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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患冲突的社会逻辑与求解

2014-05-30
来源:南风窗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身患疾病的人,他们的家属,和医护人员在医院这个社会空间里相遇。

  原标题:医患冲突的社会逻辑与求解

  作者:石勇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相遇平淡无奇,医院保持着特有的秩序—包括医患在博弈能力上并不对等的秩序。

  但有时候,这种秩序会骤然间被撕破,就像有汽车在十字路口闯红灯引发交通事故一样,医患的相遇,也产生了一系列的冲撞。它们构成了剧烈地冲撞人们心理的社会事件,这些年来接连不断地发生,并在公共领域得到传播和放大。

  于是,医患的社会冲突,成为一个越来越严重的“中国问题”。

  人们并不仅仅携带两个“肉身”相遇,他们还携带着社会背景和心理背景。我们发现,医患的社会冲突,实际上是内嵌于这些背景里面的,或者只是其中的一环:各个阶层、群体的社会分裂,贫富悬殊,信任缺失,变味的“医改”,医疗保障不健全,医患博弈能力不对等……

  这些背景,还有中国的社会变迁,恐怕才是医患冲突的真正根源,相比之下,患者、医护人员,不过是在医院这个社会空间里按照剧本演出的演员。冲突的一方,患者及其家属,遵循着在社会食物链上处于低端的人的行为逻辑,用各种手段突破博弈困局。而另一方的医护人员,更多是在替政府部门、各类强势群体、医院这些个组织挡子弹。

  他们其实都是埋单者。

  博弈倾斜

  殴打、伤害医护人员的人并不全是一群疯子,报复社会的失意者,或嚣张跋扈的公务员,就这些年来的案例看,更多的是处于社会下层的患者及其家属。他们这样做,提醒我们,这种非理性的疯狂,有着它的发生逻辑。

  看着那一张张扭曲、惊慌的面孔,《南风窗》记者想到了发生在家乡的一些往事。

  记者的家乡在湘黔交界的武陵山区,民风彪悍,在20世纪80年代,农村社会基本上是一个不被基层权力骚扰的地方。原因之一是,各村寨存在一些防御体系,相当团结,具有和权力博弈的能力,计划生育工作队或别的政府部门,想要在农村牵牛拆屋,抓人罚款,并不是那么容易。国家和社会的二元格局,大致能够维持平衡。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

  在“强政府、弱社会”的格局下,民间力量和政府的博弈难免失衡。记者的家乡之所以在那段时间维持一种如斯的局面,农民无须有“维权”和“上访”意识,还有第二个原因,也是相当重要的原因:构成一个防御体系的村寨社会可以通过报复权力机构中的个体,来震慑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权力机构,迫使后者不敢乱来。

  我们想象一下就知道了,如果有100个政府机构的人员,出现在由50人组成的村寨防御体系面前,那么,后者虽然不怕,但恐怕是斗不过的,更何况,前者背后还有极为强大的国家机器支撑。

  但是,这100个政府机构的人员并不是抽象的无名群体,并不都是集体行动,也不全住在防范森严的高墙大院,他们是一个个有名字、需要过自己的生活、需要出现在大街上或乡道上的个体。而这个时候,博弈格局彻底倾斜,村寨社会也许斗不过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权力机构,但报复它的每一个个体,却是相当容易的。这些权力机构的成员知道自己如果参与侵害村寨社会,会使自己处于被报复的巨大风险之中,必然会约束自己的冲动。曾经发生过的几起政府人员被报复事件,更让他们坚定了这种认识。

  30年后,在中国各地所发生的医患冲突事件,发生逻辑大致也是如此。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正如社会和国家在博弈格局上很不对等一样,患者也没有什么力量去和医院博弈。一个没有专业知识,没有组织后盾的个体,又如何能够和一个拥有专业知识和组织资源的组织博弈呢?生活在中国的经验告诉我们,当一个人面对一个庞大的机构时,他面对的几乎是一种“无物之阵”,无力感总是油然而生。

  一个很不对等的博弈格局一旦存在,要博弈中的双方都保持克制,强者不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压倒弱者,弱者则保持理性的克制,几乎不可能。这是一个不可持续的格局,要么被外力打破,要么会激起弱者的暴力。但无论如何,它都相当于在强调一点:一个不对等的博弈格局,在组织得利时,作为个体来说很弱势的成员,必然要为此埋单—正如个体得利,最终也会让组织埋单一样。

  内在冲突

  有一个问题是:在过去,至少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医疗市场化改革前,医院和患者之间的博弈格局同样不对等,但为什么医患关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和谐,即使偶有冲突,也不会变成剧烈的社会冲突呢?

