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救灾时,火车上有一个人穿迷彩服,看见别人也穿,一问都是救灾的,就决定大伙儿一起,这样,下火车时就组成一个志愿团队了。而鲁甸不是。在鲁甸救灾的人,不是在火车上或飞机上认识,而是在过去的一两年中,协同作战,在国内一次次的救灾行动中成长联结起来的。”这是公益人邢陌眼里,鲁甸救灾中的一个不同。
2008年的川震,百万志愿者曾被认为是中国公民社会成长的一个历史标志。从2008到2014,历经玉树、舟曲、雅安等多个大灾难中民间救援的砥砺,到鲁甸地震时,中国民间力量的壮大和成熟,又是一个节点。
从汶川到鲁甸:成长中的民间力量
记者 江雪
8月9日,鲁甸地震逝者“头七”。傍晚时下起了雨。在县城的广场上,人们在星星点点的烛光中缅怀逝者,祝福生者。
而此刻,在地震后的残山破水之间,上千名民间救灾志愿者还在冒雨奔走:“越野e族”云南大队的队长老纳,正在艰难挺进龙井村发放帐篷;“蓝豹”救援队的队长简格民,正深入盲点,查看一个三镇交汇处的小村;“壹基金”公众参与中心的姚遥,则被大雨困在龙头山的山头上,与伙伴们搭起帐篷,准备在危机四伏的山上过夜;而“安营扎寨”于县城一角的“民间救灾协作大本营”,仍然是一派忙碌。
快速成立的“民间救灾协作平台”
震后第二天,一个聚合20多家民间草根组织的“民间救灾协作平台”就已建立。与另外5个由基金会主导的救灾系统一起,开始有序运转。
8月6日,鲁甸地震第三天。40岁的老纳驾驶着自己的越野车,从位于鲁甸县第二幼儿园的大本营出发,前往受灾严重的火德红镇。
在震中龙头山镇,壹基金与“越野e族”汉中分队联合设置的流动餐车,让孩子和老人吃上了热饭菜。
他是受托来为“壹基金”勘察一块可以设置流动餐车的地方。餐车已经找好,是“越野e族”汉中分队提供的,运转则由壹基金支持。地震后,灾区满目疮痍,热的饭菜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仅为救援者以及灾民解决吃饭困难,也能为灾民提供心灵抚慰,帮他们回归正常生活。
在火德红,他遇到了“阳光公益”的张耀明。老张从广东惠州赶来,带着自己遍布全国的20多名志愿者,正在灾区寻找自己的“位置”。他希望能深入到堰塞湖附近被困的李家山村,但此时道路不通,他正联系。“我们这帮人不怕苦,不怕累,最怕没事干。”他说。
在和镇长简单聊过之后,老纳决定放弃在火德红设餐车的想法。因为镇上已有能力供应一部分热餐,而他们,必须把餐车送到最需要的地方。最终,通过信息核实、现场勘察,餐车安置在了受损严重的龙头山镇光明村。
这只是民间力量在灾区救援的一个普通场景。观察可见,和2008年汶川地震地震相比,甚至和才过去不久的雅安相比,此次在灾区救援的民间力量,少了盲目,多了理性;少了单打独斗,多了协作互助。
8月4日下午,地震发生第二天,已经近十家基金会、40多支民间救援队挺进鲁甸。如壹基金这样大型的公益组织,因7月份就派人在鲁甸的乐红乡救泥石流灾,情况熟悉,所以很快在住宿紧张的鲁甸县城,设置了自己的指挥部以及仓库。而另外40多家草根的民间组织,此时如何协同作战?很快,在6家组织的牵头下,一个“民间救灾协作平台”建立了起来。除了发布倡议书,网上互动,信息共享,他们还在县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处理想的地方安营扎寨,即鲁甸县特殊教育学校内。一度驻扎在大本营的有49家民间组织。还不包括散落在灾区其它地方的。
没有打印机,民间救援组织组建协作平台的倡议书手写后贴在墙上。
