坏事儿了吧?”
“一个人偷走了珍宝,还弄丢了。”
“哦?为什么要偷?”
“不知道。”
“不知道?我说…”
“但为找回珍宝,最后和好了。”
“唔——?老一套,没劲。”
看来今天的收获只有“珍宝”这个单词。在漫长又短暂的旅途中,华尔特从图画书上学了不少同盟语。相较于被关进货舱、限制行动的处境,确是难得的学习适应机会,这是后话了。
当下,少年也效仿小男孩的样子背靠舱壁席地而坐,感到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但只翻了几页半懂不懂的图书就腻了。
“光看书真没意思。”
四下张望,狭小的卧室除去式样简单的家具和遍地书本几乎空空如也。
见他露出失望神情,小男孩提议:
“咱们捉迷藏吧?”
“好!…但你就住在船上吧?在这儿玩,肯定你占上风啊。”
“就是要这样才好玩啊。”
“…没办法,总比窝着不动强。”
“那我先躲起来,你来抓。”
水手并未详述,4岁的威利是因家逢变故、无人照管,才不得不随船旅行的。但正值须人陪伴的年纪,航行中任其围前围后又只会忙中添乱。既是老板的儿子,船员也不敢过分怠慢,实在糊弄不了,就打发他到船长室擦拭父亲收藏的古董。
或许由于此前身边只有大人的关系,威利很爱与人亲近,转天就和华尔特要好起来,二人终日形影不离。独生子的华尔特就像多了个弟弟,更是处处护着威利。
杨泰隆的船是最普通的货运船,因不愿从走投无路之人身上揩油,此前还未承揽过“特殊生意”;搭载流亡者固然由于无法见死不救,也是偏巧碰上和儿子年龄相仿的小孩,遭其他客船遗弃的先寇布一家则可谓因祸得福。
* * *
“怎么都没看到你妈妈?”
“妈妈住在医院。”
“病了吗?”
“…唔。”
“是么……孤零零呆在船上,你不难过?”
威利摇摇头,俨然十分开心地粲然一笑:
“沃利①能来,我太高兴了。”
望着他的笑脸,华尔特心里暖烘烘的,不料对方又天真地反问:
“那你妈妈呢?”
“我……”
——我们已经无处可回了。
脑中响起祖父的语声。
周遭环境急遽变化,令少年无暇回顾,如今稍微安顿下来,才意识到当日母亲用尽全力的拥抱,原来是与唯一的爱子诀别的拥抱。
自己想必做错了什么惹得母亲为难,才被撵出了家门。诚然,何以至此并非6岁的孩子所能理解,确信无疑的唯有“再也不会重逢”这点。
“…沃利?”
从小被告知先寇布家族的成员决不能在人前示弱,可咬紧牙关,仍止不住决堤般的泪水。
强烈的不安延迟了悲伤和苦楚,一经察觉便再也抑制不住。好想念母亲,想紧紧拥抱她,然而已经见不到了……少年蜷起身,将脸埋在膝头,发冷般抱拢双臂,压抑着断续的呜咽。
威利好像吓呆了,半晌才安抚般轻声说:
“原来…我们一样呢…”
“——怎么会一样?…根本不一样!!”
积压在心底的委屈顷刻爆发,华尔特嘶声吼道:
“你很快就能回家,见到你妈妈了不是吗?!可我…被妈妈赶走……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
话一出口,便觉更加悲惨。
“…是我不好。沃利,别伤心。”
小手悄然触到浑身颤抖的少年的头发,哄劝似的轻轻抚摩。
“…其实,我妈妈……病得很重很重……已经治不好了……医生说…”
“……哎…?”
