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门罗的诺贝尔对话(Nobel conversation with Alice Munro)
—
(译注: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因为年事已高且患有心脏病,医嘱不宜出行而不能来斯德哥尔摩领奖,派女儿燕妮·门罗来代领。而本应该做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也改为瑞典学院临时委托瑞典国家电视台驻北美记者斯迭凡·奥斯拜里耶去加拿大门罗家里做的访谈,并于12月7日在瑞典学院诺贝尔演讲厅内播放。访谈中间还插入瑞典女演员帕妮拉·奥古斯特朗诵的门罗短篇小说《信件》,成为诺贝尔文学奖有史以来非常独特的一次“获奖演说”。虽然我对这个本来不是做文化报道的瑞典记者的提问非常不满意,但这毕竟也是一份留存在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的文献了,因此翻译出来供博友参考。原文和瑞典文都已经刊载于瑞典学院和诺贝尔基金会的网站,瑞典文本因翻译时间仓促而略有不同,网站做了说明。我的翻译也只是初稿,请勿刊用。报刊发表译文也须经过诺贝尔基金会批准。)
门罗:我很早就对阅读感兴趣了,因为有人给我读了一个短篇故事,是安徒生的《小美人鱼》(又译《海的女儿》——译者注),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这个《小美人鱼》,但这个故事悲伤得可怕。小美人鱼爱上了那个王子,但是她不能和他结婚,因为她是个人鱼。这个故事太悲伤了,我都无法跟你细细谈。但是,不管怎么说吧,我一听完这个故事,就到外面去了,绕着我们住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就是那个砖房,然后我就编出了一个有幸福结局的故事,因为我想这对小美人鱼才是公平的。我也没想到什么这是一个给我自己编的不同的故事,不会传到全世界给人看的,不过我觉得我尽了我最大的力了,从现在开始小美人鱼要和王子结婚,从此要快快乐乐生活下去。这当然也是她应该得的报偿,因为她为了赢得王子的力量和好意,也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她不得不换掉她的肢体。她不得不换成普通人有的用来走路的肢体。但是她每走一步,都痛得要死!这是她愿意经受的痛苦,就为了得到王子。所以我觉得她值得得到更多,而不是死在水里。我也没担心过,事实是这世界上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这个新故事。因为我觉得我一想过,那就已经出版了。所以啊,就有这个故事了。这就是一个最早的开始,要写东西了。
记者:那么告诉我们,你怎么开始学会讲故事的,还写出来?
门罗:我一直都在编故事,上学的时候我要走很长的路,在路上我一般来说就都在编故事。年纪越大,故事就越和我自己有关系,成为这样或那样的情境中的女主角,即使这些故事不会立即就在世界上发表,我也不在乎,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想过,这些故事其他人会不会知道,或者会读它们。我想的就是故事本身,一般来说是一个从我自己来看很满意的故事,一般的想法就是那个小美人鱼的勇敢,她也很聪明,一般来说她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因为她要跳到这个世界里面去,得到魔术的力量,诸如此类的想法吧。
记者:故事要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讲,这是不是很重要?
门罗:我从来没想过这有什么重要,不过我也从来没想过我自己不是一个女人,而且有过那么多有关小姑娘和女人的好故事。大概长到十几岁以后,更多的事情就是帮助男人去满足他们的需要等等事情了,不过,我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做女人就卑微的感觉。这可能也是因为我住的安大略省的一个地方,家里的阅读多半是女人做的,故事也多半是女人来讲的,男人都到外面做大事去了,他们不会为了故事就到家里来。所以,我觉得讲故事就跟做家务事一样的。
记者:那个环境是怎么启发你的灵感的?
门罗:你知道吗,我想我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灵感启发啊。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故事是那么重要,我要编一些这样的故事,我要持续不断地编,也不一定要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我不需要告诉任何人。后来,是到很晚的时候,我才认识到,如果让故事进入到一个更广大的读者群,会很有意思。
记者:你讲故事的时候,什么对你是重要的?