“汶川救灾时,火车上有一个人穿迷彩服,看见别人也穿,一问都是救灾的,就决定大伙儿一起,这样,下火车时就组成一个志愿团队了。而鲁甸不是。在鲁甸救灾的人,不是在火车上或飞机上认识,而是在过去的一两年中,协同作战,在国内一次次的救灾行动中成长联结起来的。”邢陌说。进入灾区的志愿者不再是盲动,而大多拥有自己的组织,邢陌认为,这正是中国民间力量在一次次救灾行动中日益成熟的表现。
邢陌在志愿者们中的大名是“老陌”。他是当年汶川地震中,著名的“NGO四川联合办公室”发起人之一,也是这次鲁甸民间救灾“民间协作平台”的“总协调人”。这个“头衔”,是民间救援者“安”给他的,不需要什么证明。就如云南志愿者“石头”所说,在真正的民间力量中,并没有什么行政职务,但大家都知道“听谁的。”
和政府对话:在碰撞中建立有序沟通
“一刀切”的交通管制,使民间的专业救援队进入灾区的效率受到很大影响。在震后第四天的政府与民间救灾对话会上,怨气爆发了出来。
困在拥堵的车流中,让携带各种专业设备的救援队员们心急如焚
8月5日上午,在通往震中龙头山镇的路上,已进行交通管制,为的是“留出生命通道”。但这也导致进入震中的道路严重堵塞,“蓝天救援队”、“曙光救援队”等多个专业救援困在其中,携带着各种专业设备的队员们心急如焚。
鲁甸的道路状况本来就差,震中龙头山镇只有一条公路通达。加之夏季雨多,塌方不断,地震后虽经抢修,但道路时断时续。而“一刀切”的交通管制,使救援者进入灾区的效率受到了不少的影响。
“在汶川、雅安等地,可以说到达震区的路多四通八达,即使没有通行证,民间救援力量也照样可以抵达,但在这里不行。”老陌说。
这让一些民间救援队心生怨气。“我们的车好不容易进去了,又不敢出来。但救援队的补给物资一般只带两天,这样补给和轮换休息就没法跟上了。”一位救援队员告诉记者。事实上,在进行交通管制后,鲁甸县开出的通行证一度一天只有50个,而这50个,还包括政府机构的车等。
此时,必须有一个民间组织和政府的对话了。因为邢陌在云南公益界的影响,他被民间力量和政府都认可,这个会由他去牵线搭桥。8月6日晚上,由云南团省委书记杨军主持的这个会,在鲁甸县召开。40多家民间组织,包括7家基金会的秘书长都参加了这个会。他们代表已在灾区的60多家民间组织,和政府对话。当晚大家“控诉”的焦点,就是交通管制问题。
“不是不接受管制,而是不能一刀切,把带着生命探测仪、全新装备的专业队伍堵在外头,放进去的却是没有专业力量的组织!”在会上,一位民间机构的负责人言辞激烈。多家救援队也一吐苦水。主持会议的杨军没有打断任何人的发言,并表示会将这些意见反馈给有关部门。
“会很成功,大家算是畅所欲言。能和政府沟通,让民间组织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要求,这对民间在鲁甸的救灾非常重要。”邢陌说。他认为,参与救灾的民间组织和政府沟通,在碰撞和交流中形成秩序,这非常重要。
“在雅安救灾时,也召开了一个政府和民间组织对话的会,但那是地震第七天时。在鲁甸,这个会在第四天就召开了,这也是鲁甸救灾中的又一个进步。”邢陌说。
政府部门也有进步,但滞后于民间力量
“如果我现在要100个志愿者,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王小虎说。他是鲁甸县火德红镇镇长。他认为当地政府还缺少与民间机构对接的专业部门。
“很漂亮!”地震第三天,邢陌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在鲁甸救灾的6个系统,赞叹他们的专业性和彼此的分享协作。这6个糸统包括了壹基金的“救援联盟”和“联合救灾”糸统。还有其它的基金会系统,再加上草根的“民间协作大本营”,至少网罗了几千名志愿者,在灾区展开专业而有序的行动。
参加救援的民间组织在大本营召开协调会。
民间组织在鲁甸救灾中的成熟进步,看起来非常明显。但政府在社会组织的管理和服务这方面表现如何?是否也有了进步?
