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过去的2013年9月，是我写作《媒体札记》专栏以来最艰苦疲劳的一个月。因为，感受到了这个国家里满满的恶意。
恶意是双方的。纠缠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分辨出是哪一方更加不得已，哪一方更加应该被谴责。
那天，看到一则搞笑的帖子，说是有25个问题可供恋人们测试双方的价值观差异，最前面几个都是关于近期热门案件：“夏俊峰该不该杀”、“李天一判十年公平不公平”、“薛蛮子嫖娼被抓冤不冤”、“摔死女婴的恶男该不该判死刑”、“机场爆炸案冀中星该不该轻判”.。.
大家都说，这个9月是“审判月”。其中，薄熙来案、丁书苗案、龚爱爱案、韩磊摔童案、夏俊峰案、李天一案、王书金案共计7桩万众瞩目的案件，更是集中在了6天里开审或判决。
薄熙来案终究高居庙堂之远，不必太过入戏，丁书苗、龚爱爱、韩磊引发的争议也不算太大，但夏俊峰、李天一、王书金以及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聂树斌案，则确实是把13亿人撕裂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如果能在关于这几桩案件的判断中都不谋而合，你俩真是太幸运了，必能白头偕老。
其实，应该也不难。都说，互联网让我们连通了全世界，然而，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通过互联网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变得越来越容易，我们喜出望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在互相应和、互相肯定之中树立了共同的自信心，从而认定自己所处的这个圈子就是全世界、就是真理。他们？他们都是脑残。
于是，他和他的小伙伴坚信夏俊峰是正当防卫，坚信李天一不仅强奸而且还伪造年龄，坚信法院拒绝王书金的自首是因为不肯丢掉聂树案被判死刑时的脸面；而你和你的小伙伴，则坚信他受了“公知讼棍”的蛊惑，或者，干脆他就是一个“西奴汉奸”。
因为工作关系，我需要关注双方，并尝试站在两个完全对立的角度去理解。是，都有道理，但也都在选择性陈述。你说要就事论事，他说要就势论势；你说要一码归一码，他说凡事都有前因后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都是见猎心喜，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批评，没有自我批评。
我总不免纳闷，你们是从哪里获得了这样强大的信心？尤其是反对法院判决的那一方，你们凭什么相信自己比法官拥有更多的证据？
是因为律师的陈述吗？为什么你选择相信这一方的律师，而不是那一方？是因为媒体的报道吗？你凭什么相信采访对象所讲的话比法庭证词更接近真实？
李天一被判10年那天，法院外有人向原告律师举起“全国女同胞感谢您”的横幅——这一幕，会不会让你想起三年前的重庆李庄案？又说“南方系”是夏俊峰悲情神话的一手制造者，然而，你可曾发现，那些有关城管家庭冤屈的描述恰恰也主要来自这个群体？
归根结底，你们都是阴谋论重症患者，终究都逃不过预设立场，逃不过标签化——我也一样。有谁能真的做到不“先入为主”呢，难道，我们每一次都要用手触摸火焰才知道它的灼热？标签化，根本就是人类趋利避害的生存经验。
所以，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你对法官判决的愤怒。如果我刚刚被一个权贵子弟抢占了本来的机会，如果我刚刚被告知需要请客送礼才能拿到合同，甚至，如果我就是刚刚被一辆无视交通规则的军车鸣啸而过，或许，我会比你更加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打翻这个旧世界。法官审判的是案子，舆论审判的是权力。
没错，在酒桌上，我们可以承认“酒吧女”多半兼营卖春，承认被夏俊峰捅死的城管也是个悲剧，承认王书金主动揽罪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死刑，但是，当需要表态时，我们必须站对自己的阵营——舆论这东西，就是这么可笑，也就是这么可怕，“理中客”变成可耻的代名词，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才能成为意见领袖。
但舆论又是可贵的。网络民意确实代表不了全体民意，甚至，民意本身也是个伪概念——声嘶力竭才能被听见，“沉默的大多数”事实上被剥夺了话语权，可是，如果没有微博论坛，13亿人都会失去麦克风，网络民意已经是最具代表性的情绪指标。
况且，就算是天天叹息中国互联网是“谣言共和国”的人们，也得承认，在社交媒体兴起的过程中，受到更大打击的是以批判体制为己任的反对派意见领袖，也就是所谓的“公知、天使、导师”。2010年之前，中国音量最大的麦克风多半都向右倾斜，是微博的诞生，客观上给“自干五”、“爱国者”带来了更加急需的机会，也导致了更多的“公知”因为言多必失而褪去光环。这个道理，本来是不需要等到薛蛮子看守所谈笑风生后才尽显无遗。
待到权力加持，舆论力量对比进一步发生了变化，也就导致撕裂变得更加血淋淋。立场即真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可争议。
是，在现代社会里，我明白民众有权利“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公权力”，但是，如果要用编造谣言、断章取义、有意曲解的方式去揣测，那也算不上正人君子；是，我也明白，不管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说法有多么别有用心，但是，在暴力机器面前终究不堪一击，颟顸官员在现实生活中制造的苦痛才更加让人绝望。
大V的黄昏、小贩的秋后、天一的十年，都是季节转换的象征。那么，何以这个9月如此风声鹤唳，让那些埋伏的裂痕仿佛一夜之间就浮出水面，把中国人变成一个需要靠对夏俊峰、李天一的认知来辨别敌友的族群？
夏天的风孕育了秋天的果。
或许，权力也是退无可退了，民族复兴大业或者既得利益维护，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战场上的开明绅士只能被推上断头台。既然这已经变成了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既然舆论斗争的冲锋号已经响起，那就都不要爱惜羽毛了。在一个恶意肆虐的时代，有立场反而会比没有立场更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