门罗:哦,很明显啊,在早期的时候,重要的是一个幸福的结局,我受不了不幸的结局,反正对我的女主角来说是这样的。后来,我开始读到《呼啸山庄》那样的作品,会有非常非常不幸的结局发生,所以我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也进入了那种悲剧性的东西,而且那我也喜欢。
记者:描写小镇的加拿大生活,其中是什么会那么有意思呢?
门罗:你就必须到那里去自己看啊。我想,任何生活都会有意思,任何环境都会有意思。我认为,要是我住在一个城市里,要和所谓文化层次一般比较高的人竞争,我是不会那么勇敢胆大的。住在小镇里我不必对付那个。尽管我没有把这些故事向任何人讲,我知道我是唯一的写故事的人。就我所知,至少有一段时间吧,我是这块世界里唯一能这么做的人。
记者:你写作的时候一直那么自信吗?
门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那样,但是等我长大,遇到了其他一些在写作的人,我就非常不自信了。那个时候我就认识到,这项工作比我原来想的要艰苦一点。不过我从来没有完全放弃,就是我做了一点事情吧。
记者:你开始写一个故事的时候,你总是先想好一个情节吗?
门罗:我想好的,不过以后经常也会改变。我从一个情节开始,把它写出来,然后我看到它会朝另一条路发展,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至少我不得不从一个非常清楚的想法开始,要清楚这个故事是说什么的。
记者:你开始写的时候,会被故事怎么样吸引住呢?
门罗:哦,到了没治的程度吧。不过,你知道,我得给我的孩子们做午饭,对不对?我是个家庭主妇呀,所以我学会了抽空子就写,而且我想我从来也没放弃,尽管有的时候我也会很沮丧,因为我开始看到我写的故事不是非常好的,看到我还有很多要学,看到这是一个比我原来想的艰苦得多得多的工作。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我想我从来没停止过写作。
记者:你要讲一个故事的时候,什么部分是最艰难的呢?
门罗:我想,可能是你写完了故事以后又发现它很糟糕,那个部分吧。你知道,第一部分,非常激动,第二部分,还不错,然后有一天早上你把它拿起来看,你会想这是什么“胡编乱造”啊,这个时候你就真的不得不下功夫去把它写好了。对我来说吧,这看起来总是该做的事情。如果故事不好,那是我的错,不是故事的错。
记者:但是,如果你不满意,又怎么能把它转回来呢?
门罗:努力写好呀。不过我试试想一个更好的方式来解释吧。有些人物你还没有给他们一个机会,但你必须想想他们,用他们做些完全不同的事情。早期的时候,我倾向于写些花哨华丽的散文句式,后来我逐渐学会了把很多这样的东西剔除出去。这样你就继续考虑这个故事,它到底关于什么,你会找出更多更多,什么是你一开始以为你明白的事情,而事实上你还有很多要去知道。
记者:有多少故事你扔掉了呢?
门罗:哈,我年轻的时候我把它们全都扔掉了。我想不起来多少了,不过最近几年我就不常那么做了。一般来说,我知道我必须做什么,才能让它们活下来。不过,总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会意识到什么错了,而你不得不把它忘掉算了。
记者:你是否曾经后悔,把一个什么故事扔掉了?
门罗:我想不会吧,因为到那种时候,我已经为它受够烦恼了,知道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行。不过,我也说过了,这样的事情不常发生的。
记者:年龄增长会怎样改变你的写作?
门罗:哦,这个嘛,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吧。你开始写的都是有关那些美丽的年轻的公主,然后你写的是家庭主妇和孩子,再后来你写的就是老太婆了,就这么继续下去,你不必做什么事情去改变它。你的看法改变了。
记者:你认为你对其他女性作家是很重要的吗,能当一个家庭主妇,又能够把家务和写作结合起来?
门罗:实际上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曾经是这样吧。我想我年轻的时候,也去看其他女性作家的东西,那对我是巨大的鼓励,不过我对其他人是否重要我不知道。我想,妇女有过很不容易的时候,我不会说那种日子好过,不过现在容易多了,能做一点重要的事情,不是等人人都离开家出去的时候自己傻乎乎在家里玩点小把戏,而是真的可以认真严肃地写,和男人一样去写。
记者:你认为,你对某个读你小说的人,特别是女人,会有什么影响?
