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中国的竞技体育表现如何？还存在什么问题？对于在社会上引发的一些争议又该如何看待？在刚刚结束的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常委会期间，本报专访了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副主席、中国人民大学兼职教授肖天。肖天在接受采访前一再申明，对以上问题的看法不代表国家体育总局，只是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与关心体育的读者朋友们进行探讨。

　　剖现象 解读伦敦奥运38枚金牌

　　“项目结构提升比金牌数量增长更有意义”

　　肖天认为，自1979年中国加入国际奥林匹克大家庭后，中国的竞技体育在30多年里经历了8届夏季奥运会，从洛杉矶奥运会金牌零的突破到伦敦奥运会之后共获得201枚夏季奥运会金牌，特别是在北京奥运会上史无前例地拿到了51枚金牌，创造了巅峰与历史。今天的中国，无论从夺取金牌还是增加金牌数量，世界上已没人怀疑我们的能力，也正是因为反复证明了这一能力之后，另一个新的问题凸显出来，即建设体育强国，仅仅靠金牌数量的支撑能否全面反映一个大国的体育综合实力和国际竞争力。

　　我们在北京奥运会上，一方面传统优势项目获得51枚金牌，另一方面是足篮排三大球未见一金，在田径、游泳两个基础大项81枚金牌中仅获一金；在伦敦奥运会上，我们虽然获得境外奥运会参赛的最好成绩38枚金牌，但三大球6支队伍中男女足球和男子排球没有参赛资格，参赛的3支队伍女排[微博]第5，男篮没进前8，只有女篮进入前8名。因此，可以看出中国的竞技体育在项目结构的均衡发展上存在着大问题。有人说中国竞技体育能上去的项目上去了，上不去的项目总也上不去。

　　肖天说：“虽然伦敦的38枚金牌总数没有北京的多，但最大的亮点和收获在于金牌的项目结构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在自行车场地赛的预赛中，中国运动员两破世界纪录，虽然最终与金牌失之交臂获得银牌，但中国运动员的实力让欧美选手刮目相看。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中国游泳在长距离上男子游不过欧美国家的女子，这是很屈辱的一段历史。在伦敦奥运会的游泳比赛中，孙杨、叶诗文[微博]、焦刘洋为中国拿到了5枚金牌，孙杨不仅取得了男子1500米长距离游泳项目的金牌，同时打破世界纪录。这一重大突破，震惊世界泳坛；男子击剑选手雷声[微博]和女子重剑团体的姑娘们夺取2枚奥运击剑金牌，对欧洲人上百年垄断的贵族项目形成巨大冲击。

　　在伦敦奥运会38枚金牌中，肖天特别指出来自于徐莉佳的帆船这枚金牌的重要意义。他说，不身临其境，不知这个项目在欧美国家的重要地位令亚洲人难以置信，比赛现场山呼海啸有十几万人观看。因为500年前，在欧洲地理大发现时期，帆船探险让欧洲人改变世界，因此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挪威、爱尔兰等国都视航海为民族的骄傲，帆船在欧洲俱乐部注册的会员达到几十万人。肖天说：“我在现场观看了徐莉佳通过11轮比赛一轮一轮追上对手，并在欧美选手围追堵截中虎口拔牙夺得金牌，其表现堪称完美。要知道，我们国内从事这个项目的人数仅有80人左右，徐莉佳创造的奇迹，不能不说是我们在这一项目上对攀登世界竞技体育高峰规律的成功把握。”

　　正是基于中国在自行车、游泳、击剑以及帆船等欧美传统优势项目上的崛起和出色表现，在伦敦奥运会上让少数持有偏见的欧美人士很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这正说明中国体育的国际竞争力在悄然增强。肖天认为，伦敦奥运会虽然金牌数量比北京奥运会有所减少，但夺金项目结构的变化，在国际上的影响是巨大的。从项目均衡发展这个意义上说，竞技体育项目结构的提升比单纯的金牌数量增长更有意义。肖天说：“今天的中国体育应该更加自信，胸怀更加开阔，我们要在国际体坛上，既要保持中国传统优势项目的领先地位，更要在金牌奖牌结构的整体实力上战胜欧美强国。尤其中国在建设体育强国的进程中，中国竞技体育调结构比保增长更具战略意义。”

　　应争议 说金牌谈健身

　　“竞技体育和群众体育不是对立的”

　　肖天说：“现在有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一到奥运会、亚运会、全运会等国际国内的重大比赛时，社会上就有一些人攻击甚至谩骂体育的举国体制，把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一些民生问题，如全民的健康与体质问题，人均拥有体育资源问题，老少边穷和西部地区体育设施落后问题，以及学校里的近视眼、小胖墩和‘豆芽菜’多了，都说成是因为体育行政部门为了政绩不惜放弃全民体质为代价，只抓金牌造成的。而且这种舆论一到大赛时铺天盖地，弄得一些从事竞技体育的管理者、教练员、运动员在国际赛场上奋力拼搏为国争光，好像做了对不起老百姓的亏心事。”

