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贴】北平无战事编剧技巧揭秘

2014年10月27日 12:15 阅读 729

影视独舌第137期(下出)

八、打电话

凡是看过《北平无战事》的人,莫不对一通通电话印象深刻。以至于曾可达还获得了“电话狂魔”这一绰号。

余光中有篇文章叫《催魂铃》,单讲打电话带来的苦楚。北平无战事的电话更是催魂铃,每一通都让环境发生一次逆转。打电话成了不得不提的一笔。

当初一看到剧本时,笔者也充满疑惑地询问:这么多的电话,真的不会疲劳吗?

刘和平说:“打电话一样可以打得好看。现代人都在用手机,手机已经成为人的一种对话方式。以往我担心电话戏,现在特别不担心。”

影视剧最难写就是打电话,《北平无战事》却是几乎成了打电话技巧实用宝典。

传统创作里有一种技巧叫“正犯法”,即同一种类型时间,反复写上多少次,尽力做到次次不同。比如常说起的“三打”、“三审”、“三探”、“三闯”、“三闹”等,又如“林冲起解”后有“武松起解”、“宋江起解”、“玉麒麟起解”等。

这都是大情节的上的“正犯法”,方法是“犯中求避”,让每个事大关节相似,小巧处各有千秋。集大成者如评话《闹江州》一节,写三十二个好汉各自以不同方法混入江州,堪称“正犯法”的经典教程。

刘和平的“打电话”,也是力求次次有差异。

但他为什么非要打电话不可呢?

我们不难看出,徐铁英是中央的木偶,曾可达是建丰的木偶,方步亭是孔宋的木偶,谢培东等人是中共的木偶。剧中人无论情感再浓烈,即使死了亲人死了爱人,依然要遵循幕后的指示,徐徐而动。甚至到最后无人不知崔中石的身份时,崔中石妻子还因崔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被安排前往香港。

电话线就是操纵这些木偶的丝线。

其实剧中的电话戏比目前看到的更多。刘和平在这方面花了很大心思。

开场时,飞行员这边,前后两段对讲机控制飞机,何尝不是电话?共产党的电报频繁,何尝不是电话?最难以被看出的,是最后蒋经国通过广播宣布币制改革失败。那通广播,其实也是电话的变种。

创造不同形式的丝线主宰着关键木偶们的命运,你看编剧是花了多大的心思!

前面说过,笔者认为刘和平堪称“为编剧写作的编剧”,这部戏中每个电话的手法、方式都力求变化,值得品味研究。看过这部剧中的过百通电话,今后什么样的电话戏都敢打。

九、停下来写

几乎所有从业者看这部戏时,都有一个疑问:七年的时间,如果是职业编剧,剧本至少写完15部了;即使是严谨的剧作家,两三年一部也该完成了。何以写了七年,时间都去哪了?

答案在刘和平的写作方法上。

刘和平说:“戏不是想出来的,戏是找出来的。想找到后面的戏,就必须让自己停下来。”

刘和平有一个非常有效的创作习惯,当戏走到一个瓶颈时,会返回头,把前面写过的部分重读几遍。不仅是重读,他会逐字逐句逐个标点的修改,一句台词的语气,一个标点的停顿,缓缓的进入状态。

其实他不是在修改,而是在字里行间寻找漏掉的信息。

子曰:温故而知新。

他认为:你可以预设情节,但无法预设人物的状态。没人能预测一个角色在十几集之后在想什么。

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有完备的大纲去总宣称从不写大纲的原因。

因为他认为大纲决定不了人物的状态。事实上,随着戏剧的发展,剧作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大纲的轨迹。

要想人物不失控,就得停下来寻找,身临其境的去寻找。

第三集中,曾可达走到建丰同志门外,由侍从取走衣服,向侍从道谢,随后拿起电话。电视中只有十几秒钟的镜头,在剧本中用了七百多字来描述。在这个描述中,曾可达的严谨、认真、厚实就逐渐的找到了,后面的曾可达就越发真实。

同样是第三集中,方孟敖让队员给曾可达接开水,队员有一个洗杯子的动作。很多人以为是导演的安排,其实不是的,依然是编剧的安排。

刘和平人已经入戏,就好像自己身在那个场景里一样,捕捉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这些人物真的不是写出来,而是身临其境找出来的。

最精彩的一笔莫过于马汉山准备送美人图的一场。很多编剧会一笔带过的配角戏,却因马汉三不舍名画这一个停顿点,塑造了一个经典人物出来。

停下来找,还有更高的演进,即通过动作的分解来完成人物状态的描述。

刘和平:“人物的状态是变化的,前一个动作的结束就等于后一个动作的开始。”

有兴趣的可关注一下方步亭、曾可达两人紫砂壶那场戏中的种种反应细节。

十、话须有两重以上之意思

晁盖等人上了梁山,吴用为挑拨火并,问林冲既然是柴进送到山上,何以没有做第一把交椅?林冲说:“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只为王伦心术不定言语不定,难以相聚。”

你看林冲这句话里藏了多少层意思!

