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影如梦

   （1）
   他是被村里的农夫所救。
   据村里人讲，他当时就昏倒在村外附近的一处田地里，淡蓝色的布料上沾有点点血迹，似花娇艳，嘴角还留着一道血痕，直流于土壤内。农夫见他紧锁着眉头，一息尚存，犹豫了片刻后，才决定将他带回村里。
   那个时候，三尊出，中原乱，生灵涂炭。然而村里一片祥和。
   他醒来之后，很少讲过话，一般都是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几天下来，人们才知道他会医术，名为杏花君，却仍不清楚他的过去，更不知道他曾经有一位清冷孤僻的好友。
   时光如流水，悄无声息地流过，冲刷了过往。
   这段时间，他便在村里住下了。因为是医生，所以在靠近杏花林的地方开了一家医馆，每次医治完一个病人，他都会躺在门外的靠椅上，细细欣赏着门外的杏花林。
   中间是一条通向后山的小径，两旁是一排排杏花树，粉香露花，重重杏花相互衔接，影影绰绰得如梦如幻，醉是红尘梦一场，千山万水亦不如此，微风过处，拂起朵朵花瓣，似环绕群山的烟雾，又如朦胧的纱布。
   就这般，闲情之时，总是很快入梦，恍恍惚惚，脑海中似有云烟缭绕，他身处其中，迷茫之中，翠绿身影浮现，在他面前很快一闪而过。
   猛然一惊醒，翠绿身影不再，只余千万杏花。
   一切宛如梦里花落，终不复。
   “杏花，我想去看杏花树。”
   那人肤似白玉，一身书生打扮，虽是对他说话，手中却是拿着一块绿布擦拭着铜镜。
   他就和他一起坐在琉璃树下，抬头望着树上被耀日照得熠熠闪光的琉璃串，纳闷道：“杏花树有什么好看的？”
   擦着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语气中似乎含有笑意：“哪里不好看了？你说说。”
   “唔，反正不好看就是不好看，这几天你就给我乖乖呆在琉璃树，或者是跟我一块儿出去。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那人竟是微微笑了起来，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杏花。”
   “都说了，不许叫我这个名字！！”
   到后来，他也真的没去看杏花树了。
   到死，也没有。。。

   (2)
   浮尽三千琉璃梦，醉眼却道心朦胧。
   是深夜，天色阴沉，朦胧一场。他如往常一般前往附近的酒楼买酒，又如往常那般醉醺醺地走出酒楼。踏足的街道冷清得如幽深的泉水，将他整个人浸泡了进去。
   自从住进了村里，他开始喜欢在夜里跑去酒楼喝酒，一杯两杯饮入口中，一股酒味在身上弥漫着。虽是喝了不少，却也没醉，意识还算是清楚，孤身站立在大街上，心也开始迷茫了起来。
   纵是世间三千弱水，唯独忘不了心中一抹绿。
   似是阑珊之处，蓦然回首，仅见一抹碧绿，却又闪得极快。杏花胡乱揉了揉眼睛，细视而观，见眼前什么都没有，才沿着医馆的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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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山的一侧，袅袅轻烟缓缓升腾，阴凉季节，漫雨细丝。小径缄默如凉，他披衣前往，穿过重重树林，见至暮色初临，他才有了些恍然。
   自羽国离开，默苍离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再加上近来的天气愈来愈寒冷，要是拖下去可就不得了了，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医好默苍离的病。
   时常他都会上山采药，然后返回琉璃树，煎药治病。
   只是默苍离并不爱喝药，即使煎完了药，放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去看它一眼，只会坐在琉璃树下擦着他的宝贝镜子。
   每次都是由他喊着：“苍离啊，该喝药了。”
   “我没事。”坐在树下的人淡然地说道。
   “你要是没事，为何今早就晕倒了？”一想到这件事，冥医既是气恼又是担忧。如果有他在身边，真不知道这个默啊苍离要怎么过。
   那人微敛起睫毛，精致的脸如白瓷般完美：“我说了很多次了，是被旁边的凳子绊倒的。”
   杏花的目光中已含有了责怪之意。他清楚当时的确有凳子在旁边，也容易绊倒，可他扶起默苍离的时候，明明见他紧闭着双目，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痛苦，面色苍白，怎么叫也叫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
   只是眼中的责怪之意又忽然闪去，他看了看仍旧擦镜的默苍离，无奈洋溢心头：“你这叫我如何是好？”
   到后来，默苍离还是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喝完以后，还冲他嚷嚷道：“杏花，好苦，药还是凉的。”
   “谁让你之前不早点喝！”
   “杏花，我要吃杏花糕。”
   “自己出去买。”
   “杏花......”
   “干嘛？”
   放下手中的镜子，竟是将自己的头靠在了杏花的肩膀上，淡漠的脸上有了些动容，如同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我累了，让我靠靠。”
   杏花的身子变得僵硬，不敢动一下，见默苍离合上了双目，他就揽着默苍离的肩膀，坐在琉璃树下，看着苍茫的夜色。
   若是时光停止在此，那该多好？

