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会犯错误,我们能否谈论它呢?-医生的反思

2014年5月20日 09:25 阅读 3597

演讲者:Brian Goldman, MD 加拿大多伦多Mount Sinai医院急诊科

Brian Goldman是加拿大著名的执业医师兼电台医学主持人、医学记者,于2012年在国外视频演讲网站TED上发表了名为Doctors make mistakes. Can we talk about that?的演讲,引起广泛关注,国内佚名网友翻译了该演讲的全文。

以下为演讲全文。

我觉得在当今的医学文化中, 有一部份文化必须要开始改变。 而这个改变可以从一个医生开始,那就是我。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行医多年, 我可以承受放弃一些虚无的名利 来开始这样的改变。

在进入主题之前,让我们先谈谈棒球吧。 为什么不呢? 常规赛季就快结束,世界职业棒球大赛即将开始。 我们都喜爱棒球,不是吗? (笑声)棒球的世界中充斥着成千上百种 让人咋舌的统计数据。 即将上映的电影 “点球成金”,便是完全关于统计数据, 以及如何在这些数据的基础上建造一个伟大的球队。

我想讲一个 我希望大家都听说过的数据,叫做击球率。当我们说一名挥棒球员的击球率为三成的时候,我们是指这位球员的打击非常稳定,每十次种就会有三次安打。 安打意味着球会被击中并被打入外野,而且并不会被立刻接杀,球也不会在跑者成功上到一垒之前 被及时的传回。十次中有三次安打。各位知道棒球大联盟如何评论 这些击球率上了三成的球员吗? 很棒,非常棒,明星球员一般的棒。

各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称呼一位击球率有着四成,也就是每十次打击 就会打出四个安打的球员吗。 是传奇——像泰德·威廉斯那样的传奇——他是棒球大联盟里最后一个在常规赛中拥有超过四成击球率的球员。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的世界——医疗领域。 这个领域我比较熟悉,但我接下来要说的 却让我有些困扰。假设你得了阑尾炎,然后你被推荐给了一位在阑尾移除手术中有着四成“击球率”的外科医生。

(笑声)

而我现在想问各位一个问题。 你们认为,一位心脏外科医生,或一位职业护理师,一位骨科外科医生 妇产科医生或急救人员的“击球率” 应该是多少? 十成?非常好。 事实上, 医学界中没有人知道一个好的外科医生,医师或急救人员 应该有多少的 “击球率”。 我们将他们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送上职业岗位后 便告诫他们以完美来要求自己——绝对,绝对不能作出错误的诊断——但我们让他们自己考虑细节,考虑如何达到这样的标准。

她的“击球率”达到了两成五。但是这样还是不能被接受。

这听起来怪怪的,对吧? 又假设你住在某一个较为偏远的地区, 而你所爱的人的两条冠状动脉都被堵塞。 你的家庭医生将她推荐给了一位在血管成形手术上有着两成“击球率”的心脏科医师。 但是,等等,你知道吗? 她今年的表现有着很大的提高,她的水准也在恢复。

我们将他们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送上职业岗位后便告诫他们以完美来要求自己 -- 绝对,绝对不能作出错误的诊断 -- 但我们让他们自己考虑细节,考虑如何达到这样的标准。

这就是我在医学院时得到的信息。我是一个有着强迫症倾向的学生。在中学时,有个同学曾经说 布莱恩.高德曼会为了血液测验复习。(笑声) 而我的确这么做了。我在离这不远处的多伦多总医院里护士住宅里的一个小阁楼中,完成了我的学业。

我背下了所有东西。 我背下了解剖课中提到的每一块肌肉的起端和伸展方式,每一条从主动脉延伸出来的动脉的分支系统,以及一切鲜为人知的或者常见的鉴别诊断。 我甚至知道如何鉴别诊断不同的肾小管性酸中毒症。在这段时间中,我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知识。

我的表现很好,并以优等的成绩毕业。当我从医学院出来时,我觉得我只要记下和明白了所有的东西 – 或者稍退一步 – 将近所有的东西, 那我犯医疗错误的几率就会微乎其微。 而我在一段时间之内 的确没有犯错。 直到我遇到了 Drucker 女士。

