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那里就像是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

2014年7月27日 20:19 阅读 94

100年前,发生在萨拉热窝的“六月枪声”,最终点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至1918年结束时约1700万人丧生。整整100年后的今天,冲突地区换成了叙利亚、伊拉克、索马里、叙利亚……而刚刚发生马来西亚航班MH17在乌俄边境被击落事件,更像是在这特殊的年份里,专门为历史标上的注脚。

战争最终都呈现为暴力、流血和死亡,但每个战争本质上又那么不一样:有的是因为争夺水源,有的只是因为争论究竟要如何对待女人,有的肇始于不同的历史认同……战争不是由那一个个又空又大的词组成的,而是由一个个有着不同思想的活生生的人构成的。

在一战百年之际,《中国新闻周刊》约访正在阿富汗、加沙、索马里、刚果(金)等处于争端与冲突的地区亲历战争的人,试图描述真实的战争,试图抵达战争的本质,试图回答现代文明下的人类为何还需要战争?我们希望以此反思一战,不仅因为今年是一战爆发100周年,更因为当下的全球局势与1914年更加接近:世界重新进入多极格局,多种政治力量正在重组,局部冲突多发,出现恐怖分子或局部地区权力真空的危险……

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一句话:“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为神,使一些人成为人,使一些人成为奴隶,使一些人成为自由人。”除了希望描绘出战争的真实面目之外,《中国新闻周刊》更希望让大家看到,战争还在制造什么?催生什么?真切地感受到战争中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战争中可以做多少种选择?

毕竟战争终究是人做出的选择,而避免战争最终要依靠包括我们在内的每个个体的抉择。

本文刊登在第669期《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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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那里就像是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

口述/法比奥·布西阿勒里(Fabio Bucciarelli)

本刊记者/周瑶(采访整理)

叙利亚阿勒颇,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分子正向着政府军射击,与此同时他的同伴准备向政府军投掷一枚自制手榴弹。该照片是《死亡之战(Battleto death)》组照之一。摄影/FABIO BUCCIARELLI

在叙利亚阿勒颇市,每次我去医院拍摄,都能见到各种死亡。交火的激烈程度不需要去战场,在医院里就能直观地感受到。

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位倚在墙边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但面容憔悴,头发和胡子几乎都白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左手拄着拐杖,右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哭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声音极度凄凉,像是在向上天讨要着什么,另一位男子在旁边扶着他。

那是我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场景。因为在他的脚下,躺着他的儿子,但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就像是……一堆肉堆在一起。他是在战乱中被打死的。

那个人在哭,我几乎也快哭了。我14岁时失去了父亲,我知道亲人的死亡带来的痛苦。但在今天的叙利亚,死亡已经是一种常态。

然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辞去在意大利工程师的工作想要做的事情。我就是要去到这些别人不曾到过的地方,拍下这些别人看不到的画面,然后告诉大家,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抵达阿勒颇:一座鬼城

我是突然决定去叙利亚的。我从欧洲出发,先飞到土耳其,然后到了土叙边境一个叫基利斯的城市,当时,那是去叙利亚的唯一官方道路。

反对派掌握着入境检查站。我亮出护照,他们看了看,然后拿出一张准备好的邮票,贴在上面,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那是一张寓意着全新的叙利亚的邮票。

那是2012年10月。头一年,我开始报道阿拉伯之春。我去了伊拉克,报道了卡扎菲死前的利比亚战争。2012年,我决定去叙利亚,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像是阿拉伯之春的延续。

当时在那儿的同行告诉我,“那里就像是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激烈的巷战,每天都有平民死去,但其实没人真实知道,为什么要战斗。因为待在那里的记者已经不多了,所以我想去看看,我愿意真实还原这样一场冲突。

但真正踏入叙利亚,我还是有些紧张。我穿着防弹衣。我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令人震惊,是那种巨型的、庞大的难民营,我第一次看见,放眼望去,乌压压的,全是人。我在那里拍了很多照片。

几天过后,我决定进城。我去了阿勒颇。这个城市比我能想象的还要乱100倍。城市很脏,又很残破,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几乎每幢房屋有都被摧毁的部分,路边有很多骨头。如果你没有见过鬼城,那里就是一个鬼城。

