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过蝈 / 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957篇原创首发文章
编者按:过蝈是秦朔朋友圈的专栏作者,从事房地产研究多年,她写作的房地产方面的文章很受欢迎,代表作有《二线欢迎你》《租房落户,一线“控人”二三线“抢人”》《经济巨婴:一场房子的道德绑架》《鸡汤时代,旅行、学区房哪个更该投资?》等。
去年她怀孕了,但还是写到生产的最后半个月,我们这群作者,包括秦老师和我自己在内,无论自己身处何种境况,觉得写作是生命方式,很累,但是它是整理心灵的一种方式,所以一直在坚持,用心用力,我经常在凌晨一两点甚至三四点收到秦老师和其他作者的稿件,在这里特别感谢给秦朔朋友圈供稿的每一位非常有情怀的作者。我记得她最近的一篇是关于房地产税的,是2018年1月1日发出的,虽然很不幸当时被删了。
今年1月份,她生了一个很漂亮健康的儿子。秦朔朋友圈自成立两年多来,陆陆续续怀孕的员工、特约作者、合作者生的全是儿子。我常常看她朋友圈,也不忍心跟她继续约稿。三月份的时候问了问情况,她告诉我,她爸爸在她怀孕的时候就被确诊了肺癌。我就一直不敢再打扰她。直到最近,她发给我一篇文章,真的把我吓到了,我是全程哭着把这文章看完编辑完的。
人生,原来这么不易。原来,人,必须要长大,必须要坚强。我曾看过一句话,“很多路要一个人走,谁都帮不了,生活的真相总是那么残酷、赤裸,你要么抵挡不了,消亡,要么继续往前,坚强,在阳光没出来之前,我们都只能在暗夜飘荡,等待曙光。”
这篇文章,让我想到,如今流行的中年中产的鸡汤文、焦虑文,都忽略了一个个真实的、沉重的生活。
——小瀑布
“最好治的癌”
生完宝宝的第二天,接到爸爸主治大夫的电话,说我爸的一线化疗结果很不理想,肿瘤没有缩小反而增大;接下去准备换药进行二线化疗,只是要有心理准备,预计也不会太理想。
我当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无法动弹,身边是才出生一天的宝宝。从那一天起,我的乳房就像生锈的水龙头,虽然有时滴滴答答,却再也无法供给出丰盈的奶水。
在我怀孕6个月的时候,妈妈被确诊乳腺癌。我挺着肚子和爸爸等在手术室门外,六个小时后我妈被推了出来。好在发现尚早,处在第二期,前哨淋巴有一处转移。用医生的话说,只要像控制糖尿病、高血压一样去控制癌细胞,就没有问题。这个结论让我们全家如释重负。
可我妈还是不能释怀,像很多刚得癌症的病人一样,在病房里叹气垂泪,念叨着“为什么是我”。虽然我们一再安慰,“癌症不是绝症,而且你还处在早期”,“每年死于心血管疾病的人群要远多于癌症”,“癌是完全可以控制的”……等等,但她还是很惶恐,一会怕转移,一会怕花钱。虽然大部分费用都靠医保报销了,但她又开始担心后续的治疗——“如果要打赫赛汀,好像要走自费的”,“隔壁床的,自己已经花了十几万了”,“那个谁用的靶向药,一个月要一万多块”……
有一次她甚至跟我说,如果你一个月就赚五六千块,我就不看病了。那种依赖的眼神让人心疼。我妈属于浸润导管癌2期,恶性程度不高,也用不上靶向药。术后化疗放疗后,每个月吃点内分泌治疗的药就好了。我还跟我妈讲了一个加拿大医生的故事:有一个女病人被确诊为乳腺癌。医生却对她说“恭喜你”,她当时很愤怒,接下来医生继续说“恭喜你得了癌症中最好治的一种。”
我妈也被我们宽慰得轻松了些,大家甚至开始计划去杭州休养几天。我爸还说索性带我妈去绍兴、金华、丽水玩玩,那里山水多,空气好。
不曾想,这只是一幕序曲。
冰山下的泰坦尼克
