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历史就是胜利者的清单,只有胜利者有机会书写历史。所以纳粹主义被审判,不是因为他们的暴行和残酷,而是由于我们非常幸运,我们战胜了法西斯,而在历史上并不是每一次都是正义战胜邪恶的。经过二十世纪的历史,我们最大的困惑是我们究竟依据什么去定义正义和邪恶?…这部电影实际上向我们提出的问题,要回答那个历史,不仅要求我们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还要求我们有汉娜•阿伦特的勇气,而且要求有反身所有思想逻辑和思考逻辑的自觉。”
这是戴锦华教授通过阿伦特及那部电影,带给我们最深刻的启迪。
本次实录分三次发布,今日奉上最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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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赞同阿伦特的一些思考
我自己不是汉娜·阿伦特的热爱者,或者我没有很深入去研究汉娜·阿伦特,尽管我一向基于自己的性别身份对女性的思想者,女性的艺术家,会有更多的偏爱,会有很直觉的亲和和选择,但是我没有直接的亲和和选择汉娜·阿伦特,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于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事实上是一本充满洞见的著作。实际上她对于纳粹主义的超越一己伤痛、犹太身份的思考,在极权主义的起源当中,已经出现了。如果她限于一己身份的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一部极端重要的二十世纪的著作。
但是在这部著作当中,汉娜·阿伦特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汉娜·阿伦特的丰富复杂的探讨后来被简化,以至成为一种流行说法的原因,那么我认为是由汉娜·阿伦特开始影响到整个欧洲、影响到整个世界,今天深刻地影响到当代的中国人,当代的中国思想。
这个表述就是,她讨论的是二十世纪极权主义的起源,在她的讨论当中把纳粹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作为同一种极权主义予以讨论。
那么你可以说在这个时刻,汉娜·阿伦特同样超越了一个东西,超越了冷战的分界线,超越了冷战意识形态对立,但是在这个超越的同时,她也抽掉了冷战的真实的历史,在冷战的两大阵营的暴力、极权、暴行下面仍然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的区分。如果说不同的极权主义有什么相像之处的话,那么我说相像之处是在的,相像之处就是群众心理学和表象,但是不同极权国家的政治经济结构、社会动员基础、社会组织形态,是深刻不同的。但是,由于汉娜·阿伦特对二十世纪极权主义的形而上的思考和建构,我们形成了一种把二十世纪的社会暴行,和二十世纪有着极权主义特征的政治悲剧,一言以蔽之的倾向。于是纳粹主义作为二十世纪的人类公敌,就被很容易地转换成,把二十世纪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作为人类公敌来审判,这是我和汉娜·阿伦特之间的隔膜。
准确地说,我们不能把它归咎于汉娜·阿伦特,而相反应归咎于把汉娜·阿伦特的哲学思想做了大众文化式的流行简化。我自己很庆幸我有一次在德国,在柏林有机会跟一个德国的学者面对面地进行了讨论或者辩论。
︱电影《汉娜·阿伦特》中的悖论
也是这样一个原因,使我最初非常惊讶于这位女导演为什么会选择汉娜·阿伦特,因为在冷战式的政治分野当中,她们并不完全在一个营垒。在我看来,这是这个影片没有处理的、关于汉娜·阿伦特的一个思考。因为我先声明,确实因为这种隔膜,我没有深入地去阅读,没有深入地去系统地研究。
但是回到这部电影自身,在这部电影自身当中,包含了一个悖论。我想跟大家分享。这个悖论在于什么?面对艾希曼,汉娜·阿伦特指认出了平庸,而同样这个平庸之恶极具启示地让我们去思考,暴力之为。在今天的世界上仍然到处发生着暴力,在我们身边看,暴力事件也频频发生。
你们一定要记住,汉娜·阿伦特对我们的启示是,一定不要想象那些暴力,甚至极端暴力,那些极端骇人听闻的暴行的实施者是地狱使者,是梅菲斯特(Mephisto),请你们相信,他们在某一个时刻,甚至在很多时刻,是跟你们一样的普通人。
深渊和谜的沉重就在于,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普通人,为什么他们可以实施那样的暴行?这个层次我认为是汉娜·阿伦特及这部影片所凸现出来的事实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因为当你把你的敌手,那个暴力的制造者、实施者,想象为地域使者或者梅菲斯特的时候,你把他异己化、他者化,你把他从我们日常生活当中,赶到一个不存在的乌有之乡去,于是这种暴行的全部问题实际上就被抹除了。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暴行?是什么力量驱使这样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拿起枪拿起刀去戕害自己的同类?这是我认可这部影片的,和我深深地尊重汉娜·阿伦特的地方。
你们注意到,汉娜·阿伦特,至少在影片结尾的这场非常精彩的对学生的演讲中,她拒绝自我辩护,但是决定向同学们解释为什么这样做。在演讲当中,她重复了一个东西,但是我不喜欢,因为这个东西跟前面的段落互相对应,显然不是她的真知灼见——她再一次地重复海德格尔,说“思考”。她说作为nobody的艾希曼没有思考能力,他不能去思想。阿伦特反复强调思考的能力,因为艾希曼没有思考的能力,所以他沦为了这样的一个杀人机器上的齿轮、螺丝钉,某种意义上这个结论也是对的。
那么至此好像所有的问题重新回归到制造了现代法西斯主义,制造了犹太大屠杀的现代主义逻辑自身,就是如果我们特立独行,我们有思考能力,我们真的是独立的、自主自足的个人,暴力就不会发生,这是第一个层面的问题。是这样吗?艾希曼所强调的正是他作为一个个人,
︱独立思考,努力前行
但是我还要提出一个问题,这个影片有一个表达的悖论,在影片当中,导演并不那么热衷但还是非常努力地去处理了。关于汉娜·阿伦特和海德格尔之间的师生关系及其师生恋。影片特别给了一场,当然是他们战后的相遇。汉娜·阿伦特向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别人向他提出的要求,说你应该说明,你应该解释。但是在影片的那个场景当中,海德格尔没给出解释,没给出任何解释,没给出任何有利的解释,他用了“我像一个小男孩一样在梦中,我不懂政治”。不懂政治和认同法西斯主义向元首致敬,能构成因果吗?