Drucker女士被带入多伦多的一家教学医院的急诊室时, 我正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在那里工作。当时我正因心脏科轮调而被指派在心血管诊所。 我的工作是,当紧急救护人员需要有关于心脏的专业会诊时,在急症室诊断病人,并在之后向负责我的主治医生汇报。

当我见到Drucker女士的时候,她的气息已经很微弱。 在我与她交谈时,我听到她的呼吸有喘息的声音。 当我用听诊器聆听她的胸腔时, 两边都传来的爆裂的声音告诉我, 这是郁血性心脏衰竭。 这是由于心脏在衰竭后, 无法将所有的血液完全的输送出去, 而导致部分血液回流入肺脏。肺脏里充满了血液,而造成呼吸短促。

这不是一个困难的诊断。作出诊断后我开始着手帮她治疗。我开给了她阿司匹林,并给了她一些可以减轻她心脏负担的药物。我还给了她一些利尿剂,俗称水丸,帮助她将体内多余的水分排出。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 她开始觉得好转, 我也感到高兴。 而就在此时我犯了第一个错误:我让她回了家。

正确的来说,我还犯了两个错误。 我在和我的主治汇报之前 便让她回了家。我没有做我照着我应该做的,拿起电话打给我的主治并让他看一下这个案例, 给他一个亲自见见这名病患的机会。 我的主治认识她, 因此可以提供更详细的病历资料。 或许我有这么做的理由。 或许我并不想做一个需要经常地指导的实习医生。也许我太想 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不需要 和我的主治沟通 便照顾好他的病患。

而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更加严重。在让她回家时,我忽视了我内心一个微小的声音。 这个声音试图告诉我:“高德曼,这样不好,不要这么做。” 其实,当时的我是如此的没有自信, 以至于我甚至向照顾Drucker女士的护士寻求了意见: “你觉得让她回家好么?” 那位护士想了想,然后就事论事的说:“嗯,我觉得没有问题。”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还像是发生在了昨天。

我在出院单上签了名,一辆救护车来后急救人员将她送回了家。 之后我回到了我在诊所的工作。 在接下来的一天中, 那天下午, 我的肠胃有着一种翻滚的感觉。 但我还是照常的继续工作。 在工作结束后,我整理了下便离开了医院。 在我走向停车场 去取我的车的路程中, 我做了一件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我从急诊室借了道。

而就在那里,另外一位护士,不是之前照顾Drucker女士的那位,对我说了 绝大部分急诊医生 都害怕听到的三个字。 其他科系的医生也害怕这三个字,但因为急诊医生看的病人都来去匆匆, 这三个字对我们有着特别的意义。 这三个字是:记得吗? “记得吗?你送回家的那个患者?” 那位护士就事论事的问道。 “她又回来了。” 她就用了这样平常的语调。

她的确回来了。回来时已经濒临死亡。在我让她回家后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昏倒在了地上,她的家人打了911, 急救人员将她重新带回了急诊室。 此时的她已严重休克, 血压只有 50。 她的呼吸极其微弱,面色发青。 急救人员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他们给了她提升血压的药物, 并将她连接上了人工呼吸器。

我震惊不已,吓得不得了。之后我的心情便像是做着云霄飞车一般,因为当他们将她的情况稳定下来后,便将她送进了加护病房,我在绝望中希望她能够醒过来。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中,她再也不会醒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她的脑部已经受到了无法逆转的损伤。她的家人聚在了一起。在接下来的八到九天里,他们慢慢的接受了这件事实。在第九天,他们选择让她离开人间--Drucker女士, 一个家庭的妻子,母亲,和祖母。

有人说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些 (因你的疏忽而过世的)人的名字,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现实。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我无比的沮丧, 并第一次经历了那种在医学文化中存在的危险的羞愧感——我觉得孤单无助。这不是那种健康的羞愧感,因为你不能和你的同事提起讨论它。