华尔特止住哭泣,抬起头,这才看清面前的孩子满脸泪痕。
“…妈妈……快死…了…”
说到这里,已哽咽得不能成言。
华尔特蓦地搂过威利瘦小的身体,失声痛哭。
少年当然不会知晓,仅仅一年后,卡特琳娜·勒克莱尔·杨就抛下幼子去世了。而华尔特同留在故国的母亲自分别之日便音信断绝,直至他37年的人生落幕也再未重逢。
此时,稚嫩的双肩已过早背负了生离死别的剧痛,难免不堪重荷。两个孩子都深知自己的无力,只能泣不成声地相互紧拥,借以分担彼此的悲哀和恐惧。
* * *
商船频频停靠不同港口,接触各色船只。即便单独承运,经港口或相关部门换装货物也需谨慎行事。
在边境航路上,宇宙海盗曾猖獗一时,直至今日,面向儿童的全息动画仍讲述着往昔商船频繁遇袭及英雄抗击海盗的故事。
但严厉取缔的现在,海盗几乎销声匿迹,对贸易商船可谓风平浪静的时代。有关部门排查防范的,已转为非法走私和毒品输入,当然也包括运送帝国亡命者。
货船驶近同盟边境的某日,一如往常在舱内玩耍的华尔特遇到一个陌生的男人。
大概是船长的主顾——华尔特向其点头致意,不料对方问起他的姓名年龄。
“沃利。6岁。”
少年比出右手五指和左手食指,用发音已然十分纯正的同盟公用语答道。
男人眼角聚起皱纹,露出微笑。
“和我儿子同年。已经好久没回家了,要是他也能像你一样,长这么结实就好了。”
“您在旅行吗?见不到面,家人不挂念吗?”
“你年纪不大懂得倒多,虽然我并不是在旅行……真想撂下工作回家陪儿子。”
说着,男人亲切地摸了摸少年的头。
“啊,威利在找我了。”听见走廊拐角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华尔特向男人摆摆手,“再见先生,希望您能早点到家。”
虽说是敌国,但自由行星同盟的人们都是些意外热心又慷慨的好人——华尔特不无单纯地想,并未意识到目前只接触过船上的人而已。
男人目送少年跑开,不久便下船了。
杨泰隆没有声张,此人系边境的走私调查员。同一天,相关部门对航道内的船只进行了临检,拥挤成堆的流亡者在客船行李舱内被发现,稍后将被递解回费沙。与分乘不同船只的亲人离散,他们的命运无人知晓。
偷渡者藏匿在隐蔽场所——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对在舱内自由行动的先寇布一家“船长亲戚”的说法反倒无人怀疑。是以调查员只做了例行询问,连特意伪造的身份证明都未核对便轻易放过。
这件事并未在华尔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毋宁说,船上的生活无拘无束,令少年几乎忘了自己正在逃亡的事实。
* * *
即使如此,别离之日仍不容争辩地迫近眼前。
在距首都星数光年之遥的行星宇宙港,先寇布一家下了船。
“抱歉只能送到这儿……若能获得入境管理局的庇护,往后就不用怕了。”
对前途未卜的一家,杨泰隆小心斟酌词句,继而向华尔特转过脸。
“今后爷爷奶奶就全指望你了……不要紧的,你很快就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少说多做。讲好了,不能哭哦。”
“…我知道。”
少年看看形容苍老的祖父祖母,对男人回以僵硬的一笑——为使两位老人安心,自己非得振作不可。
“多亏捎上了你们,这一路才不至于太冷清。真叫人高兴。”
“…我也是。谢谢您,船长。”
环顾四周,果然不见熟悉的小小身影。经过连续数日的亚空间跳跃,一向体弱的威利昨天突发高热。虽感落寞,总不好叫烧得昏昏沉沉的孩子出来送行。
猜到少年的迟疑,男人将手放在其肩头。
“听好,只要活着,就还能再见,不论和威利,还是你的亲人。”
华尔特没有应声,即便只有6岁,也明白船长不过是好意安慰。
但受天性乐观的旅伴们影响,少年也开始怀有些许期待。
虽是“敌国”却有很多和蔼可亲的人,“自由行星同盟”一定是个好国家。听闻被称作“国父”的人主张“自由·自主·自立·自尊”,大约和祖父常说的“应怀有自豪”差不了多少。且已有大批“流亡者”迁居此地,应该很快就能习惯。光是回顾过去永远走投无路,不如向前看——少年鼓足勇气告诫自己。
“请转告威利,希望……希望他多保重。”
“当然。别忘了,一日情同手足,永远都是兄弟。”
和母亲恐怕再难重逢。但威利既然是同盟国民,将来一定可以在哪里相聚的。
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华尔特拉起祖父母的手,毅然走下舷梯。
* * *
望着祖孙三人远去的背影,杨泰隆捻了捻整齐的唇髭。
“…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连公用语都几乎不会讲。”年长的水手兀自嘀咕,“这一家子,往后有他们受的。”
“也真快。一起生活,不到3个月。”
“…怕有感情了?”