   （3）
   他回想着，回想着由记忆描摹出来的容颜，却也开始渐渐模糊。
   是耀日高照的一天，热闹如轻纱笼罩着整座村子，到处洋溢着村人们的欢声笑语。他自医馆离开，亲自前往后山采取必要的药草。
   忽而天色阴浓，像是白纸上染上了墨色，许是要下雨。他见天色如此，正欲返回，却路过见河边有两名孩童，一蓝一绿，蹲在草地上玩着泥土。
   蓝衣孩童抬起沾有淤泥的手，挽起自己的衣袖，抬起手来正好看见杏花站在远处，不由兴奋地喊起来：“啊啊！冥医先生！！”
   绿衣孩童闻言，也跟着站起来，只是神情较为冷漠。
   杏花看着他们，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自己和那个人。。。
   于是，他便放柔了语气，道：“要下雨了，你们还不回去吗？”
   蓝衣孩童仰头看了看天色，原本兴奋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层失望：“唉唉，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出来玩，怎么这会儿要下雨了？”
   “既然要下雨了，你们就回去吧，免得到时候被淋成落汤鸡。”
   “那冥医先生你呢？”
   杏花想了想，道：“我自然是要回去。”
   “那就一起回去呗。”蓝衣孩童牵起了绿意孩童的手，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杏花见之，心中有了点动容，正才伸手去牵男孩嫩滑白胖的小手，领着他们走向回家的路。
   视线转向前方，两名孩童正欲抬脚向前走，却有一道力硬生生地抑制住了他们的脚步。抬头便见杏花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震惊到了。
   前方，树木丛杂处，一抹碧绿出现在眼前，也带着风呼呼而来。
   杏花睁大了双目，被风吹得生疼。
   仿若两人初次相遇那天，他如人生最美的梦，撞入了他的心扉。
   以前，现在，将来。由那碧绿身影支起的梦。
   他见着对方微微一笑，手执铜镜却并未擦拭，默默不言。
   渐渐地放开了孩童细嫩的手，缓缓走上前，却也不过走了两三步。
   两名孩童疑惑地看着前方的二人，见之似是杏花遇上了熟人，也不打扰，两人手牵着手向回村的路跑去，只余下在场的二人。
   良久，两人都未曾说话，微风过处，似是吹尽了过往烟云。燕语莺啼，似是笑红尘尤为痴妄。而两人微微一笑，似是夹杂着悄然细语，随风飘荡，回响在天地之间。

——完——

   (1)
   “杏花...”
   “杏花......”
   “杏花，我死得好惨......”
   清冷的声调夹杂着幽怨似是从耳边传来，在他的脑海中如烟雾扩散开来，弥漫四周。冥医还未睁眼，便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幽深的泉水中，寒冷无比，身子不禁瑟瑟发抖了起来，攥着床被的手不由紧了紧。
   和平常一样，那个人还会在他周围飘来飘去，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吹冷气，还装一脸怨妇模样，自作幽怨的口气，向他吐露自己的伤心事。冥医还记得这货死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难道变成鬼还能性情大变不成？！
   “杏花，你又不理我了...”声音忽远忽近，忽轻忽重，看来真的是在他四周随意飘动了，还给他带来了嗖嗖凉风。
   他当初怎么就缠上这个家伙了！
   一咬牙，猛地睁开眼，入眼是那清冷的双目，饶是冥医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鬼魂。。。
   “你这是要吓死我吗？”冥医怒得差点就要掀被子盖在他头上，无奈现在的默苍离只是魂体，即便是拿东西去砸，也会穿体而过的。
   “你不是习惯了吗？”默苍离边说着，边淡然地飘远，手上还捧着他心爱的镜子。
冥医默然。
   他记得发现默苍离变成鬼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那日魔世之乱平息之后，他独自一人前去为默苍离扫墓。当日暮色将临，薄雾如轻纱笼罩，飘散在各地。
   前方是孤零零的坟墓，散发着诡异的气氛，也随着烟雾越来越浓。
   心里不由一阵悲怆，走上前将右手轻轻地放在满是斑驳的墓碑上，沙哑道：“苍离，我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在下面过得如何，会不会是投胎了呢？还是在下面继续擦着你的宝贝镜子吗？”
   “你以前总是这样，喜欢擦着你的镜子，理都不会理我。可是，你要记住啊，下辈子不要总捧着个镜子，我知道你很美。”
   “悄悄跟你说个秘密，杏花君其实很爱很爱默苍离的，不然他怎么会忍受得了他的臭脾气，还能每天照顾他，要为他煮一辈子的饭呢。。。”
   “今日来，我还带了点杏花糕，我知道你喜欢吃的，所以我...”说到这儿，到有点泣不成声了，一边还从篮子里拿出了一旁杏花糕，轻轻地放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如果好吃，你就要应一声啊。”
   杏花糕的香味扑鼻，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坟墓，上面也只有冰冷的大字——默苍离之墓。
   心渐渐地下沉，明知是毫无希望，却还是想再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这么多年，这么多天，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都有那抹碧影的存在。
   由于一直盯着那块坟墓，风一吹，吹得生疼，他才不禁眨了一下眼，双目微红。望着苍凉漆黑的天色，终是叹了一气，转身向回正气山庄的路走去。
   正欲抬脚，狂风大作，拂起无数落叶，同时夹杂着那清冷的声音。
   “杏花......”
   他猛地回头，就见那绿衣人靠在墓碑旁，纤细的手抓着一块杏花糕。微微一笑道：“杏花，很好吃。”
   杏花君，石化。。。