“2008年地震时,我到四川救灾,住在帐篷里。十多天下来,腰都受影响,而这次,这么多草根志愿者进入鲁甸后,政府很快就能帮助协调到到一块安营扎寨的地方,至少大家回大本营休整时,不会受风吹雨淋。”邢陌认为,中国经历过一次次灾难的洗礼,政府还是在服务社会组织方面有了一些进步。
但也有一位基金会的负责人认为,政府部门在服务社会组织方面,还很落后。“毕竟灾难也有地域性,一个地方如果多次遭遇灾难,和民间组织沟通也多,会积累一些经验。但很多地方,政府还是缺少和民间组织合作的意识和经验。”他说。
事实上,在2008年汶川地震之前,中国的民间组织和政府的沟通还很少。如邢陌所说,当时的民间力量参与救灾,往往会避开政府,政府也像防贼一样,躲避着志愿者。其间也发生过多次摩擦。例如NGO四川联合办公室的一位负责人,还曾在救灾未结束时被警方调查,理由是他在紧急情况下用私人账户暂时接受了一些捐款。
观察者认为,6年过去了,中国民间力量与政府之间的关系正在默默发生变化。从怀疑、抗拒到接受,并主动对话以及提供服务,尤其是那些灾害频发地方的政府部门,已认识到,致力于社会建设的民间组织,在政府力量不能抵达的地方,可以做许多事情,在灾难救助中,尤其是不可或缺的补充。
“在大型灾害中,政府有非常强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但在中小型灾害中,政府可能动员不了太多的体制内力量。而民间救援力量此时就可以表现出很大的作用。”邢陌说。他认为,这也是四川大地震后,很多民间公益机构能在救灾实践中,成长壮大起来的原因。
但观察可见,在引导和服务于社会组织,善用民间力量方面,政府还做得不够。
“如果我现在要100个志愿者,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王小虎说。他是鲁甸县火德红镇镇长,地震以来,一直在忙碌于镇上的救灾工作。他觉得镇上的救灾工作非常需要那些具有专业能力的志愿者,他们能为政府分担很多压力。但是,当地政府在和民间机构对接方面,还是不明确。
这也是壹基金鲁甸救灾总指挥沙磊的感觉。沙磊说,壹基金和政府部门的沟通还比较顺畅,也始终保持着信息的交流。例如壹基金此次在灾区服务的1000名志愿者中,有一半是壹基金吸纳的,另一半,是在鲁甸县团委登记的,这些本地的年轻人,被指派到壹基金,来进行志愿服务,这是一个很好的举措。但是,沙磊觉得,政府还是缺少一个专业的部门,来对接所有来灾区的社会组织。
8月11日,昭通团市委的匡副书记告诉记者,在对接社会组织方面,昭通有一个“社会组织与志愿者服务中心”,但主要是民间机构成立的,并不属于团委管理。目前团委的工作主要是服务于自己招募的志愿者。
据了解,震后有关部门在昆明召开会议,探求对接社会组织的机制。邢陌觉得很好,但他同时认为,这个会应该到鲁甸灾区来开,不是由专家学者讨论。
在灾难频发的云南省,因为文化多元,其实社会组织数量比较多,也比较成熟。政府的管理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但目前在《云南省自然灾害救助规定》中,涉及到社会组织救援的,只有简单的一条:“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建立由主管部门、社会组织、志愿者共同参与的自然灾害救助工作队伍,加强业务培训,配备必需的交通、通信等应急救助装备。”
在《云南省地震应急预案》中,有“社会动员”一条,规定:团省委、省红十字会加强志愿服务管理;及时开通志愿服务联系电话,统一接收志愿者组织报名,做好志愿者派遣和有关服务工作;根据灾区需求、交通运输等情况,向社会公布志愿服务需求指南,引导志愿者安全有序参与。
这条将团省委和红十字会定位为对接组织,但在实践中,相对社会组织的发展壮大,还是有些滞后。
专业性:“民间救灾的表现一次比一次好”
