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四泥石流现场踏勘记

说明：这篇文章，是我在2009年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采写完成的报道，当时我还在中国经济时报调查部任高级记者，我是2011年7月离开中国经济时报去财新传媒的，后来又在经济观察报待了一段，现在离开了媒体机构，作为独立的写作者和乡村建设研究人员而存在，这篇文章的署名还保留原样，是基于对当时派我做调查的机构的起码尊重。这篇文章，当时未能发出，据说，某部门嫌我们的汶川地震周年报道选题不够亮色……注意，文与图片说明中使用的现在时，是指2009年。

 

时任中国经济时报记者 刘建锋

 

在封闭北川旧城废墟的铁门外，有几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在露天摆卖“5·12”纪念光碟，其第二个摊位的主人余顺有，在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接触的几位“九·二四泥石流”幸存者口中多次出现：他救了曲山镇任家坪6队179口人的性命。

“九·二四泥石流”，是一个统称，指的是，2008年9月23日到25日之间，发生在绵阳市所属的北川、平武、安县、江油等多地遭暴雨引发山洪和泥石流下泄事件。

该事件导致多位地震幸存者伤亡。绵阳市委书记谭力2008年10月6日在“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上”通报说：“全市共计死亡30人、失踪33人、受伤378人，损毁房屋6万多间、公路300多公里，农作物受灾近100万亩，工业企业受灾512户，特别是泥石流对交通基础设施毁损很大，引发地质灾害214处，部分地区电力、通信中断，直接经济损失达18.7亿元。”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2009年4月27日到5月5日，一一查看了北川县的曲山镇任家坪魏家沟、任家坪帽壳山西山坡、擂鼓镇柳林和陈家坝乡西河村等泥石流现场。

他一夜救了179人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2009年4月27日下午3时许，找到了摊位上闲聊着的余顺有。

老人秉有川人独特的爽朗与幽默气质：“那夜雨下得好大，闪电一个接到一个，打着雷，又黑，我拿着手电不敢开，一开就要被闪电打到的嘛，哎哟哟，那个好吓人哟……”

在2008年9月24日夜里，他整夜都没敢睡觉。

那夜任家坪魏家沟的泥石流是凌晨4点过暴发的。在凌晨2点过，余顺有“感觉不得了”，“雨下得越来越大，山本来就被地震震松了，之前还又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我感觉要出事，就开门往山上爬，喊人，反正我一个个都喊到，你要是不听我的，遭埋了就怪不到人了噻。”

“还是有人不信这个，我就说，你瓜娃子还不下山，被水冲了石头埋了，到时候连老天都怪不得。

“隔二天他们还是请我吃饭了，感谢我救了他们的命。”

余顺有是队长，他服务的6队，处于魏家沟，也就是北川中学正后方的山沟上，地震后6队都在山下分了板房，但是板房空间狭小，天气热，而且田地都在山上，大家白天在山上干活，于是搭了不少帐篷，平时大家也都愿意在沟上休息。9月24日那天，魏家沟住了179人，因为当天白天出了太阳，而且是一直到晚上九点过才开始下雨，大家都已经睡了。

当时的帐篷所在地，瞬间被泥石流完全覆没，村民说，如果不是余顺有冒险上山把队员一个个喊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瓜娃子都晓得要发泥石流”

 

余顺有在4月27日下午4时带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翻越魏家沟泥石流现场。

在坡上他指着脚底下说：“我地震的时候伤了腰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6月份回来一看，啊，了不得，大伙就安置在这里！？就在我脚底下的这块地方。我马上就找上面，说这个样子不得行，这么大的地震，山都已经松了，还住在山沟沟边上，只要一发大水，就要垮山，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给我们队在山下分了板房。”

“当时还说就要我们在这儿修建永久性住房，对这个，我第一个表示反对，我说，不晓得你们看没看过上面的山，已经都裂了口子，要我们就在这里修？好危险，只要一下雨，就是瓜娃子都晓得要发泥石流！”