没有商店在营业,因此人们也没有东西吃,每个人看上去很瘦。

第一周,我睡在医院的地下室里。我把睡袋放在地板上,但根本睡不着,因为炮弹的声音很吵。有时会安静一些,我就赶快睡一会儿。后来,反对派——他们有个更为人们熟知的名字“叙利亚自由军”——给了我他们所在公寓的一个房间,有床和洗手间。有时候当地老百姓也会帮外国记者提供房间,因为根本没有宾馆和酒店。房间对于他们不算什么,他们最需要的是食物和安全。

早在2011年3月,叙利亚街头开始出现示威游行,对抗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统治。抗议的人们希望政府能够落实改革政策,建立一个民主政府。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国家开始爆发各种冲突,演变成了一场内战。后来,战争在叙利亚反政府军和政府军之间进行。

从2012年7月中旬开始,叙利亚反政府军控制了阿勒颇的北部。巴沙尔·阿萨德总统用着各式的武器,试图夺回对这个城市的控制权。

我抵达的时候,叙利亚内战已经打了一年多。最为血腥的战斗都发生在阿勒颇。这个叙利亚最大的城市是反政府军的大本营。为了争夺这座城市,上演的是一场真正的大屠杀:反政府军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迎战政府军和他们的坦克、飞机。

这里和利比亚的情况完全不同。利比亚的反政府武装力量非常强大,叙利亚的反政府力量明显大大弱于政府军。叙利亚不像利比亚,它没有那么多的石油资源,所以国际社会更多地对这场战争保持着一种旁观的态度,他们只是看着他们打仗。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在这场战争中,死亡人数早已超过了10万。

法比奥·布西阿勒里(FabioBucciarell),意大利自由摄影师,长期关注战争中的冲突以及人道主义精神。他在叙利亚拍摄的《死亡之战(Battle todeath)》获得第56届世界新闻摄影大赛突发新闻类组照二等奖,及2012 年度罗伯特·卡帕摄影金奖。

对于不同的人,战争有不同的含义

当我到达叙利亚,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来这里的原因是要展现这里人们的生活,向全世界解释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工作,你需要做到最好。”

然而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正是我的工作。

我是一个摄影师,我工作时,相机是我和现实之间的“过滤器”,我可以暂时免于被强烈的现实触动。但那过后,当我离开相机,再看到那些图像,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难受……曾经被过滤掉的情绪全部涌进来,而且不会像现实中发生得那样缓慢,它们非常强烈地、没有区分地一齐冲进来。

一位战士怀中抱着在战乱中被杀死的弟弟,手捂着脸,嚎啕大哭。一个男人皱着眉头,抬着受害者的尸体,把他放进出租车里面。人们通过车窗往一辆厢式货车里面看,里面躺着一具尸体,他在政府军的袭击中中弹身亡,全身血淋淋的。一个男子正拿着他朋友的残肢。

当人身处战争状态时,一方面,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生命是如此脆弱,生活也全部破碎了,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很难控制住自己,所有情绪都会迅速达到最高点。我很想骂人:他妈的,这都是什么啊?这是地狱!

但我能做的事情仍然只是照一张照片,记录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不是我能决定的。

真正的叙利亚人的心态比我好得多。

我曾看到一位穿着暗棕色大衣的老妇人,瘦小的身躯,走在堆满废墟的街道上。她左手拎着白色的购物袋,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钱包状的小包裹,低着头,佝着背,看起来很吃力。

她身旁,是一条长长的黑布。那是区分战争区与非战争区的界线。但这个老人就那样坦然地走在这条界线的旁边,慢慢地,好像不知道不远处就是战场似的。

我拍下了这个画面。那种又凄凉又无奈又冷酷的情绪打动了我。它其实是在向人们解释“战争是什么”。对于不同的人,战争有不同的含义。对于政治家,战争是利益,是博弈;对于士兵,战争是危险,是取胜;对于老百姓,战争可能什么也不是。

后来我发现,任何人在战争状态下生活一年,都不得不变成这样。虽然枪林弹雨,但也要出门,去弄一些食物,穿越前线,然后带回家。这就是生活。战争就是生活。人们只能在自己的现实中继续活着。