他既说出自己是柴进所荐,又怕被晁盖轻看,强调“非他不留林冲”。既强调了自己“去住无门”,又强调了自己不在乎“位次”,想相聚的是个“言语能定”的人物。

有了这番话,吴用便有了底细,后面才有了火并王伦。

这便是作者对人物语言的把握。这番话,武松、李逵、燕青、鲁达说出来都不是这个样子,只有林教头说得出。这是好对白。

刘和平用一句话来形容好对白:话须有两重以上意思。

问:“哪两重?”

刘和平:“要表现出人物隐蔽的行为动机,深层的心理奥义。”

这不仅是创作对白的要领,也是创作人物的要领。

我们不需更多的例子,只要看剧中的第一场交锋:崔中石行贿徐铁英。

看他们的每句对白,是不是反复在隐藏真正的行为动机,是不是句句饱含着心理奥义?字字温存,刀刀见血。

《北平无战事》里大量引用名人名言,也与此不驳。引用大致两类:一类是文学家名言,一类是政治家名言。文学家名言如塞万提斯,开阔亮堂,充满情怀,容易抓人,而读者往往又没接触过,容易一下子把人震住。政治家名言如蒋中正,往往具有两重以上含义,再放进时代背景和复杂语境里,就更容易发酵,产生化学反应。

这两种引用都在剧中起到了“振采”的作用。

之前读李真先生《广陵禁烟记》里写官场,汪伯龄只用毫不相干的几句话就套取麻震江的家世、靠山等背景,随后引他中计,叹为观止。

北平无战事庶几近之,大部分对白都充满了作者对官场生态的通透熟悉。

十一、开场戏

我们看看其他几部历史剧的开场。

《大明王朝》是全体廷臣在等一场雪。

《走向共和》的开场是千军万马若等闲的李鸿章被慈禧鹦鹉的死闹得心惊肉跳。

《新三国》的开场是董卓的一个喷嚏。

大戏小开场。越是厚重的戏,越从一个小口子撕开。

一场雪关乎“改稻为桑”的大计,一个消息关乎着北洋水师的经费,一个喷嚏是“曹操献刀”的肇因。

开场戏对一部剧的关键程度毋庸置疑。

几乎没有一个观众看出,北平无战事的开场用的底子是三顾茅庐。

刘和平高明!

为了渲染方孟敖,他用了三顾茅庐的手法,但他换了茅庐,用了三个刘备。三方人士,三顾茅庐!

方家,曾可达,崔中石,三方势力各自施力,一请再请,三种不同的请法,都是要把方孟敖从法庭这个茅庐里请出来,让他能去北平!

三顾茅庐请孟敖的开局思路,载于《北平无战事》最初期的《剧作讨论记录》中。

很惊讶,简单熟悉的三顾茅庐,能运用戏剧技巧做出如此精彩且陌生的变形,实在是叹为观止。

这一个设计里,就看出那时的刘和平正处于全盛之年,剧作充满极具魄力的构想。

十二、语境的制造

对于《北平无战事》,有人说过:刘老师的语境无人可仿。

那么何以无人可仿?

刘和平认为:“戏剧性不完全等于观赏性。但在观赏性里,戏剧性是个核心。戏剧性的不二法门是戏剧矛盾冲突。戏剧性加文学性等于观赏性,这是首先要建立的。在人物语境的构置中,要考虑两低一高的观众群,回过头来讲这个戏一定要朝语境精准上走,做为目标。1948年的语境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讲是比较易懂的。”

他定下了语境目标:个性化和诗化的语言,人物的心灵较量史。这个题材首先要求人物语境的个性化!