就是那种,当你背叛了对挚友的承诺而说出了答应要保守的秘密,并被他知道了以后, 你的挚友找你算账时,虽然你们会争执不休,但最后那层罪恶感仍然会主导你,你告诉自己,我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如是,你做了修正的承诺,然后你永不会再犯那样的错。 这种羞愧有着教导的作用。

而我所说的那种非良性的羞愧 会让你愧对于心。它会对你说,并非你做的是错的, 而是你根本就是坏人。这便是我当时的感觉。而这也不是因为我的主治;他人非常好。 他和那家人好好的谈过。我确定他为了确保 我没有被控告而替我打了圆场。但我仍然不断问我自己这些问题: 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联系我的主治?为什么我当时会让她回家? 更加沮丧时,我会问:我为什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为什么我会选择进入医学界?

慢慢的但稳定地,那糟糕的感觉开始淡化了。我开始觉得缓和了些。然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当我看到一束阳光从云隙中探出,我觉得,或许我能再次感觉好起来。 然后我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如果我加倍努力做到完美,不再犯错,请就此让那自责的声音消去。那个声音的确停止了。 我回到了工作岗位。 但错误又发生了。

两年后,当我在一家多伦多北部一间社区医院的急症室做主治医生时,我看了一位喉咙酸痛的25岁的男人。当时诊所很忙,所以我也有些急。他不停的指着这里。我看了看,他的喉咙有些红肿。我给他开了盘尼西林的处方后 便让他离开了。 即便当他走出诊所的大门的时候, 他似乎还在指着他的喉咙。

两天后,又轮到我在急诊室值班。 那时我的主任要我去她的办公室里私下谈谈。 她说了那三个字:记得吗? “记得吗?那位你看过的喉咙酸痛的患者?” 原来,他并没有得链球菌性咽喉炎。得的是一种有可能威胁到生命的病症,叫会厌炎。 各位可以在谷歌上查询,但它不是喉咙,而是上呼吸道的感染,并有可能造成呼吸道阻塞。

幸好,他并没有过世。在被安排做抗生素静脉注射的几天之后,他便痊愈了。 而我又回到了那个愧疚和自责的时光中,然后等情绪平复后,又回到了工作岗位,直到这些错误再度重复的发生。

在同一个急诊的值班中,我两次没有发现病患得了盲肠炎。 这是很难想象会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当你在一间一个晚上 只见十四名病患的医院工作。 虽然对这两个病例,我都没有让他们回家, 而我也不觉得在治疗照顾过程中有任何空隙和差错。

其中一位我诊断他有肾结石,并安排了肾脏X光,但结果正常。 我的同事当时正在对病人的病情做重新的诊断。 在他留意到病人右下腹的地方有些柔软时,便联系了外科医生。 另一位病患有严重的腹泻。 我给了他一些液体帮助他补充水分,并让我的同事重新看了看。 他照做了。当他注意到病人右下腹有些柔软时,也联系了外科医生。 这两名病患 都做了手术并康复了。 但每当我想到这两起病例,那种感觉都会折磨啃噬我。

而我也希望我可以告诉你 我造成的最严重的错误只发生在了我开始行医的前五年, 像我众多的同事所称一般。但这完全是扯淡。 (笑声) 在最近的五年中,我也犯了一些错误。 我依然觉得孤独,羞愧,无助。 但问题的症结是: 如果我不能理清 和谈论我所犯过的错误, 如果我无法找到那可以告诉我错误的源头的 那仍然微小的声音, 我又如何能和我的同事分享我的经验? 我又如何教导他们, 让他们不再重蹈我的覆辙? 当我走入一个场合时——就像现在,我完全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我。

你们上一次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的,如果你们去参加一场聚会,你或许会听到某些关于其他医生的错误的闲聊,但你不会听到有人 谈论自己所犯的错误。 如果我现在走入一间坐满我的同事的房间,向他们寻求帮助并开始和他们说我刚才告诉各位的事情,或许在我还没讲超过两个故事之前,他们就会开始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有人就会讲个笑话,然后他们会改变话题。 事实上,如果我,或者我的同事,知道医院中一位骨科的同事帮病人截错了腿,相信我,当我遇到他时,我也无法与他有正常眼神的交汇。