术后的一个月,我爸天天送饭,经常陪夜。期间一次降温,感冒了几天。一天早上咳嗽咳出了血,他没吭声。过了两天咳出很大一块鲜血,他跟我说了。我当时就有很不好的感觉。自从我妈生病,看了几本癌症科普的书,一直很担心我爸,他抽烟喝酒,烟每天一包半,黄酒每天半瓶到一瓶。每天都是和这些一级致癌物相伴。
我怕死了,第二天拉着他去A医院,CT扫描肺部有个3厘米的占位。医生当场安排我爸住院。安顿好我爸以后,我再次跑去医生办公室。医生说要做了喉镜活检才能确诊,也可能是球形肺炎。我知道这是安慰。凭他的经验,基本预估是肺癌了,只是那个字不好轻易说出口。
我在医生桌前不停地掉泪。肺癌的致死率在癌症中是排名第一。而且我爸吸了四十年的烟,吸烟得的肺癌更难治。从那天起,我好像一夜步入中年。它是如此猛烈,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急性大病,又像日日笙歌的泰坦尼克号在某个漆黑的夜晚,不小心撞上了命运冰山。一夜之间,千疮百孔。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身边有这么多人需要我。管好自己的情绪是多么重要,坏情绪只能让事情更坏。不能让事情更坏了,肚子里还有宝宝。
一年多前,我还没结婚怀孕。跟所有一二线的中产一样,活得焦虑又矫情。爸妈很健康,工作很稳定。除了为职业转型、房贷、大龄未婚等问题焦虑一下,其他基本美满。爸妈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每年一次半个月到一个月的长途旅行,平日我妈在苏州各种园林里聚会喝茶,我爸则喜欢去棋牌室,晚上去老年KTV唱歌。我还答应赞助他们2017年去云南自助游,答应帮爸妈姑姑们预租一间大理洱海边的房子,让他们一起去住上一个月。只是谁也不曾想,剧情如此急转直下。以至于我都不去焦虑了。有办法有选择的事,才会有纠结焦虑;没有办法没有选择的事,接受,无奈,该怎么办怎么办,也就不焦虑了。
爸妈生病后,我天天看科普书,订阅癌症科普公众号。把我爸的病例资料拍照上传,在网上咨询北京、上海的专家。A院活检结果出来,果然是肺癌。但类型还要做免疫组化。肺癌分四种类型,有些像肺腺癌还比较好治,有靶向药,早期能手术并且进程也比较缓慢。但有些却非常凶险,比如小细胞肺癌。我爸抽烟厉害,小细胞癌和鳞癌的可能性很大。我天天祈祷,不要得小细胞肺癌——这是肺癌中最凶险、最难治、进展最快的一种。爸妈和亲戚问起我,我和老公都统一了说辞口径:结果还没出来,可能是球形肺炎,比较严重的一种肺炎,千万不能抽烟也不能再吸二手烟了。
我爸心大,也没多追问。白天在医院挂水,晚上回家看看电视,偶尔还偷偷抽烟。我实在又崩溃又愤怒。有一次,我爸又偷偷抽烟,爸妈开始吵架。我对着我爸大哭,好想跟他说“你都肺癌了,还抽烟。你还想不想活了。”可我忍住了,这个事情不能随便说,会害死人的。
怀孕第七个月,期间,帮我爸转院,托关系找医生,托关系找床位。A院的免疫组化结果没出来,我病急乱投医,拿着CT片子找B院有名的胸外科,看看有没有手术机会。医生看片,刚开始也认为是鳞癌,还是可以手术的。于是又安排住进B医院,开始降血糖,等组化确诊了动手术。我天天等着组化出结果。说来也可笑,已经没啥盼望了,只盼望能是稍微好治一点的肺鳞癌。
结果出来了,是小细胞癌……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从A医院拿了组化单,那几个字让我顿时大哭,然后跑去B医院给医生看。医生说,小细胞癌没法手术了,转肿瘤科吧。
我去病房给我爸收拾东西,他这时候才感觉不好了,一个劲地问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只能说,“肺癌——不过,是早期,还是比较好治的那种,你不要有负担,癌症不是绝症。”
我爸笑笑,他说他心态最乐观,说没事的。反而叫我不要太有压力。我看出他眼神很失落。
癌,抱抱,不要怕