当夜魏家沟爆发泥石流，上千万方的土石，完全覆盖了过去的山沟，一直冲到了北川中学边，“后来，为了防洪，又把山沟沟重新挖出来，花了500万元。”余顺有说。

在魏家沟下方，有一座桥，可以通往任家坪9队，但中国经济时报记者从多位9·24泥石流亲历者口中了解到，这座桥当时已经被洪水完全淹没，水高出地面一米深，根本无法过桥。

余顺有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表达他的遗憾：“那夜的水太大了，我根本过不了沟，水太深，又猛得很，我把6队的人全喊出来以后，想过去喊7队8队9队的，试了可根本过不了河，最后想起一招：找村里的广播室，哪晓得我将将走到广播室，电就停了，我喊人把广播开启，喊村民下山来，人家说，广播个槌子，电都没得了。”

余顺有之所以遗憾不已，是因为沟的对面，有一座帽壳山，山上住的9队在当夜遭受惨痛打击，有20条性命被垮塌的山体掩埋。

 

西山坡幸存者口述：

泥石流之后才给分板房

 

帽壳山西山坡泥石流，本地人称“西山坡泥石流”，它在北川远比魏家沟泥石流闻名，虽说据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现场对比，其规模和土石方量要远远低于魏家沟泥石流。

这是因为其造成了9·24泥石流事件中最大的集体伤亡事件，仅此一地的死者便高达20人。西山坡泥石流的幸存者杨庆元、李善会是一对夫妻，他们家族在泥石流中伤亡惨重，有13人丧生。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4月27日通过杨庆元、李善会的叙述与任家坪9组其他村民的核实，记录下了这20位死者的真实姓名：

杨庆元父母——78岁的杨江贵与其68岁的妻子王德秀

杨庆元女儿——8岁的杨海燕

杨庆元弟媳和侄儿——35岁的张建翠、6岁的杨清寿（这一家的另两位成员杨建军与杨小宇父女在地震时死于北川县城）

杨庆元大姐一家6口——50岁的杨秀琼、60岁的王新旭、29岁的王小芹、王小芹丈夫32岁的康勇、王小芹女儿8岁半的王康平、4岁半的康玉梅

杨庆元的舅舅和表兄——70岁的王德胜、44岁的王兴怀（王兴怀在地震后从江苏打工地飞回四川，其妻黄继英与女儿在地震时死于县城，现该家庭仅剩王兴怀上初中的儿子王培地）

45岁的村民付广华

付广华之子20岁的王昌兵和其16岁的女友谭春燕（谭春燕为外地人，付广华的妻子王培美和小儿子死于地震）

38岁的村民邓家英和其男友樊兵（樊兵（音），外地人，为邓家英地震后认识的男友。邓家英的丈夫和哥哥地震时死于县城，一个儿子地震时死于县城茅坝中学，目前仅余一子王培雪）

60多的村民何培新（任家坪9队队长之父）

来杨秀琼家走亲戚的70岁老人杨秀贵（外地人）

 

4月27日傍晚6时，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细雨中独自爬上帽壳山西山坡。根据之前村民的口述，艰难地寻找最靠近山体的房屋痕迹，终于在靠山大约80米的乱石堆中，发现了一根不到一米长的断门柱。根据村民的讲述，可判断这是被泥石流冲下了20米以上距离的，由此，反观山体，可知村民所说不虚：泥石流之前9队的房屋距离山体最近者不到50米。

杨庆元在4月27日晚上8时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地震之后我们去找队上、村上、镇上，说这里太危险了，强烈要求去山下住板房，就是不分给我们，只给我们分了帐篷。住帐篷雨天漏雨，晴天特别热，我的父亲地震时伤了骨头，我只有每天白天把他背上去躲热气，晚上背下来躲地震，累得很。日子久了，大家也一点点松懈了。”

“泥石流之前，也有人来山上看了，说，这样子很危险，但光这么说，还是没采取啥子措施，没给我们分板房。”

李善会说：“现在住的板房，是泥石流之后才给分的，之前我们再怎么说，就是不给。一出事，死了这么多人，一下子就能把三个队300多人的板房给腾出来了……”

