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会穷得养不起农村老人吗？

　　作者：顾骏

　　2008年，武汉大学社会学系讲师刘燕舞接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社会学研究》，6年来调查了湖北、山东、江苏、山西、河南、贵州等11个省份的40多个村庄。他发现，从1990年开始，中国农村老年人自杀率大幅上升，并保持在高位，“已经严重到触目惊心的地步”，“这或许是他们稀释和消化现代老龄化社会痛苦的特有方式”。

　　据刘燕舞统计，农村老人自杀最主要的原因是生存困难，其次是摆脱疾病的痛苦，两者合计占直接死因的60%，之后是情感问题。“换句话说，要减少老年人非正常死亡，就要解决三个问题：不饿死，不病死，不寂寞死。”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将农村老人自杀归因于“代际剥削”：“自杀的老人们年轻时‘死奔’（干活干到死），给孩子盖房、娶媳妇、看孩子，一旦完成‘人生任务’，丧失劳动能力，无论是物质或情感上，得到的反馈却少得可怜。”老了，平时没人问，因为干不动活，就没有了价值；生病没人管，因为治疗要花钱；病重了，最好抓紧死，因为子女只请了几天假。

　　因为亲生儿子靠不住，老人另外找了三个“靠得住的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据说一些老人谈到这三个“儿子”时，还乐呵呵的。老人无奈的达观，达观的无奈，让研究报告的作者和读者止不住潸然泪下。

　　人类并非从来就有养老习惯。人类学研究表明，在某些原始部落，到冬天没有食物时，大家会将老人分而食之，而把可以干活的家畜留下来。对老人和家畜的不同处置，与道德无关，只同严酷自然条件下部落生存策略有关：如果把老人留下，而把牲畜吃掉，那开年之后没了牲畜，干不了活，而且老人留下还多了几张嘴，食物短缺会进一步恶化。人类道德永远不可能超越经济条件的制约。

　　然而，拿原始部落生活实践来比附今日中国农村老人自杀，证明其“经济上的合理性”，让人直观上就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今日中国到底有多少家庭贫困到养不起老人的地步？贺雪峰教授称之为“代际剥削”可算一针见血：不是经济问题，而是道德问题。

　　可是空泛地作一番道德谴责，却不足以让人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谁的道德问题？用什么来扭转如此缺乏道德的农村现状？毫无疑问，“代际剥削”理论矛头所向是老人的子女：打小靠父母照顾，成年靠父母提供住房、嫁娶开支，甚至照顾第三代，到老了却等着老人自行了断，如此不孝，道德已经管不了，只等法律上场了。可是这些地方为何不见政府和法律动手呢？

　　真要把目光投向年轻人，却会发现，他们如果生活在农村，本身收入极低，供养小家庭也不易，遇到土地被征收，拿到的补偿金根本不足以糊口，不外出打工，只能半饥半饱过日子，即便孝心满满，能解决老人多少问题？如果出外打工，收入有限，还常被拖欠，生活成本高昂，“群租”要被当地政府驱赶，孩子读书全凭运气，虽说积存了些许养老金，可人口流动，养老金却不流动，硬是白送给了那些已经攫取了农民工血汗成果的发达城市，真不知若干年之后，他们老了又由谁养？

　　在现代国家，养老属于公民的基本人权，为年老公民提供体面的生活是国家的责任。30多年经济高速发展，中国GDP做到了世界第二，可农村老人才刚刚拿到些微养老金，每月区区55元。虽说农村老人用电不多，用水可以自取，物业不用缴费，地里还能有点收获，可靠55元无论如何打发不了一个月的生计。想想光是公车改革，全国公务员屁股底下就省下1500亿元，部级官员仍可享受每月交通补贴1300元。这些钱如果拿一部分给农村老人养老，即便子女不孝，也断不会有那么多自杀。

　　因为国家本身未对老人尽责，所以面对老人频频自杀，其中部分实同“他杀”，也未见当地政府明确干预，更未见对子女不尽赡养责任作司法追究。老人只要没有财产，到哪里都是弱者，而最强有力的国家屡屡缺席，让老人除了找“药儿子、绳儿子、水儿子”之外，还能找谁？中国老龄化刚进入高潮，老人命运已如此不堪，二三十年后，老龄化乃至高龄化登峰造极之时，今天的研究报告作者和读者也将垂垂老矣，到时又会有何下场？想到这里直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