门罗:哦,这么说吧,我要我的故事能感动人。我不管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小孩子。我要我的故事是有关生活的,不是能让人说,啊,那不是真理吗,不是那个,而是让人感觉到来自写作的某种回报,这并不意味着必须有什么幸福的结局或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故事讲的一切能感动读者,感动到你读完的时候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记者:《你当你是谁啊》(一部门罗作品的名字——译注)?这个表述对你意味着什么?
门罗:唔,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成长时接触的人,一般来说是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这种人中间的一个非常普遍的看法就是你不要尝试做太多的事,不要自以为你聪明。这句话给人的另一个很流行的图像,就是“哦,你以为你很聪明啊”。要搞任何写作这样的事情,你就不得不认为你很聪明。不过,我也算是不一样的人吧。
记者:你算是早期的女性主义者吗?
门罗:我从来不知道“女性主义”这个词。不过,我当然算是女性主义者。因为我事实上是在加拿大的一个女人可以比男人更容易写作的地方长大的。大作家,重要的作家,那是男人,不过,一个女人写故事,可能要比一个男人写故事少受点怀疑。因为那不是一个男人的职业。这么说吧,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是这么看的,现在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记者:假如你完成了大学的学业,那会改变你的写作吗??
门罗:确实可能改变的。可能会让我下笔小心得多,更害怕当一个作家,因为我对人家已经写过的东西知道得越多,我自然就会越气馁。我可能会想到,我写不了,不过我想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真的不会。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是这样,但是过了之后,我还是要写,我是那么想写,我就会不顾一切下去,反正要试试。
记者:写作是不是一种天赋,是你的天赋?
门罗:我想,我周围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不过我也从来没有把写作看成一种天赋,我只觉得它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行。所以,如果算是天赋,那么它当然也不是一种很容易的天赋,在《小美人鱼》之后就不是了。
记者:你是否犹豫过,是否曾经想过你还不够好?
门罗:一直这样,一直是这样!我扔掉的东西要比我寄出去的或者完成的东西多多了,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直就是这种情况。不过,我还是在学习写作,是用我自己要的写作方式写。所以,不容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记者:你母亲对你意味着什么?
门罗:哦,我对我母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因为她有病,她有帕金森氏综合症,她需要很多帮助,她说话也很困难,你搞不清楚她说什么,而她又是很喜欢交际的人,她非常想要参加社交生活,当然这对她不可能的,因为她有说话的问题。所以,她让我感到苦恼。我爱她,但是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我不愿意像她那样,我不愿意站出来说她愿意我对人说的话,这是不容易的,就像任何青少年想到一个在某些方面已经残废的人或父母一样不容易。你会希望那个时候能完全摆脱这样的事情。
记者:她是不是用什么方式启发过你呢?
门罗:我想,她大概启发过我的,不过不是那种我注意到的或者理解的方式。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是不写故事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写下来,但是我讲出来了,不是对她讲,而是对任何人讲。不过,事实上是她读我的东西,我父亲也读……我想,我母亲对一个想当作家的人,还是更能接受的。她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件让人佩服的事情,不过我周围的人其实不知道我想当作家,因为我也不让他们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看起来是很可笑的。因为大多数我认识的人不读书,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是非常实际的,我对生活的整个看法不得不和我认识的这些人要隔开来。
记者:从一个妇女的角度来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很难吗?
门罗:不难啊,完全不难,因为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就完全是一个女人,从来不为此感到什么麻烦。你知道,像我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这算是一种特别的事情:要是有人读书,那就是女人在读,要是有人受过教育,那经常也是女人受过教育;那就是一个小学老师之类的,读书的世界,写作的世界,不是对女人封闭的,远远不是这样,它对女人敞开大门,远远超过了男人,男人那个时候就是当农民,干不同的活。
记者:那你是在一个劳动阶级的家里养大的?