杨庆元、李善会之所以能幸存，是因为那夜他们让老人小孩住一楼，自己住在2楼——5·12后大家都防地震，所以都住1楼方便跑，没想到泥石流来得猛烈，瞬间便把房子冲垮埋掉，两人因在2楼被泥石流的浮面冲出去50多米远，夫妻之间的距离也一下子隔了10米。“头天晚上没睡好，因为23日夜里下了好大的雨，可是24日下午天晴了，以为没得事，所以晚上睡得早，睡得也沉，哪想到大概是早晨5点，突然轰地一声，还以为是地震，闪电一照看见大姐的房子还立在那里，就晓得是垮山了，喊家里人，没人答应，妻子从十米外说：杨庆元，这是干啥子？”

杨庆元大姐的房子，现在仍立在泥石堆里，其所以未被冲垮掩埋，是因为已经处在泥石流的边缘，既便如此，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现场看到，它的一楼后墙完全被泥石流冲破，泥石流一直冲到前壁才停下，一楼的空间，已经完全被土石挤满，其大姐一家全部遇难。

从西山坡泥石流现场下行，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碰见泥石流遇难者张建翠的父母，他们在已被土石挤满卧室的房子外收拾茶叶，那夜二老人住在帐篷，躲过此劫。下行途中，一位蒋姓妇女在路上比划：当时洪水漫齐腰深。

洪水泥石流之夜，何培军老人失去了感情深厚的亲兄弟何培新，他在山路上当着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痛骂自己的亲侄儿——9队队长、村委会副主任不争气，人家6队的队长喊了179人下山，队长就连亲爹爹都没管。他说：“我要痛打他的耳光！二十口人，我几十年的亲兄弟，感情多好的，这么走了……”

 

柳林幸存者：

板房位置不合适，河沟没治理

 

2009年5月3日下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擂鼓镇柳林社区找到柳林泥石流幸存者朱先亮，他12岁的儿子姜皓琪，在去年9月24日的泥石流中遇难。

柳林的泥石流场地，与前二者不同的是，洪水泥石流冲向了安置灾民的板房社区，导致3人死亡，4人轻伤，4人重伤，34座板房被直接冲毁。

这三位死者是12岁的姜皓琪、60岁的朱尔秀和68岁的左明珍。

朱先亮之母叙述：“这里（指的是柳林板房）地势低，当时我们说，板房设在这里要不得，这里过去就是水田，我们都说这里最适合喂鸭子了，一下大雨就会淹，他们不听。我们要求到公路对面地势高点的地方，也没人理。结果，那天洪水冲下来，漫齐胸高。”

朱先亮：“9月24夜里，我们一夜都没睡，雨下得太大了，我们眼睁睁看着水一点点漫起来，就喊家里人把东西往床架子高处抬，到早晨5点过，外面很黑，板房里的水已经漫齐窗户，我们怕板房被洪水冲垮，就都往窗户跨出去，我们跳出去了往下面跑，儿子懂知识，说水来了该往高处才不会淹到，结果他往高处跑的时候遇到泥石流，就被埋了。父母亲也被水冲倒下，多亏了有人把他们拉起来，不然也会被淹死。”

45岁的邓兴琼那天受伤是为了往高处去喊丈夫（其丈夫姜大清当夜在山坡上防洪看自家房子里的牲畜），结果被泥石流冲倒，被人拉起来，才拾回性命。“那泥石流是后推前，大石头在底下，”姜大清说：“所以啥子都能给你毁掉，连树桩都被冲跑了。转眼一看，过去的树林、田、屋全没了，变成了河坝。”

朱先亮带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去柳林社区的泥石流现场查看，过去几十户板房的地块，如今已经成了高坎，是泥石流堆起来的。他带记者看了垮山的部位和泥石流的途径，山口处有一条泄洪小沟，斜着通向山下的河，这是一条干沟，平时没水，但在山洪暴发时便是唯一的泄水通道。“沟太浅，很容易被洪水漫过，从而给山坡下的板房社区带来洪水灾害。要是还发了泥石流，小沟很容易被泥石流填满，于是山洪和泥石流就会直接冲向山坡下的板房社区，去年9月24日的泥石流灾害就是这么来的。”

村民刘炳星告诉中国经济时报记者，1982年、1989年，两次暴发过洪水和泥石流，泥石流的通道和去年9月24日泥石流是同一个通道，“去年泥石流之后调来了上千的战士，他们帮着清理板房淤泥，重新挖开了干沟，可是只能说是初步整理了一下，如果遇到大洪水，泥石流又会重演。”