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体系——一个完完全全的否定错误的体系。 在这个制度当中只有两种人——犯错的,不犯错的,可以调适睡眠不足的和不可以忍受的,以及那些有着糟糕的结果和有着优秀的结果的。 这几乎就像免疫系统的自我反应,像抗体一般开始攻击那个不一样的人。 我们有着一种想法:当我们将所有的会犯错的人赶出医学界后,我们便会得到一个安全的系统。

但这种想法会衍生出两个问题。 在我二十余年的医疗广播和新闻工作中,从我为多伦多星报所写的第一篇文章到我的节目《白袍魔艺》,我自行研究了我可以接触到的一切医疗疏失和医疗错误。 而我所学到的,便是错误绝对是无处不在。

我们工作在一个每天都会发生错误的制度中。医院有十分之一的几率会给错药或者给了错误的剂量,而在医院内被传染的病例正在日渐增多, 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和死亡。 在这个国家中,有将近2万4千多加拿大人死于 可以避免的医疗错误。 在美国,据医学学院统计,这个人数达到了10万之多。 即使如此,这两项数据也还是过于低估了现实, 因为我们从未像我们该做的那般深入地探究这个问题。

重点是,在一个医疗知识以两到三年为单位成倍增长的医院体系中,我们无法紧跟着这些知识的增长。 睡眠不足的情形绝对是非常普遍的, 而我们也无法摆脱这个问题。 我们自己的直觉偏差也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结论。 比如说,我可以为一位胸痛的病人记录下完美的病历。 但如果这位同样的胸痛的病人 当时胡言乱语 再加上呼吸带着些许的酒精味的话,我写下的病历便会挟带着些许的轻蔑。 而这份病历便会截然不同。 我不是机器人,不会每次都做同样的事情。 我的病患也不是车子,他们不会每次都用相同的方式去描述他们的症状。 因此错误是无可避免的。 如果真像我被教导的体系那般 赶出所有易出错的医护专业人员,那么这个领域便不会有人留下。

还有就是关于人们不愿 谈论他们所犯的最糟糕的错误一事。 在我的节目《白袍魔艺》中,我已经会习惯性地说:“这是我最糟糕的错误”。 我会对从急救医士到心脏外科首席医师的每个人这么说:“这是我最糟糕的错误,如是,如是。” 然后我会把麦克风递给他们,问:“你呢?” 此时他们的瞳孔会放大,他们会退却。

然后他们会看着地上,猛吞着口水并开始向我倾诉他们的故事。他们想说他们的故事,他们也想分享他们的故事。 他们想能够说:“听着,别犯和我一样的错。”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场合来吐露心声。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重新定义的医学文化,从一位又一位个别的医生开始。

重新定义过的医生也是人类,明白她自己是人,并接受这个事实。她并不觉得犯错误是光荣的, 却可以从其中学习 并教于他人。 她会与他人分享她的经验,并在别人谈论自己过错的时候给于支持。 她不会有一种落井下石的心态,而会以一种可以让每个人都从中受惠的关怀,了解的方式 来指出他人的错误。

而她所工作的医学文化承认整个体系是由人在运作,而当人在运作一个体系的时候,时不时地错误在所难免。 这样系统才可以不断地进化改革,产生可以让人更加容易察觉 这些无法避免的错误的补救方案。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培养一个热心关怀的工作环境, 鼓励每一位在观察我们的医疗系统的人随时指出一些潜在的错误。 尤其是鼓励像我一样的人,当我们犯错后, 我们可以去正面面对并加以改正。

我是布莱恩·高德曼,我是一位重新定义后的医生。 我是一个人类,我也会犯错。 我为此感到抱歉,但我会尽力从中学习并教于他人。我仍然不知各位如何看待我,但我想我对此可以接受。

最后让我以我自己的三个字做为结语: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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