　　“这种观点我是不赞同的。”肖天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竞技体育就是精英体育，精英体育和群众体育是两码事，不能偷换概念！”

　　肖天认为，精英体育是小众而不是大众的，其本质是高精尖，发现天才，造就冠军。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无论是西方发达国家还是中国，精英体育的发展模式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肖天说：“精英体育的发展要满足6个要素，一是要有一定的后备人才来源，二是要有优秀的教练员，三是要有高水平的保障团队，四是要有系统科学的训练，五是要保证参加一系列高水平赛事，六是要在这个项目的国际组织中有地位、有话语权。只要能满足以上六个方面的要素，就有条件使一个国家在这个项目上形成国际竞争力，而且能够长期保持下去。这是竞技体育(或精英体育)规律所决定的。”

　　肖天表示，竞技体育是少数有体育天赋的精英的运动，是以在奥运会和世界大赛上争金夺银为目标；群众体育则是以广大青少年和大众强身健体、娱乐身心为目的。因此两者不论从概念的外延和内涵上都是两码事，如果非要在不同的逻辑概念中寻找因果关系和质量互变关系，最终只能走向荒谬。

　　“比如说中国是自行车王国，全国有几亿人骑自行车，群众基础世界上无人可比。但中国公路自行车选手不仅在世界大赛上榜上无名，甚至在亚洲也是二流水平。相反哈萨克斯坦的公路自行车多年来保持世界先进水平，我去哈萨克斯坦考察，大马路上没人骑自行车，校园里也几乎没有自行车，他们的国家队就那么几十个人，国家为这支队伍提供上述6个要素的保障，他们就能长时间保持在高水平上。”

　　肖天说，有人常常举例羡慕美国的体操和加拿大的花样滑冰等项目，说人家俱乐部会员动辄几万人、几十万人，中国才几百人甚至几十人云云。但实际上，美国国家体操队都在美国奥委会下属的几个训练基地训练，到重大比赛时也是长期集中，就那么几十个尖子，和俱乐部里成千上万的人没有太大关系。加拿大的花样滑冰与美国的体操情况差不多，加拿大国家冰上训练基地有两处，花样滑冰精英选手十几个人在那里保持系统训练，而且常年就是那十几个人，加拿大国家队的水平与下面成千上万的所谓群众基础，也没有像中国人所说的那样只有基础大才能尖子尖、量变到质变的因果关系。

　　肖天说：“中国注册的体操运动员全国只有1000多人，长期在国家队集训的选手没有美国多，但中美在世界大赛上的交手往往中国胜多负少。中国花样滑冰选手只有两三百人，双人滑组合全国只有十几对，长期在国家队训练的才三四对儿，但中国在这一项目上的整体实力已在两届冬奥会上领先世界，这些都与所谓的群众基础没有太大的关系。到了精英体育这个层面，不论西方还是中国都必须按照精英体育的6个要素来操作，无论谁违背这个规律，要想在世界体坛有所作为都是不可能的。”

　　肖天认为，在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进程中，体育作为大文化的一个部分，对提高国家的软实力，扩大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现在批评和指责中国竞技体育挤占了群众体育资源从而造成全民体质下降的观点，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没有回答：即在当今的世界体育舞台上，13亿人口的中国要不要有自己的声音，要不要有自己的形象？体育健儿顽强拼搏，在全世界面前一次又一次升起国旗、奏响国歌，为国家和民族创造的精神产品有没有价值？

　　我们在这里做一个假设：如果把各级体育行政部门包括国家体育总局都撤销，把全国运动会撤销，把所有国家队撤销，甚至中国不参加奥运会和亚运会，这样，全民的体质就会明显增强，广大中小学和农村的体育设施就会得到根本的改善么？大家都知道印度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亿、国情近似中国的国家，印度不重视竞技体育，印度在伦敦奥运会上没有一块金牌，在所有参赛国中排名50位以后，在伦敦奥运村的食堂里，印度代表团的运动员和教练员大骂政府不作为，让印度人在国际上丢尽脸面。印度不像中国那样“用竞技体育去挤占群众体育的资源”，印度的老百姓的体质就比中国人强，印度中小学和农村的体育设施就比中国好么？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荒唐的逻辑。

　　点问题 谈论三大球发展 “老路”、“邪路”都走不通

　　探索有中国特色的三大球发展道路迫在眉睫

　　尽管在伦敦奥运会的88枚奖牌中，体现了中国竞技体育项目结构的提升，但三大球的低迷却是中国体育无法回避并挥之不去的尴尬。肖天说：“中国在伦敦奥运会上一方面获得了38枚金牌88枚奖牌，另一方面，中国男女足球和中国男排没有获得伦敦奥运会入场券，中国男篮在奥运会小组未能出线，女篮进入了前八名，只有女排获得第五名。成绩比雅典和北京两届奥运会都差。”