小细胞癌没有什么好的手段,没有靶向治疗,免疫治疗也在实验阶段。只有化疗,然后配合放疗。这些都是按照指导手册一个套路流程下来,不管什么人,什么体质都得上流水线过一遍。
一线卡铂化疗,是最古老毒性最强的那一种,完全只能靠个人身体素质。好在家里姑妈叔叔十分照顾,天天给我爸送饭陪伴,榨新鲜的果汁给我爸喝。化疗期间,需要大量的水和维生素来排解毒素。
怀孕第八个月,每天去B院肿瘤科看看我爸。去多了,也没觉得癌症有多可怕。理论上,癌症是一种老年病,是细胞经历了多次分裂后,基因产生的错乱。我们的基因远比认知中的要“随性”,香烟、酒、污染的空气和水,都随时可以导致基因的突变。
《癌症传》里说,希腊人用一个词来形容肿瘤“onkos”,表示“肿块”、“负担”。癌症,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基因中的负担。如果再往前溯源,“onkos”源于古字“nek”,是主动负担的意思,不像“onkos”是静态,“nek”意味着携带,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代表了癌症的转移能力。也无意中,暗示着科学发现癌症、治疗癌症的漫漫历史轨迹,以及人在癌症病痛面前的困苦与无奈。
我跟我爸说,他虽然得了癌症,不过是早期,得什么癌不重要,是不是早期很重要。每天都这样说着,说得我自己都快信了。
可我内心知道小细胞癌的可怕,没有好的治疗方案。人就是一块实验田,化疗打下去,可能会控制一阵,但随之很容易复发,再打化疗,不行换药再打……由于吸烟导致了靶点紊乱,在目前很多癌症都可以精准治疗、个性治疗的时代,小细胞癌依旧沿用着几十年的“套路”,没有针对性。
怀孕第九个月,我爸和我妈又同时开始化疗。两个人分别在两家医院,我有时上午看我爸,下午看我妈。有时还要去产检,一天跑三家医院。在肿瘤医院和母子医院间穿梭,后者天天都有人在笑,前者却一直看到有人在哭。
其实很多癌症病患都很年轻,这让我也胆战心惊。印象最深的是乳腺癌病房中的一个二宝妈妈,年纪跟我差不多,怀二胎的时候雌激素紊乱,得了“妊娠乳腺癌”。现在宝宝出生了,她也开始安心化疗了。还有一个乳腺癌妈妈比我还小二岁,她说她公司请假来做化疗,挂完针下午还要回去上班。真是无语,好像来做化疗跟上班溜出来喝杯星巴克一样。我想,你怎么就没有想想开,都得癌了,还上什么班。在家睡睡,出门玩玩才是正经。做个化疗还要见缝插针,太心酸了。没病的时候,都想要轻松。真病了,却不容易想开。
这些夹缝中的“小中产们”,谁不是活得假装体面又无奈心酸呢?还着贷款,养着二胎,供着二老,咬着牙一路打通关。跟几个同样境况的朋友私信,一个家里得了鼻咽癌,农村医保,自费四十万;一个妈妈得了乳腺癌,城镇医保,自费十万。他们都年纪大了,早些年也没有商业保险。家里没一两套房子备着,不敢生病。世界那么大,远方那么远,我现在却只想要“活下去的苟且”。小心翼翼地请假,如饥似渴地赚钱。没有稳稳的幸福,只能狠狠的庸俗。
幸好,宝宝生下来很漂亮很健康。有一天,我爸我妈都刚做完化疗,头发掉光了,他们光着头在逗宝宝笑,客厅里一家人笑得很开心。而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
已经是最坏的时候了。我想,这是人生里最坏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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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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