刘炳星说：“别的不说，雨季又快到了，可不可以请关注一下这条沟？现在的山体已经说不好了要是就这么搁着不治，将来一定还会给我们的生命财产带来威胁。”

 

陈家坝泥石流：从板房回家不到一周

 

陈家坝西河村68岁的付广财、65岁的母贤琴夫妇，在2008年9月19日被从板房区动员回家，回家搭建过渡房不到一周，便遭遇泥石流，二位老人遇难。

5月5日上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来到现场，这里地震前是西河村小学，震后成了紧挨着河谷的空地，与发生泥石流的坡体之间，仅隔着一条三米左右宽的山路。

死者之子付云：“我父母是被动员回家的，说是生产自救，也没人管哪里搭棚棚安全不安全。”

“那天晚上，风雨大得很，棚子里对面说话都听不见，泥石流垮下来，我们联排的七个棚子都被埋了，人都爬出来了，只有我父母因为挨着后面河沟，被冲到沟里遭埋了。”

陈家坝乡通宝村8组40余岁的杨康碧，也在家中遭遇泥石流死亡。离陈家坝不远的曲山镇邓家村黄家坝，在泥石流到来之前，将队民全数动员离开，只有60岁的叩青发要求留下看油坊不肯离开，被泥石流掩埋，“100多人，要是没有动员走，一定全部被埋，”当地村民说。

 

很想上访

 

 “9·24”洪涝泥石流灾后，伤员被送到绵阳市多所医院免费救治，遇难者家属获得每位遇难者5000元的补贴和每位遇难者2000元的安葬费。

死亡学生的家庭因曾在学校买了学生保险，因此获得1.5万元的保险赔偿。如任家坪西山坡的杨庆元家和柳林社区的朱先亮家。

陈家坝乡的付云了解到其他乡镇是每位遇难者2000元丧葬费而陈家坝只给二老3000元丧葬费后，表示不满，不肯签字领取。

有学生在泥石流中遇难的家庭不满于未能获得地震遇难学生家庭同等的待遇。

杨庆元表示很想上访。

几乎所有的泥石流遇难者家属都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表示，泥石流次生灾害完全是应该避免的。

不愿披露姓名的绵阳人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表示，国家水利部门早在7月便公开警告灾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洪水，然而，两个月后，绵阳市所属的各个灾区县都发生了因泥石流导致群众生命财产重大损失的事，值得后来者警惕。

“9·24”洪涝泥石流后，曲山镇任家坪6队的余顺有成为本地人眼里的英雄式人物，他在土石堆中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啥子哟，过好现实生活才是道理。”

4月27日晚上6时，正在帽壳山查看西山坡泥石流现场的中国经济时报记者通过山下的同事，从余顺有的摊位上购买了价格179元的物品，据说，他爽快幽默地与记者的同事聊了很久。

 

一夜救了179人的余顺有在地质次生灾害标志牌前

余顺有脚下，是被泥石流掩埋的安置帐篷，泥石流之前，这里曾被定为永久房建设点。

西山坡泥石流现场。这块断门柱表明，事发前房子离山体的距离不应超过50米

任家坪帽壳山西山坡的这片土石埋葬了20条生命

任家坪西山坡泥石流的滑坡点

任家坪西山坡泥石流后的遗迹，遗物之上，草花盛开

那夜的洪水齐腰这么深

因在泥石流中失去亲兄弟而痛骂亲侄儿的何培军老人，下山后让记者摄影留念

李善会与其丈夫一家，在泥石流中失去了13个亲人

从魏家沟泥石流暴发点附近下看。挖中间的沟防洪，花费了500万元。窝棚是今年搭建，为方便上山种点庄稼

从泥石流途径看柳林板房社区。板房对面地势高（图内右侧部分）

这条泄洪沟太浅，洪流随时可能取直线冲向坡下的柳林板房，1982年和1989年洪水也都是这路线。

 

924泥石流遇难者张建翠的父母，在收拾茶叶

 

以上图片均为刘建锋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