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萧红和萧军

　　陈弋弋

　　我是近视眼，认人还脸盲，但是不会错过街边院角任何一只路过的流浪猫。竖着的猫尾一闪，或者狸花的耳朵轻轻扇呼，就能跳进我眼睛里。因为喜欢，它就会进入你的视线，当你经过它身边时，它会无声地喊：嘿，爷在这儿！

　　看《黄金时代》，有一个情节，它喊我了。

　　萧红穷，萧军也穷。有多穷呢？两人去住旅馆，服务员问：“你们租铺盖吗？”两人同声回答：“租！”服务员说：“5毛钱一天。”两人又同声喊：“不租！”然后睡光床板儿。后来萧军找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有了收入，把夏天当掉的冬衣赎回来，可以上街了。暖了以后，就是吃。萧军请萧红吃饭，萧军说：“这家饭馆儿特别好，过往的车夫都在这儿吃。”东北，大冬天的夜里，两个人呼着白气钻进热气腾腾的小饭馆儿里，都是黑乎乎的脏老爷们儿在里面呼哧呼哧地吃。没有菜单，卖吃食的一口一口小锅竖着，哗啦哗啦地炒，吃客端了吃食围坐一处，埋头大嚼。萧军很豪地点了好几个的菜，两碗饭，咣咣放在萧红面前，大衣一掀，坐下。萧红身边，有一个卖吃食的老头支了一口锅，里面是肉丸子，老头用一个铲子不断地翻转，每翻一下，就散发出浓郁的肉香。萧红盯着这口锅看得出神，萧军发现，他说：“我们再来一个肉丸子吧？”萧红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说：“不用了，你看，我们已经点了这么多菜，而且已经有肉了。”说完，脸对着桌前的菜，但眼睛还是被那口锅里搅动的锅铲牵动着。萧军想了想，说：“还是再来一个肉丸子吧。”略沉吟，又补充：“你看，这个丸子吧，它还带汤儿。”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理解她为什么不要，还为她想好了理由，多好的多么不能拒绝的理由啊——肉我们虽然有了，但是这个丸子它还带汤儿，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可以没有犯罪感地多吃一个菜。

许鞍华：恋爱的戏最难拍

　　《天水围》的时候，采访许鞍华，我问她什么戏最难拍。她说：“恋爱的戏最难拍。因为两个人谈恋爱，无非是看电影、吃饭，但是你去拍两个人看电影、吃饭，却很难拍出恋爱的感觉。”这段戏，我闻见了恋爱的香味。有一点应该被注意到，饥饿和贫穷，对于萧红来说，是一生的致命伤，一碗带汤的肉丸子，是温暖的给予，更是奢侈的治疗。

　　比恋爱更难拍的是什么？是盖世的才华。请问一个作家的才华怎么拍呢？或许通过他的人生态度可以说说。那一个女作家的才华怎么拍呢？只有通过她的恋爱来拍了。更何况，她只活了31岁，都在着急地恋爱，着急地生了两个孩子，并且失去他们。为什么拍恋爱？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反抗都是用恋爱来表达的。“如果用‘不’字造句，我只能写出来绝不。”逃婚、未婚先孕、两次与男人共同生活肚子里都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最可怕的是萧红在与端木婚宴上说的话，她那么不屑于说点场面漂亮的话。文字如此练达，但生活中她开口就只能讲难听的真话，说的都是错的，但又都是真的，惟有自己的一颗心不容辜负。但若全片只放在恋爱上，这故事会彻底变成一个女作家与她的数个男人。所以，大量同时代青年男女的出现，成就了一幅更宏大的社会风情画卷。面儿宽了，自然每人的篇幅就会少，如果不肯事先了解一点近代文学史，会有很多错过。有一个细节，讲萧红与鲁迅夫妇的交往。一开始萧红称呼他们为“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先生”，但鲁迅死后，萧红在自己的婚宴上，拿出手帕包的红豆，说：“这是鲁迅先生和许广平送给我的。”为什么许广平后面的先生两字去掉了呢？有一种说法是，因为鲁迅与萧红互生好感，许广平自然不喜，曾在萧红死后的《追忆萧红》一文中提及萧失恋期太过频繁出入自己家，劳累了病中的鲁迅，且让鲁迅大病的风寒也是因此而起。而到萧红这儿，许广平后面的“先生”两个字，就此消失了。

　　我没有深读过近代文学史，但《黄金时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有趣的参照。在我生活的中，作家和诗人已经不再被推崇，人们只迷恋商业英雄，他们无处不在。机场里的大屏幕、网络和电视、甚至书店里，都是他们在侃侃而谈。物质极度发达，人们抛弃一件东西不是因为它坏了，而是因为有了更新的。无论书籍还是电影，商品性都被放在第一位，所以导演、作家和画家都需要经纪人，诗人因为已经被彻底淘汰了，所以连经纪人都不肯光顾他们。

贫贱夫妻的“逗比”爱情

　　所以，我们虽然处在一个多变、复杂、精彩的中国，却没有一流的艺术和艺术家产生。我常常想问，这样的生活再过20年，人们会重新开始尊重作家和诗人吗？我们会等来文艺复兴吗？还是在焖锅般的世界里继续比拼大金链子？

　　萧红完全不符合成功学，即使在那个还尊重作家和诗人的年代，她的选择仍然是当时最危险的活法。写出了传世的文字，一生颠沛，死后方有荣光。才华是不是一定要飘荡在穷困的生活洪流里，才会发光？对于有些人来说，到底是拿一份无关痛痒的高薪值得，还是依从内心战斗不息才对？

　　回答不了。

　　只是，最后我还是忘不了那碗肉丸子。当我把心目中这个华彩片段向一个朋友讲述时，朋友嘲笑我：“只有你这种吃货才会这么爱这段。千万别跟别人说了，暴露你自己了知道吗？”但我贼心不死，又跟好几个人说，有几个瘦姑娘被我说红了眼圈，我方满意。

　　看电影这事儿，当然你的选择是很多的，多得就像桌上的那些肉菜。但是，即使你已经有了很多碗肉菜，这碗是不同的，是带汤儿的肉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