要在镜头技术处理完成的基础上,增强它的文学性。从语境语感上体现厚度。减少一点导演的功能,增加一点文学的功能。文学的文字有很强的主观性,相对来说,影视剧的可操作性更多地给了镜头的处理。因此,很大程度削弱了文学文字给予的厚重感。要让导演演员等在二度创作时有想象空间。不能写成一个典型的电视剧脚本。

《打狗棍》《勇敢的心》是编导创造了独特的舞台式语境。《甄嬛传》的成功,也大大依赖剧中的宫廷语境。对长于历史剧的刘和平来说,《北平无战事》最大的一个难题就是语境。人物的对白即不能太古雅,也不能太现代。之前没有同类的语境可资参考。能找到的最多语境参考,是毛泽东、蒋介石的种种讲话,都太冠冕。

他最终找到的是1948的复古思潮。这是唯一可资利用的资源。

他给方家设定了一个家规:不学诗,无以言。

在电视剧中,父子俩一开场的诗词对答被删掉了,但在书中,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这个设置。

于是有了吟诗的方孟敖,读《曾文正公日记》的曾可达,喜欢给女生念诗的梁经纶等等,诗文入戏,是刘和平引以为傲的实验之举。他希望能通过这些,用文学的气息提升整部剧的格调。而事实上,以最大限度的吸收传统和西方文化,不顾消化,也确实是那代人的重要特征。

刘和平对此倾注了心力。剧中,有一段何其沧与方步亭两人翻译辛弃疾的《鹧鸪天》。“骑上马我们追赶少年的时光,追到今天才发现我们已经变了模样,春风吹绿了原野吹白了我们的胡须。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把那本一万个字的理想,送给庄园主,让他去种自己的树吧。”

刘和平不懂英文,这段词最初是由学生尝试翻译成英文,再翻回中文。再由刘和平本人根据英文句式,来重新做白话翻译。简单几句话,将文学功底展露无疑。民国时是有人喜欢玩这种游戏的,比如冰心,比如徐志摩。徐志摩曾用白话翻译李清照的十二首词,并不见佳。至于他翻译的《诗经》片段记得是这样的:“出了东门我去溜达,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姑娘。虽然有许多漂亮的姑娘,她们全都不放在我的心上。”

对比下,不难看出刘和平用心之深。

大量的诗词、新诗,渐渐营造了《北平无战事》独特的语境。

当然,作为人,知识涉猎量毕竟有限。刘和平用过的打字员,不是专业编剧,就是文学硕士。因为他每写一段戏,都要向打字员询问观感。可说打字员的鉴赏水平经常能影响一段戏的情感、节奏。

刘和平家学渊源,在中国历史和古代文学方面有深厚的积累和相当准确的判断力,十几岁便开始自己摸索创作格律诗。据《李卫当官》编剧毓钺的《获蛇解——记刘和平》记载:

“在邵东,一次刘和平把自己写的一首近体律诗送上,韵脚不倒、平仄相协,起承转合得挺像样子。刘老先生发现孺子可教,从此躬亲教训。山乡荒远,正好‘雪夜闭门读禁书’。能找到的就拿来,包括老乡用来糊窗户的,什么《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古文观止》……”

从上文不难看出刘和平古文功底的深厚。

可惜他对西方历史和新诗就略显不足,比如他一直就以为朱自清属于新月派,希特勒最爱莫扎特。这方面的资料,必须要依赖打字员去协助查询,忙起来就使用百度。这就难免造成《雪朝》、“乔治五世”这样的失误,给作品留下不必要的遗憾。

十三、初读如重读,重读如初读

一般的电视剧追求的目标是准确传达剧情、表述人物,让观众尽快看懂。

但刘和平的追求不同,他认为电视剧的文学性体现在“初读如重读,重读如初读”。他不喜欢给人物做准确的定位,而提倡“一千个哈姆莱特”,希望不同的观众对同一角色有不同的理解。

即“诗无达诂”。

从大明王朝开始,他就努力完成着这种创作难度。作品不再是由作者一人来完成,而是由作者发起,观众来共同完成。

他提倡人物动作要“多因一果”,要鲜明而非明确。

剧中人物的性格动作偶有不连贯处,他不会去刻意补平,或刻意铺垫,而是故意放在那里,让观众来完成那个人物缺失的部分。比如程小云后面的发威,徐铁英的突变等等,都是观众自动脑补了缺失的部分。

刻意制造些歧义,故此,才能让戏有诸多看法,诸多解释。在刘和平看来,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要造成这一的效果。

按刘和平的话说:“我的戏是片石话语,乱石堆砌一起,自成崚嶒。”

他写戏态度严谨,笔锋却收放自如。

比如说方步亭在初定焦晃出演后,便从狠辣人物变成是苦心的慈父了。徐铁英本来老成奸猾,在定了陈宝国出演后,他立刻加了一段徐铁英飙车的戏,增强霸气,“引而不发,跃如也!”