   （2）
   恍若梦如初，琉璃化业火。
   冥医基本上是呆滞着脸回正气山庄，后面还紧跟着一只默苍离。一路上几乎是走走停停，弄得默苍离蹙起精致的眉，不耐道：“杏花，你这是怎么了？”
   冥医猛然停下脚步，见默苍离悠闲地飘到了他面前，尤其是看着他的双脚离开地面，一股悚然涌上心头。
   默苍离看他这副表情，原本的好心情也没了一半，道：“我以为你会开心。”
   冥医使劲瞪着他，低吼道：“你觉得我开心得起来吗？你看看你，为何不去投胎，反倒是去做了孤魂野鬼啊？”
   风停，夜静。他凝视着面前有些发怒的冥医，目光中闪过一分柔情。
   “杏花，有执念就投不了胎了。”
   “而我的执念......是你。”
... ... ... ... ... ... ... ... ...
   到了后来，冥医在离正气山庄不远处建了一座房子，生活如初，身边还陪伴个经常擦镜的默苍离。说到擦镜，冥医也不禁感叹，这家伙就连死后也爱捧着镜子擦拭，但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以前的冷淡。
   忽然想起在坟墓前的那几段话，冥医不由摸了摸鼻子，也确信默苍离是听到，以至于他每次都拿这件事来堵他。
   现在的苍离，就陪伴在杏花身边，带着他的执念。

   “杏花，还不起床吗？都正午了。”
   “杏花，我肚子饿，快点去烧菜。”
   “杏花......”
   “好了好了，够了！”冥医捂了一下耳朵，不耐烦道：“我这就去，你先等着！”
   冥医虽是表现出很凶的样子，但心里也是涌上几分甜蜜，他回头看着默苍离一边在半空飘荡，一边擦拭着镜面，这才满足地一笑，起身走向厨房。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即使默苍离不再是人，甚至不用再吃食物，但他的饮食住行仍旧是由冥医杏花君来处理。
   苍离说他很喜欢吃杏花烧的菜，只是无奈魂体不好吃食，所以当初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才让默苍离品尝到他的手艺。而冥医每次烧完一盘菜，都会把它放在默苍离的墓前，祭拜了一下，不出一会儿食物就在默苍离的餐桌上出现了。
   他看着埋头吃食的默苍离，心中一阵感慨。
   这样的日子，明明是他最想要的，虽然眼前之人早已经死去，可他毕竟还在自己的身边，甚至比以前还要活蹦乱跳的。
   想着想着，眼眶也由不住地含着泪，在默苍离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滑下。
   现在的默苍离，会笑，会觉得委屈，就在他的身边晃悠着，无忧无虑，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不再有那该死的心病，该死的责任。
   “杏花，好吃。”默苍离捧着碗，嘴角下还留着一粒饭。
   冥医无奈地伸手将它抹去，入目是默苍离渐渐放柔的神色。
   他此刻的心情很好，冥医这样想着，却也记起之前的苦恼事。
   例如默苍离的魂体。他开心的时候，能碰到他，不开心的时候，冥医也只能摸到空气，每到夜晚都想法设法把他哄开心了，才能抱着他入睡，尽管抱着的躯体冰冷得像是在抱着冰块一样，可心中泛起的暖意却丝毫不减。
   “苍离，现在的我，很开心啊。”
   “以后的每时每刻，我都可以像现在这样开心。”

   （3）
   这样说着，惊觉有一道力深深压制住他的膝盖，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猛地低头，却见默苍离枕在他的膝盖，淡漠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红晕：“那我现在也很开心。”
   以后的每一天，辛苦耐劳的冥医都会由默苍离的陪伴，不管这个爱擦镜的绿衣男子是人还是鬼，即便他喜欢在房间内飘来飘去，即便让他吃饭那么麻烦，即便有多少来这里的病患被他吓跑，即便他喜欢打扰冥医睡觉。
   可这样的日子，若是换做以前，是一种奢望。
   “明天去见俏如来和史艳文吧，这样瞒着也不好。”默苍离就这样舒服地枕着，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嗯。”
   “听说后山的杏花树开了，我想顺道去看看。”
   “嗯。”冥医看着他，目光越发宠溺。
   “杏花。”
   “嗯？”
   他微微回神，却见默苍离淡然一笑，慢慢地抬手，白皙的指尖点在冥医的鼻尖上。
   指尖未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