　　对此，肖天说：“中国竞技体育在乒乓球[微博]、羽毛球[微博]、跳水等一些项目上多年包揽金牌屡创辉煌，而在三大球项目上不进则退，甚至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有人问。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体制下，为什么强的那么强，弱的那么弱，上去的就上去了，上不去的总也上不去，出现如此大的失衡？”

　　肖天认为，这种现状的形成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情况十分复杂，难以一言蔽之。就现状而言，除了不同项目在当今国际体坛上商业价值和竞争力不同之外，确有我们对国际体坛三大球高速职业化发展带来的新情况、新问题研究应对不够的问题。

　　“比如前些年当三大球成绩下滑的时候，我们没有立足于中国的国情探索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模式，而是采取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简单的二元论思想方法，要么采取固守举国体制关起门来办专业队的模式，要么照搬照抄英超意甲等西方发达国家职业俱乐部的模式。当这两条路子都不灵的时候，一些人开始找客观原因，开出了一大堆伪命题，比如中国三大球群众基础薄弱、独生子女不能吃苦、公共篮球场太少、城市足球不够广泛，没有从青少年抓起等等。”

　　肖天表示，从中国的综合国力和体育场地设施以及人才条件上说，现在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好多了，中国体育在深化改革的发展过程中，在一些项目中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并且在乒乓球、羽毛球、体操、跳水、举重、射击等一些项目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为什么在物质条件改善的情况下，三大球的整体水平不升反降，这其中必有原因。

　　肖天认为，衡量我国三大球水平上去还是没上去，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标准是什么？人民群众最关心、最不满意的是什么？是中国国家队参加世界大赛和奥运会的水平呢，还是体育行政部门公布的统计老百姓踢足球打篮球的人数、新建场地的数字，以及中超[微博]、CBA[微博]联赛的热闹程度。肖天认为，衡量中国三大球水平，首先要看这些项目在世界大赛上的水平。

　　肖天说：“我们不能否认群众基础和普及的重要性，但是也决不能忽视提高对普及的巨大推动作用。尤其是当前的工作重点是用提高来带动普及，而不是普及之后再去提高。2001年日韩足球世界杯中国获得出线权，40万人自发到天安门广场庆贺，场面感人，当时全国各类足球学校如雨后春笋，国家体育总局秦皇岛中国足球学校就是那个时候创办的。

　　“大家要知道，在青少年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中国人历来崇尚英雄，在中国足球的历史上，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年维泗、张洪根、张俊秀，在七八十年代有容志行、戚务生、李福胜，今天的足球不仅在世界杯、奥运会上丧失参赛资格，甚至在亚洲杯的小组赛上都没有出线，再加上中超联赛一些球员不职业的表现，以及反赌扫黑足协官员锒铛入狱，那么现在家长还敢送子女去踢球吗？！”

　　“另外一些例子也说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乒乓球起源于英国，后来成为中国的国球，原因就是当年容国团勇夺世界冠军以及中国乒乓球在世界乒坛长盛不衰。丁俊晖[微博]在世界斯诺克[微博]大赛上获得一系列冠军，对中国斯诺克台球的普及推动是巨大的。李娜[微博]在法网获得大满贯冠军，在国内掀起了青少年参加网球活动的热潮。以上这些例子，都不是在先普及的基础上才铸就辉煌的。”

　　肖天认为，三大球要上去，必须探索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发展之路。“既不能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能走改旗易帜的邪路。”他说，三大球当前首要任务是提高国家队的水平，要在政府的主导下，在发挥各级体育行政部门资源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吸收社会资源，利用市场调节的手段调动企业和民间资本的积极性，探索一条体育举国体制与社会资源和市场机制高度融合捆绑的路。

　　比如在足球中超联赛和篮球CBA联赛中，在满足投资方、经营方、俱乐部、球员利益的同时，把国家队的组建、选拔、后备人才培养，以及国家队参加世界杯、奥运会的任务指标，与联赛和俱乐部的商业利益挂起钩，把各俱乐部参加联赛的名次、升降级、奖金、广告宣传权益等，与各俱乐部向国家输送人才、向国家队输送球员和为国家所作贡献大小捆绑起来。

　　“总之，有中国特色的三大球发展道路，既要体现国家利益，体现体育为国争光的价值取向，又要体现联赛主办方、赞助商、各俱乐部以及球员的利益，使得各方面利益最大化。需要在政府的主导下，构建一个双赢的利益平台，为国争光、为民争气。在此基础上，遵循精英体育成功要素的国内外惯例，尊重中国竞技体育几十年成功经验和规律，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变不可能为可能，实现中国三大球跨越式发展。”肖天说。

　　本报记者 袁虹衡 李远飞 J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