以往到达灾区后,大家都是扎堆往震中跑,或者跟着媒体的报道走。这次能看得出来,除了一些队伍还比较盲目外,很多组织都不再跟着热点走。而是自己有自己的行动计划。
8月9日,震后第6天,壹基金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火德红乡的安置点发放“温暖包”,另一方面,是给一个孤岛村庄龙井村发放物资。晚上下起了大雨,志愿者们被堵在路上,已做好了在险山上过夜的准备。
在灾难救援中,信息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沙磊说,沙井村一直没有成规模的物资进入,而救援者最希望的就是挺进孤岛,给最需要、最弱势的人群送去支援。而对这些需求的信息,他们都会进行交叉核实,包括联系当地的乡镇干部,了解路况,是否有人进入等等。
“经历过这么多年灾难,能看得出,民间力量的表现是一次比一次好。”沙磊说。
壹基金和“越野e族”汉中分队放弃最初在火德红设流动餐车的想法。通过信息核实、现场勘察,餐车安置在了受损严重的龙头山镇光明村。
此次赶来鲁甸的民间救援力量,大多是在汶川地震后发展成长起来的。24岁的黄梅属于“盘县义工”组织,多天来奔走于重灾区的村庄。她告诉记者,盘县义工因为汶川地震而建立,如今已发展出一个系统,大家日常通过QQ群、微信群等联接,平时主要在乡镇开展发放“温暖包”、“防灾教育”、垃圾回收等公益服务,这次救灾,盘县义工派出一支专业救援队,另派遣10位志愿者。她本人到鲁甸后,和中国扶贫基金会以及壹基金对接,投入救灾。因为大家平时就有联络,所以工作很顺畅。
沙磊认为,民间力量在历次救灾中的砥砺成长,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在救援中表现得有序、理性了。也显示出了各自的专业性。这种专业性首先表现在,对灾难的反应非常迅速。壹基金的救援队伍在当晚半夜就赶到,物资在凌晨6点就到达了。其他各家救援队也都反映迅速,这和平时积累的经验有关。
另外,以往到达灾区后,大家都是扎堆往震中跑,或者跟着媒体的报道走。这次能看得出来,除了一些队伍还比较盲目外,很多组织都不再跟着热点走。而是自己有自己的行动计划。沙磊介绍说,壹基金一开始就没有把力量全部投入到龙头山镇。专业的救援队在请教地震专家后,判断巧家县的灾情也很厉害,所以把很大的力量投入在巧家。
“所以即使道路管制,我们的工作还都在进行着。”沙磊说。
民间救援的专业性另一个表现是形式多元了。在灾区的民间机构,救灾侧重点各有不同,有关注儿童的,有专门提供物资服务的,也有供应饭食的,大家分工协作,也资源共享。
如今,在72小时的黄金救援过去之后,灾民的生活安置与重建将是更重要的问题。在鲁甸,如今各家救灾网络的重点已转移到灾民安置,下一步,还将进一步转移到灾后重建。
民间救援的专业性另一个方面是对信息的处理。救援者姚遥发现,此次救灾,民间力量更为重视信息的流通,信息的发布也更加专业性,基本上都有各自交叉核实的系统工。另外,各家基金会都更注重信息的播报。几乎每个基金会都在做“日报”,就是将每天的救灾信息发布出去,这非常有利于信息的沟通交叉。姚遥认为,此次救灾,壹基金80%以上的捐款来自网络捐款,包括微信捐赠的开放、救灾过程中信息的分享模式等等,都可以看出移动互联网对公益生活的改变。
2008年,邢陌在四川,和公益伙伴们一起,协调了大约200多家民间机构救灾,他认为,那是民间力量的第一次大联合。“那次我意识到,民间单打独斗,是没有工作效果的。自身也难以得到保障。也知道了联合的力量。”他说。
如今,在鲁甸,正是这种联合的力量,将无数的爱心与公民的责任心汇聚,让人们感受到中国民间力量不仅在灾后的废墟上做出贡献,他们本身,也正在愈加理性、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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