门罗:是的。
记者:那也就是你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门罗:是的。我过去没体会到那是一个劳动阶级的家,我只是看到我在什么地方,我写这个地方。
记者:你是否喜欢这个事实,即总是在特定时间写作,看一个时间表,照顾孩子,还要做饭?
门罗:哦,我有时间我就写,我的第一个丈夫是非常帮忙的人,对他来说,写作是做一件能让人佩服的事情。他不认为这是妇女不能做的事,我后来碰到的很多男人是那么想的。他把它当作他要我做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动摇过。
(访谈在门罗书店里继续)
门罗:这首先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因为我们搬到这里来,决定开一家书店,人人都觉得我们疯了,我们会饿死,但是我们没疯也没死。我们工作的非常辛苦。
记者:最初开书店的时候,这个书店对你们俩人有多重要?
门罗:那就是我们的生计啊。是我们的一切。我们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我们开张的第一天,赚了一百七十五块钱。——你以为这很多吧。没错,是很多,因为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又赚到那么多钱。
书店里的顾客:你的书让我想起我的家。——是的,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南面。非常感谢你,再见。
门罗:真想不到!好啊,我喜欢这样,有人就这么样来找你,不光是为了让你签个名什么的,而是告诉你为什么。
(门罗朗读《带走》第21页片段,瑞典女演员帕妮拉·奥古斯特朗诵门罗短篇小说《信件》,然后继续播放记者对门罗的访谈录像。)
记者:你要不要年轻妇女受你的书的启发,感觉受到启发而写作?
门罗:只要她们喜欢读我的书,我不管她们是什么感觉。我要人们找到的是大的阅读享受,不是那么多的启发。我要的就是那个;我希望人们读我的书能感到享受,会想到这些故事和她们自己的生活有种种关系。但这不是主要的事情。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我猜想我也不会是。
记者:你是不是一个搞文化的人?
门罗:很可能吧。我不太肯定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想我是。
记者:好象你对事物的看法非常简单?
门罗:是吗?好吧,就算是吧。
记者:哦,我是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你愿意用一种容易的方式来解释事物。
门罗:是的,我是愿意这样。不过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更容易地解释事物。我就是用我写作的方式。我想我是自然地用一种容易的方式来写,没有去想把这个搞得更容易。
记者:你是否遇到过那种不能写作的阶段?
门罗:有啊,我有过。对,我放弃过写作,那是什么时候,大概一年前吧,不过那是一个决定,那不是要写而没有能力写,那是一个决定,我要和世界上其他人的行为一样。因为你写作的时候,你是在做其他人不知道你在做的事情,而且你也不能真的去谈这个事情,在这个秘密的世界里,你总是找你自己的路。然后,你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做点别的事情。我多少对那个事情有点疲倦了,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绝对是我全部一生都在做。我和那些某种意义上更学院派的作家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点沮丧,因为我知道我没法那么写,我没有那个天赋。
记者:我猜想那是讲一个故事的不同方式,对吧?
门罗:是的,而且我从来没有用过一种,我该怎么说呢,一种有意识的方式,就是说,我当然是有意识地写,但我更是用一种让我自己感到舒服感到高兴的方式写作,而不是用追随某种想法的方式写作。
记者:你是否曾经想过你自己要得诺贝尔文学奖呢?
门罗:哦,没有,没有!我是一个女人啊!不过,我知道,有过女人得过了。我就是喜欢这个荣誉,我喜欢它,但是我没有那么想过,因为大多数作家可能会低估他们的作品,特别是作品完成之后。你不会到处去对朋友说,我可能会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不是得一个奖的通常的方法吧!
记者:这些日子,你是否曾经回过头去重读你过去的书?
门罗:不!不!我害怕那么做!不,不过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有一种强烈的急迫感,要去改改这里,改改那里。我在我的某些书里那么做过,我会把它们从书架上拿下来,这里改改那里改改,不过我会明白,我是不是修改没什么关系了,因为到了外面去的那些书是没法改的了。
记者:有什么话你要对斯德哥尔摩的人说吗?
门罗:哦,我要说,我对这么大的荣誉是非常感激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能让我这么幸福!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