他不容许演员改剧本,但他自己却时时考虑照顾演员的特点来写戏。挖掘每个大腕演员的特点,让这部剧在表演上显得应裕自如,格外增色。熟悉舞台表演的刘和平,深知剧作表演相辅相成的道理。

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他也能从容的装进戏里。像谢木兰遇难时,不知情的何其沧问程小云“花径未尝缘客扫”的下句,以及程小云为何其沧准备“独食”的细节,都是他日常点滴,写进戏里,毫不突兀,竟然让几个过场戏变得生机勃勃。

刘和平自己形容:“这是信手拈来。”

引申说,他善于在死亡中寻找生机,来改变肃穆的氛围。像崔中石死时,对切的分场是梁经纶让谢木兰回答“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上句。

谢木兰只觉得热血直涌上来,张开了嘴,心里在激动地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却发不出声来。

程小云干脆过来挽住了何其沧的手臂:“‘蓬门今始为君开’。进去吧。”

如上述,剧中最深痛的两场死亡,刘和平仅用几场戏就完成了巧妙的化解。

刘和平这样处理过场戏:“要在过场戏里寻找意义,只要演员爱演,观众爱看的戏,都不是过场戏。”

十四、作品=作者+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屠格涅夫写过一个故事,叫《两首四行诗》。青年诗人尤尼在广场上朗诵一首诗,被群众从高台上赶了下来。当他返回广场时,他的对手尤利朗诵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诗,却受到无尽的颂扬。尤尼不解。白发老人告诉尤尼:你说的不是时候,他说的正是时候。

凡写作者,都该懂得这个道理。

时机造就人。

刘和平用五年时间创作了剧本,用七年时间创造了时机。

@编剧余飞 曾经发过这样一条微博:下午看了三集《北平无战事》,超豪华组合令人震撼:刘烨、陈宝国、焦晃、倪大红、廖凡、王庆祥、程煜、董勇、沈佳妮、祖峰、王劲松。导演功力也了得,陈宝国与倪大红在金库直愣愣戳着正反打说了老半天居然还好看。最后说编剧,不管你是爱他还是恨他,你得承认,你张罗不了他这摊事儿。

刘和平也多次强调说:“我的作品不可学,不要学。”

开始时不懂,总觉得他是历史剧领域的一座丰碑。作品应该是编剧学习的标杆,何以不可学呢?后来渐渐懂了。

少年学诗苦未圆,只道功夫未学全。

其实,功夫在诗外。

刘和平所指的不可学,不是别人说的“语境无人可仿”,他也不会天真到把自己捧上神坛。他真切所指的,不是剧作方法的不可模仿,而是作品的不可模仿。

刘和平每次讲座都会谈到:作品=作者+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作为总制片人,驾驭众多影帝,经手过亿资金,捭阖几家电视台,以刘和平的能力尚且耗时七年,想学,谈何容易!

看完上述,有人会问:一部戏真的会使用这么多技巧吗?不会是穿凿附会吧。

答:只会更多,笔者是写累了,越发仓促了。放弃了一次写尽的念头。不要忘了,这部戏光剧本就写了五年的时间。不在创作过程里变些技巧花样,任何人都会因为枯燥而放弃的。

好了,当你决定原创一部作品,正襟危坐面对一张白纸或一个屏幕时,你的冒险就开始了。艺术创作本质上就是一场冒险,剧作技巧就像是野外生存的技巧,对剧作者来说不可或缺。在此你要感谢一切你曾经听过的提示,他们的对错都关乎你这次冒险的成败。

但要记得一点,创作就是小马过河,老牛的成功松鼠的失败,对你都仅仅是个参考。正如网络里那个段子说的:松鼠能告诉你失败的经历,就证明一次失败之后,它还依然活着。

又或者,你向前方眺望,刘和平就是那个正在河中激水的冒险家。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文/贾东岩 武瑶

编剧老万
编剧老万:王老师,看了您对北剧的评论,很有感触。我是个新手,写了五十集《新晋商故事》想得到您指点。@影视独舌
2014-10-27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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