事实上某种意义上说,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作为德国哲学的重要脉络和传统,他和法西斯主义的连接,内在的深刻的连接,是另外一个二十世纪尚未被清理的历史债务。那么我要问的比这个要简单,非常不这么形而上,而是形而下的问题:如果说法西斯主义,汉娜·阿伦特给出的解释是平庸之恶。那么我们怎么解释海德格尔这个以“我思故我在”,一个思想之王,以思考思想的倡导者,以思想思考作为人类的基本的、甚至是本能式的存在依据的思想家,与纳粹主义之间的媾和?也就是说,如果阿伦特认为艾希曼、法西斯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平庸之恶,艾希曼成为一个nobody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思考能力,但是有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人,有一个以思考而著称的人,却也走进了法西斯的行列,这是为什么?电影中的汉娜·阿伦特在课堂上用响亮的语言,用海德格尔的语言来宣判艾希曼,那么我们用什么语言去宣判海德格尔?我们用什么语言去解释海德格尔?我们用什么语言去解释纳粹的思想家们,真正的思想家们?我们用什么去解释希特勒、格林和戈培尔?
我读的第一本关于第三帝国的历史的书是《第三帝国的兴亡》。作为一部文革中的内参书,这本书大概对我这一代人都产生过极为广泛和深刻的影响。我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个时刻我极端违心地钦佩了戈培尔,因为在快要战败的时候,有人向他汇报说我们可能要打败了,戈培尔说我们不能打败,我们一定不能打败,我们只有打赢了我们才有机会向世界解释我们所做的一切。
这个法西斯狂徒他真的了解历史,他真的了解权力的逻辑,他真的明白,历史就是胜利者的清单,只有胜利者有机会书写历史。所以纳粹主义被审判,不是因为他们的暴行和残酷,而是由于我们非常幸运,我们战胜了法西斯,而在历史上并不是每一次都是正义战胜邪恶的。经过二十世纪的历史,我们最大的困惑是我们究竟依据什么去定义正义和邪恶?
所以我说这个电影非常有历史感,有历史深度,也有现实意义,但是它同时携带着一个悖论。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一个中国的女性知识分子,在学习汉娜·阿伦特要不断地回到自己的身份,对自己身份的反想,那么当然我觊觎思想的能力,我梦想思考的能力对于我们社会的意义,我也经常有些自作多情地想为什么我们这么人云亦云?为什么我们这么道听途说?为什么在这么多的时刻,我们完全地可以脱离我们的经验,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的历史,去接受一些非常悖谬的陈词滥调?那个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每一个人能够独立地思考,如果我们每一个人真正在使用思想的能力,也许状况就会有不同。
但是二十世纪历史的惨烈正在这里,我们会发现在思考的逻辑,思想的力量背后,是一个我们对理性主义,对于工具理性的膜拜。但是二十世纪的暴行的惨重,正在于不是疯狂,不是邪恶,不是地狱的力量左右了人类或者是玷污了天堂。而在于,所有的这一切刚好正源自现代主义的逻辑,理性主义的逻辑,工具理性的逻辑,在这些逻辑的内部,极端的逻辑衍生而出。
那么我不是要否定思想的能力,也不是要在这里审判理性的逻辑,我只是要提示大家说,这部电影实际上向我们提出的问题,仍然是那个重叠着的地质学的历史的问题,要回答那个历史,不仅要求我们有独立的思考能力,还要求我们有汉娜·阿伦特的勇气,而且要求有反身所有思想逻辑和思考逻辑的自觉。不是有那样一些现成的东西,可以供我们去思考,不是已经有已经划定的路径,可以让我们去前行,而是相反,我们要不断地回过头来,去面对这些路径,去面对这些工具,去面对这些惯性的想象和力量。
在这部影片当中我觉得有很多可爱的时刻,有很多温情的时候,刚才这个在德国读书的年轻朋友跟我说,在纪录片当中看到的汉娜·阿伦特要男性化得多,要强有力得多,而这部电影显然是极度地柔化她了,我没有看过汉娜·阿伦特的纪录片,但是我相信这个判断,因为导演所有的叙事手段都在朝向这个方向努力,而这个努力是为了对抗一种男性主体的关于一个女性的哲学家,和关于一个以无情和傲慢而著称的女性哲学家的想象。大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形象都是有意向性的课题。就是你透过镜头看到的不是真实的被记录下来的对象,你透过镜头看到的是镜头后面的眼睛。但是抛开这些不谈,我还是说,我接受这个邀请,来谈汉娜·阿伦特,尽管我完全不具备资格,只是想跟大家分享这部电影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和这部电影向我们提示的历史与现实,谢谢大家。
演讲者:戴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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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政治地思索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动
002:公共领域的冒险:“我不再是一个局外人”
003:汉娜·阿伦特 看穿“平庸之恶”的女人
004:勇敢者汉娜·阿伦特
005:今天的我们,如何看待身边的现实
阿伦特在文景
[美]汉娜•阿伦特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