所以我也发生了改变。最初到叙利亚,我感觉很糟糕。我睡不好觉,又很愤怒。但我慢慢受到这里人们的影响。我开始自我修复。当你理解了这种痛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就会发生改变。

后来我回到意大利,发现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呢?我又开始接受不了,第一周,第二周,我完全找不到状态。但慢慢地,我回过神来:这才是我的真正生活啊。

曾经的民主和自由口号,几乎全部瓦解了

比起住在医院地下室,能住公寓已经算很不错了。每天早上我都起得很早,和反政府军士兵一起吃早饭,了解战况,哪个前线开放了,我就和他们一起去。前线的情况每天都在变化着。白天,我在那里工作,中午去拍一些人们日常生活的照片。下午大概四五点,我回到公寓,和士兵们聊天,尽量和他们套近乎,然后很早就睡觉了。

阿勒颇是反政府军的大本营,这里一些老百姓是志愿者。他们在医院工作,送药给军队,女人们会为士兵和其他人准备食物,还有一些人去帮助伤员。他们大多都不是专业人士。他们将这称作“革命的帮助(thehelp of the revolution)”。我第一次到那里时,他们都自信满满,想着全力帮助自己的国家。

然而,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下,反对派没有足够的武器,没有足够的供给,迟迟无法取胜。

然后许多伊斯兰组织开始进入这个国家。革命变成了内战。

2012年底再去叙利亚已经变得很艰难了,因为不再有叙利亚反政府军,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伊斯兰的组织与政权。

很多人,包括记者,都被绑架,或者杀害。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2013年10月,当我决定再去叙利亚时,已经没有原来的官方通道了。我从靠近伊拉克的一个叫罗吉瓦(ROJIVA)的地方进入叙利亚,那里没有那么多的伊斯兰组织。我划着船,穿过了位于两国之间的底格里斯河。这次,我主要待在这个地方。

我很想知道,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叙利亚发生了多少改变。还是有很多死亡,很多人沦为难民,化学武器像幽灵一样环绕在这里。但最大的区别,是反对派曾经呐喊的民主和自由口号,如今在人们心目中几乎全部瓦解了。现在的叙利亚战争,是为了土地和资源。

在罗吉瓦,我见到了萨利赫,他是库尔德民主联盟党的一位领导人。和他交谈可不容易。头一天,他的儿子在战斗中被伊斯兰组织的人杀死了。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城里演讲,他讲了他为什么加入这场战斗,以及他的失去。演讲结束后,所有人都去安慰他。

我也走过去问他,能否为他做个采访。他说可以。他告诉我,“我儿子死了,我很难过,但这是战争。我和他聊过,他很想去参战。现在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成了一个殉难者,但我不是一个人。我们将会为这个国家而战。我们想要我们的国家自由。我们为库尔德斯坦而战。”

但我觉得,他们其实不关心战争,他们只想赢回重建库尔德斯坦的尊严。这和叙利亚反政府军想要的又并不一样。萨利赫的库尔德民主联盟党也和伊斯兰组织作战。因为后者想要占领库尔德斯坦,那里是一块富庶之地,有很多的石油。

战争中永远有利益,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所以时至今日,人类仍然有战争。当有领导人告诉人们,革命吧,我们可以带来自由民主。人们于是燃起了希望,希望能够赢得革命。但日复一日,革命变成了战争,并且没有任何结果。那时,能够离开的人都会离开;没有离开的人,他们只是不能离开,不得以要在这样的情形下继续生活下去。

后来我又再次去了边界上那个巨大的难民营。那里的人们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最初,他们觉得能赢得战争,可以建立一个民主的国家。但是后来,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战争从来就不是解决办法。然而在接下来的数年中,战争肯定还会继续摧毁着叙利亚。

第二次到达叙利亚那天,我拍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名战士的葬礼。他躺在人群当中,表情平和,看起来不再有痛苦。他的母亲失声痛哭着,周围的人把手放在母亲的头上以示安慰。我感到一阵悲哀——又一个人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死去了。★(实习生江周彬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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