老船员语带探寻。杨泰隆目送先寇布一家的身影消失,没有答话。
那个比自家孩子大不了几岁,此前被娇养惯了的少年,由大人牵着手,像炸毛的猫般瞪视自己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仅仅3个月后,少年便挺身走在年迈的老夫妇前方,迎向莫测的命运,这光景确令人有些感动。
一家人在帝国怕已山穷水尽,然而流落至此,幸福生活的保障同样无从谈起,至少在路上能让他们做个好梦——也可能是多此一举了,为尽快适应严酷环境,或许该更冷漠地对待他们。
这颗行星位处同盟边境,亦设有帝国战俘营,除高纬度地带别无可住区域;四季如冬的严寒气候对老人和孩子可谓极端艰苦,却因存在“新移民聚居区”,成为初抵同盟的流亡者融入主流社会的跳板。
作为帝国人维持尊严而死,或作为流亡者苟且偷生,究竟哪一方较为幸运,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抉择,身为“他人”的自己本就无能为力。
“没能好好道别,威利醒来肯定很难受……明天又得为看孩子发愁了。”
惦记着生病的孩子,杨泰隆边屈伸手臂边向舱内走去。眼前已有太多头痛事,好在跑完这一程便能返回海尼森,守在久别的卡特琳娜身边,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因妻家拒绝帮忙,只得带着孩子跑贸易。本已和卧病的妻子商定好,但面对定期通讯中医生越来越凝重的神色,难免心生懊悔……几个月来未能陪伴病重的妻子,却厚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究竟有何意义?自我满足也好,自欺欺人也罢,都是不能不管的闲事。
* * *
时值盛夏,冷风却如针扎般刺骨。但更令华尔特感到寒意袭身的,是投向“流亡者”的鄙夷视线。
“听姓氏你们是帝国贵族?为维护宗族体面举家搬迁?可钦可佩。不过从今往后请忘记此前的优渥生活,在我国踏踏实实地过活儿。对接济你们这帮肮脏难民的我们可要感恩戴德啊。”
瞬间无法理解入境管理员的话,华尔特怔住了,一厢情愿抱着期待的自己或许太天真了,可是……
冻彻骨髓的语声,将3个月来的温煦记忆吹得无影无踪。
经过繁冗复杂的手续,一家人被赶进收容所。行李柜般简陋的格子间里,既没有明亮的灯光、温暖的床铺,也没有热腾腾的食物和善意的笑脸。少年回想起3个月前自己刚上船时所发的不平之鸣——与如今身处的场所相比,那间狭小的住舱简直如天堂一般。
耳畔真切传来命运的嘲笑——是那个将“流亡”之意告知他的男人的声音——无论母亲、家园还是安身之所,一切都自逃离祖国那日起丧失了。
“自由的国度”。
费力构筑的什么被一举击碎,从立足处分崩离析,顷刻便化为乌有。
是啊,建立这个国家的亚雷·海尼森本是帝国的奴隶阶级,是在边境强制劳动的低贱的叛乱头目。而身为其后代的入境管理员,为何竟如此盛气凌人?
那是因为从今以后,自己就必须靠祈求前者的怜悯方能生存了。
宇宙历771年7月27日。
到死也不会忘,这个如凛冬般奇冷的夏日。
是他7岁生日的前一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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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①:日耳曼名Walther的英文变体为Walter,Wally是其昵称,也是源于前者的英格兰名。后文中先寇布被盘问时自称Wally,应为掩饰身份的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