  这就涉及前面所说的社会背景。

  医患的社会冲突,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主流话语的界定是“人民内部矛盾”。要抱着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态度来解决医患的社会冲突,这是没错的。问题是,“人民”这个抽象的群体太庞大了,在市场把“人民”分裂成医护人员和患者这两大利益群体后,显然不能再这样理解问题。

  按照美国社会学家科塞的说法,很明显,现在的医患社会冲突,并不是“群体内冲突”,不是某一帮人因为某些事情而在内部斗起来,而是“群体间冲突”,是按照“医患关系”来定位社会角色的两部分人、两个利益群体之间的冲突。

  在中国,除去一些“为干部服务”的特权医院不谈,医患关系最和谐的,当属大型国有企业的职工医院,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样(当然过去更明显)。这没有什么玄机。大家是“一家人”,不是两个利益群体,你做医生,我做其他部门的职工,仅仅是干不同的工作而已,两者之间保持着充足的信任。这样的氛围,产生的问题最多是医疗质量,以及所谓的效益,而不是医患之间的社会冲突。

  “一家人”的关系既然没有分裂出医护人员和患者这两大利益群体,他们背后的博弈格局,也就相当虚化,等于不存在。甚至,对于国有企业职工医院来说,并没有预设两个群体的博弈。

  市场化改革前,中国的医患关系有些地方很像国有企业职工医院。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市场化色彩,虽然医护人员和患者的确不像国有企业职工医院那样是“一家人”,但通过伦理、体制、意识形态这3招,这两者仍然被整合成一个“整体”。

  伦理,就是让医护人员保持职业的崇高感,比如说他们是“白衣天使”,激发民众对他们的尊敬和信任,当然,也让他们如果考虑从患者身上榨油水,或态度不好时会有羞耻感。体制,就是没有把医院变成一个有公司色彩的营利性机构,而是在履行政府的公共职能。还有就是提倡一种“社会主义道德”,从而实现对社会秩序的软性维稳。

  这3招确实厉害,在医疗质量和数量总体还很落伍的情况下,医患不对等的博弈格局就相当于不存在。如此一来阻止了两者的社会分裂(更不用说对立),没有发展成为社会冲突。

  不幸的是,医疗市场化改革后,在“甩包袱”的思维下,医院开始“转型”,患者也只能重新调整自己和医院打交道的方式,原来维系大家和谐关系的那种纽带不复存在。

  只是,撤去以上的“保护罩”后,患者发现,自己暴露在了一个不平等的博弈格局下,而医院在复杂的心态中,则乐于发现和放大自己的博弈优势。医疗所具有的“刚性需求”,以及患者在讨价还价能力上的先天弱势,使得整个社会的那种“大鱼吃小鱼”的利益链,移植到了医患关系上,而且表现得特别明显。被“市场”分裂成两个利益群体的医患,由此注定了利益的纠葛,甚至对立。其社会冲突内在于两者关系的重新建构中。换言之,他们的社会冲突,不过是体制、市场,以及社会利益群体分化进行“设置”的结果,是跑不脱的。

  从逻辑上来说,要解决医患的社会冲突,要么返回过去(但这已经不可能),要么重新给医院定位,公共服务职能的归公共服务职能,市场的归市场。

  社会机制

  各个群体之间有社会冲突,可怕吗?科塞、齐美尔、达伦多夫等社会学家的回答是:不一定,有的不可怕,有的可怕。

  不可怕的是“非恶性冲突”,比如医患之间不太信任,争执不下,骂骂咧咧。这样的冲突是大家的摩擦所致,它就相当于给出一个信号,得调整彼此的关系以相互适应,让社会运转得更正常一些。而可怕的冲突,是诸如伤医、杀医这样的“恶性冲突”,虽然这样做的人也是在发出要调整彼此关系的信号,但这只是“他者”解读到的,当事人自己已经绝望,此后发生的一切和他无关了。

  很多人都知道,一个社会要维持自己的运转,得有些“排气孔”、“减压阀”,这是社会自我排毒,防止一直闷下去,哪一天爆炸而不可收拾。“非恶性冲突”大概就具有这样的社会功能。当然,这不等于问题就不存在,或解决了问题。

  而如果是伤医、杀医这样的“恶性冲突”,它的社会功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摧毁两个群体的结构性关系。这正是整个社会系统紊乱,甚至是恶性紊乱的结果。这一点,正是前面所说的那些社会背景。

  并不仅仅是医患存在社会冲突,在今天的中国,各个群体之间的社会冲突可以说无所不在。而那些伤医、杀医的患者及其家属具有多重身份,比如:弱势群体中一员是在公司里打工的员工,是买了有毒食品的消费者,是有钱人鄙视羞辱的穷人……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以及心理上的挫败,并不仅仅止于在医院,甚至主要不是在医院,为什么却选择对医护人员下手呢?很多虽然不是患者及其家属,却随时都可以成为这样的角色的围观者呢?

  可以发现,这是由两种社会心理机制引发的。

  一种可以称之为心理受挫的“集中性发泄”。假设有一个人P,在A、B、C处心理受挫,如果这种受挫没有突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或他的发泄会有很大风险,他会选择忍受,而在别处进行替代性的发泄,包括闷在心里,杀伤自己的心理结构。但无论如何,破坏性的能量已经存在。而如果他在D处也受挫,在风险不大的情况下,非常有可能,他会把在A、B、C处所郁积的心理能量,集中朝D倾泄。

  也就是说,对D的倾泄,实际上已经叠加了A、B、C处的破坏性能量。医患的社会冲突,医护人员的被打被伤害,固然有医院和患者博弈格局不对等的原因,但也是在为那些曾经让患者及家属心理受挫的人、制度埋单。

  很清楚,医患关系如何,不仅仅和医疗体制相关,它还受到整个社会系统如何的深刻影响。解决医患社会冲突这个“中国问题”,同时也要解决别的政治、社会问题。它们已经互为基础,互为条件。而医疗改革所能做的,本质就是缓解医患社会冲突和社会系统之间的相互强化进程,直到逆转的那一天的到来。

[责任编辑:鄭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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